第20章 胡笳十八拍
《西征记》
当北门打开时候,立刻就有飞马向关平禀报。西门因为掌管钥匙的军官逃走,被迫临时寻找铁锤砸锁,所以耽搁一刻钟才打开城门。此时赵广留在西门一支骑兵已经绕去北门进城,于是只有关平与张苞骑兵从西门进城,布防城内的街巷要道。按照事先商定,关平和张苞的人马只有一部分协助廖化赵能防守赤谷四门和登城巡逻,大部分进入城内。关平等几路骑兵都进城以后,才带着一大群亲兵进城。
集合了关、张、罗的三路骑兵后,关平领着大队人马向王宫进发,走没多远,在十字街口正遇着何冲率领一小队骑兵,匆匆向右首转去。关平叫住他问道:
“载乾,南门已经打开了?”
何冲回答说:“南门、东门都打开了。城中的投诚的乌孙人一看见北门起火,就立刻驱散忠于乐光靡的士卒,绑了大相,打开南门。东门也是兵变的士卒打开的,左大将也被他们抓到啦。”
关平又问:“你这队进来多少人马?”
“我带进来一百骑兵,现在正在分头将全城文武官员的住宅前后门看守起来,依将军之令,使任何人不准出进,到天明后开始抄查。”
关平一摆手,让何冲的人马过去。随即他来王宫的西门外,看见那里已经有赵广的骑兵守卫,街上躺着了几具进宫抢劫的乌孙乱军尸体。他们下了马,正要进宫去,看见拓拔封正从里边出来。罗安急着问:“疯子,那狗王捉到了么?”
拓拔封说:“这狗王太狡猾了,又被他跑啦!”
关平急问:“子远现在哪里?”
拓拔封答道:“赵大人一面继续在宫中各处搜查,一面抓了一些内侍审问。”
几人一时相对无言,都默默思考着乐光靡如何能够逃走和会逃往何处。正在这时,一队夹杂着汉军和乌孙人的骑兵从宫门外经过,走在最后的是一个都伯,怀抱关平的令箭,最前边正是那个健谈的丰逊。他敲着铜锣,高声传呼关平的安民晓谕。
等这队骑兵走过以后,拓拔封急着去北门部署将士们分头搜索乐光靡,快速上马而去。罗安想了想,也上马奔去西门。关平走进宫门,想找赵广问清情况。可是一到宫城以内,到处是殿宇楼阁,曲槛回廊,也到处有赵广手下的将士把守宫殿门户,有些人在院中匆匆走动。关平没有工夫观赏乌孙王宫中仿照大汉未央宫的巍峨建筑和豪华陈设,喝住一个正在搜查的伍长,怒气冲冲地问:
“你们赵都尉在哪里?”
这个伍长看见主将关平如此生气,吓得变颜失色,赶快垂手肃立,回答说赵大人在纳福门审问内侍。关平又厉声问道:
“什么纳福门?在哪儿?”
“就是王宫后门。”
关平骂道:“妈的,区区蛮夷也这么多讲究,后门就是后门,什么纳福门!远不远?怎么走?”
伍长回答:“有近一里路。宫院中道路曲折,门户很多。我派人给关将军带路,从这西甬路去较近。”
关平回头对亲兵们说:“去宫门外把马匹都牵来!”
伍长赶快说:“马匹骑着走宫城外边,绕道后门,反而快一些。赵大人有令,不准任何人骑马在宫内奔驰。”
关平看见这个伍长竟敢当着他的面,说出来赵广的命令阻止他牵马进宫,不觉愣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在心中笑了,暗暗称赞说:“好个子远,这后生,行啦。”他向背后的亲兵们作个手势,说:
“马匹不要进宫,去几个弟兄牵着绕到后门。”他又对伍长说:“快叫人给我带路!”
关平随着引路士兵,带着一群亲兵,穿过一条长巷,转了两个弯,过了两三道门,看见一座高大的房屋,门上用大锁锁着,门外有五六个弟兄守护。他问了一下,知道这里是王宫库房,藏的全是上等丝绸,各种名贵翡翠、玉、金、银、铜、漆器和各种奢华陈设。有三个穿着乌孙禁卫的尸体躺在附近。他继续匆匆往前走,从后花园的旁边绕过,看见有些弟兄打着灯笼火把在花园假山上下,马厩左右,到处寻找。马厩的门曾经打开过,有几匹骏马自己走出厩来,在草地上吃草。一过花园,又穿过一架白玉门楼,就到了宫城的后门里边。负责把守宫城后门的都伯听说关平来到,赶快来见。关平曾见过此人,神色严峻地问道:
“你们赵都尉在哪里?”
那名都伯回答说:“赵大人率领一支骑兵出城去了。”
关平问:“查到一点儿踪迹么?”
“刚才赵大人审问一群内侍,才知道破城时候,乐光靡不顾自己的老婆孩子,自己偷偷换了衣服,由少数亲随和贴身卫士护送从这后宫门出去上南城。只是这留下的内侍都不是体己的人,不许跟随,所以出宫以后的踪迹他们也不清楚。赵大人已经派了几批将士趁着月光在城上城下搜索,他自己押着几个内侍也出城去了。”
关平奇道:“狗王的王妃和王子都没跑掉?”
“是。那狗王只顾自家性命,把老婆孩子都扔下啦。”
“真不是个东西!”关平心里一急,破口大骂:“混蛋!你们这一群人是干什么的?这是想找死么?为什么让那个狗王从后门逃走?你说!你不要以为我不会先斩了你!”
关兴一路跟进来,见大哥如此盛怒,十分惊骇,但他竭力保持镇定,劝说:“大哥请息怒,这事情罪只怕算不在赵兄身上。攻城时候,原是没料到西城门打开较晚,所以最初只从北门冲进来的,只有赵兄亲领的一路骑兵。进了北门后,兵马分成几股,有的去占据重要街口,有的去各重要官署,有的去占领仓库。子远怕宫城的禁卫会拼命抵抗,自己率领三百骑兵直奔宫门——这些我都是刚才听罗安所说。街上那么乱,赵兄要对付禁卫,要分兵守住宫门,又要保护公主要员,还要入宫搜查,人手实在不足啊!”
关平想了想,怒气稍息,对关兴说:“安国,你立刻多带些骑兵去帮子远寻找。你将我的话传给子远:别人可以不管,这狗王必得找到。逃走了乐光靡,我们这一趟就算白来了!”
等关兴答应一声“遵令”!转身要走,关平又叫住他,走近一步低声说:“你替我告诉子远,我如今不是把他当做小兄弟看待,而是把他当作大汉得力的将领看待。你问他,咱们破赤谷为着何来?我将活捉敌国君主的重担交给你赵广这样一名年轻将领挑,倘若逃走了狗王,如何向两位大帅交代?如何对征西军全军将士交代?虽然你赵广是我关平肝胆相照的好兄弟,在葱岭河一起拼过命,可是今晚倘若逃走了乐光靡,这不是一件小事。向来大汉军法无私,庞帅执法如山,你不可忘记!”
听了关平的话,关兴深感到情确实十分严重,高声回答说:“请大哥放心!不管这狗王上天入地,我们一定要将他捉拿归案。大哥的吩咐,一字一句都会传给赵兄知道。大汉的军令森严,赏罚无私,庞帅执法如山,我等不敢忘记!”
他转身大踏步走出纳福门,将守门的事情交给一个都伯,留下五十名骑兵,将原来他率领的骑兵和后来汇合的骑兵,足有四百骑全部带上,飞马出城而去。关平随后也走出宫门,看见他的几名亲兵已经将马匹都从王宫前门牵来了。他望望附近地上躺着的一些死尸,还有被砍成重伤的乱兵在墙角呻吟,又看见不远处的南城头上已经有士卒巡逻。他转回头来向簇拥在背后的亲兵们看了一眼,用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说:
“上马!去见见投诚的乌孙大人们。”
关兴刚出南城门,便遇到赵广带着队伍回来。关兴忙把关平的话转告,赵广听了,惭愧地满脸通红,往身后战马上一个捆得象粽子般的中年人指道:“总算不辱使命。追了几里远,好歹把这个家伙抓到啦。”原来乐光靡带着几个心腹护卫脱出城后,便往赤谷南郊的一处秘密营地逃去,想从那里再转去疏勒。不料机关算尽,却被城上的乌孙反兵看见,射伤了他的战马,并禀报随后到达赵广,赵广命骑兵抛掉多余装备,轻刀快马,终于在几里外赶上。乐光靡受伤的战马在仓皇奔下陡坡时前腿一软,向下栽倒,将他抛落地上。左右忙把他从地上搀起,刚刚跑了几步,汉骑已经拍马杀到,乱刀砍死亲随护卫,将他捉获。
将乐光靡仔细收押后,赵广和关平在南门会晤了投诚的乌孙众武将,协议了共同守城的章程,接着率众骑在城内张贴布告、维持治安、抓捕余党,一直忙到第二天上午,方才告一段落。
“就要见到海雅了!”在回营的路上,赵广不断在马上放眼四顾。赤谷城规模不大,建筑并不如龟兹那样层层叠叠、高大巍峨,也不象疏勒那样摩肩接踵、拥挤不堪,反而透出一股浓郁的自然气息。只见路边房屋多为低矮的木制建筑,房屋之间间隔开阔,其中处处散布着大树、草地、花丛,嫣红倚绿、景色盎然。他满心愉快,禁不住胡思乱想,海雅的影子总是不离他的左右。他一路上陶醉在路边的景色中,更准确地说是陶醉在狂热、甜蜜、充满新鲜、激动、期待、希望与苦恼交织的爱情之中。
最难忘的情景,西来的路上,辎重队在一条小河边宿营,他和海雅一起坐在河边。微风是那么柔和,傍晚阳光是那么温暖,路边和河岸上茂盛的野草被太阳晒了一天,散发着醉人的气息。他猜不透海雅独在想什么心事,但觉得她的面貌比平日更美艳动人,眼色比平日更有光彩,使他对着她禁不住怦怦心跳,不敢向她的脸上多看。她的鬓上插着一根央赵广替她摘下的小枝,上面有几小朵半开的野花,有一只蜜蜂绕着她的头发飞翔,不肯离开。有几片开败的落英落在她的膝盖和身上,她好像没注意,轻轻地吹着一品胡笳。一只小蝴蝶随着悦耳的笳音围着海雅飞翔嬉戏,海雅甩一甩头发,它全不管,继续接近她左右款款飞舞。
如今这印象活现在张鼐眼前。他的心贴着胸口那两封书信,飞回那片河岸,不觉在鞍上出神,想入非非;垂鞭游缰,信马前行。他想,他如果能作那只蜜蜂,永远绕着她的云鬓飞翔,十分亲近她但又不敢挨着她的耳朵和脸颊;或者变成那只蝴蝶,永远在她的马尾左右翩翩飞舞;变成像刚才看见的那几瓣落英,飘落在她的身上,任她在不注意中压在腿下,或飘落在潮湿的青草地上,任她践踏,化成泥土,粘附着鞋底,随她愉快地奔驰而去
到了汉军的大帐外边,他才从如醉如梦的相思中醒来,恢复了英武的青年武将气概,翻身下马,将战马交给一名亲兵,大踏步走进帐去。许多将领正准出来。赵广向大家一拱手,并来不及说话,快步走进去见关平。关平在忙着批阅文书、帐册,望一望赵广,觉得这小兄弟这会儿满面红光,配着天生的剑眉朗目,威武精神,真是英俊非凡。他露出微笑,轻声吩咐道:
“你回来得正好,先去梳洗休息一下。午后跟我一起去热海行宫(热海,今日的伊塞克湖,面积六千三百平方公里,是世界面积第二大的高山湖泊)拜见海雅公主和乌孙诸位大人去!”
“是!”赵广插手一礼,转身退出。
赤谷城西北三十里,热海行宫。
热海行宫,说是行宫,其实是一大片带有乌孙特色的黄顶大帐群,坐落在一片极其壮美的湖光山色之中。乌孙人自迁徙至此后,便逐渐在湖的周围定居下来,也将这片美丽富饶的大湖视作母亲湖、圣海。每逢有重大节日庆典,总是会在湖边聚集庆祝,载歌载舞,大摆酒宴,常常一闹就是十几天。渐渐的,乌孙湖畔也成为各处游牧部落的交易市集的场所,一度曾形成季节性的城镇。直到赤谷城建成,乌孙湖畔这才重新回归到本来的面貌,并营造了王室和各部大人的帐群。
海雅在一个能够容纳数百人饮宴的巨型穹顶大帐中接待了大汉众将。她今日为着接待母国健儿,特地着了一身大汉宫装,配着她玲珑的体态,更显风姿。虽面色略显疲惫,却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轻松愉悦。
“我乌孙不幸,有乐光靡乱国,幸得大汉天兵襄助,方消弭此祸。海雅不胜感激,无以为报,惟献丑一曲,聊表寸心矣。”
海雅说完,对众人微微一拜,将胡笳举到嘴边,乘着众人不注意,偷偷的往赵广这边看了一眼。
她…她在看我,她还是这么美丽。看到我,她可如信中写的那么高兴么?赵广正在胡思乱想时,海雅的胡笳声响了。
笳声带着浓厚的感情。吹笳者将眼前壮丽的山水景色,都通过胡笳声表达出来;将战斗胜利的喜悦,和那一丝的幸福的期待,也都融进悠扬的胡笳声之中。胡笳声,有时似一阵春风拂过绿茸茸的草地,散乱的羊群边走、边吃草,边发出的咩咩叫声;有时胡笳声欢快活泼,像几只画眉在枝头宛转歌唱;有时激情澎湃,仿佛急风暴雨,电闪雷鸣,使赵广联想到沙场上杀声震耳,万马奔腾。这一阵急促、雄壮、激昂的笳声过后,音韵逐渐平缓下来,好像海潮落去,月明风清,沙洲人静。又过片刻,赵广耳边胡笳声断续,细得像游丝一般。他忽然记起,有一次月夜行军,荒野人静,犬声不闻,但见孤雁在寒林上空缓缓飞过,在一片苍茫中失去踪影。赵广望望海雅,见她神情安静,仍在吹胡笳,余音袅袅,似有似无。最后横笳离开嘴唇,她向众人微微一笑,结束了这一曲吹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