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逐鹿中原 第五十六节
七月下,徐州琅琊郡,开阳城。
中原战场上的僵持状态让臧霸越来越不安,尤其是前几天在即丘和陈登会面后,经陈登对当前局势的一番分析和推测,臧霸更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如果不是他对大将军的神勇抱着一股强烈的崇拜和信任,他恐怕当场就要表露出心中的惶恐了。
陈登接替关羽到了东海后,臧霸的青州军已经退出了郯城,驻守于琅琊郡的开阳一线。凭借过去和臧霸的关系,陈登屡屡书信于臧霸,劝他乘势重归许昌朝廷,倒戈一击,帮助联军击败河北。其时北疆军势如破竹,臧霸不时得到邯郸送来的最新战况,对陈登的劝说当然是不以为然了,但随着北疆军止步于鸿沟水一线,陷入旷日持久的僵持战,臧霸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这时陈登又一次邀请他到即丘一晤。陈登说,自从我到广陵任职太守后,我们就一直没有见过,难道宣高兄不想和老朋友聚聚,叙叙旧吗?臧霸考虑良久,遂决定到即丘去一趟。
陈登出身徐州高门,学识渊博,智谋过人,但为人桀骜不驯,素有徐州狂夫之称。因为这个性格的原因,他一直没有得到举孝廉的机会。陈登自感怀才不遇,郁郁不乐,行为更为狂放,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他二十五岁的时候陶谦来到徐州,他才得到了出头的机会。陈登先是被举孝廉,接着被任命为东阳(今江苏省金湖县西)县长,不久又被陶谦任命为典农校尉。他在徐州实施了一系列的农耕水利措施,使得徐州的财赋在短短数年内便得到了较大恢复。陈登、臧霸都是陶谦非常看重的人,而臧霸对陈登很恭敬,对陈登的冷嘲热讽也一笑置之从不在意,两人的关系渐渐改善并成为朋友。在徐州高门中,和臧霸这种出身黄巾的武人交往密切的也只有陈登一个。
陈登见到臧霸后,把时局做了一番透彻的分析,最后他的定论是,只要袁绍坚持既定策略死守官渡,把战事拖到今年冬天黄河封冻之后,北疆军必败无疑。臧霸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上个月,朝廷下旨,派广陵人臧洪到青州任职刺史,并同期任命了三位太守,这样青州六郡只有两郡的太守还是自己的下属,其它的郡县都被河北控制了。如果北疆军败了,全面退守黄河北岸,那么自己首当其冲成为联军攻击的对象。自己是不是如陈登所说,应该早作预防,免得最后白辛苦一场,把自己和数万兄弟的性命白白葬送了?但现在臧洪和三位太守都已上任了,自己就算想出尔反尔,把臧洪等人赶出徐州,也无暇分身。除非答应陈登临阵倒戈,率军从徐州战场上退回青州,不过这样一来,中原战场上的管亥、吴敦和一万多青州将士也就休想活着回来了。
想到这一年多来河北对青州不遗余力的帮助,想到大将军李弘和左将军张燕先后来到青州对自己寄予的厚望,想到曹操对徐州的屠杀和陶谦之死的仇恨,想到刘备对自己的排挤和压制,臧霸的心里陷入了激烈的斗争中。到底该如何选择?
就在臧霸十分彷徨的时候,来自邯郸的书信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危机。邯郸来书,如果徐州战场上叛军攻击太猛,臧霸可以率军弃守琅琊郡固守青州。邯郸在徐州战场上的攻防之策如此消极,是不是意味着中原战局也正在走向失败的深渊?
臧霸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日夜思索战局,仔细权衡利弊。这个时候,自己稍有差池,可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孙观、尹礼看到臧霸越来越憔悴,整天沉默寡言心事重重,很不理解,但两人不知道臧霸心里在想什么,也无从劝起。
这时,青州刺史臧洪和平原郡太守祢衡亲自押运粮草赶到了开阳。
臧霸闻讯非常意外。难道河北听到了什么?臧霸忐忑不安地出城相迎。
臧洪在徐州的名气很大,虽然他早年就随前广陵郡太守张超到中原讨伐董卓去了,自此后一直也没有回来,但臧家在徐州广陵郡是高门大族,其人在酸枣会盟的时候又是主盟之人,大名早已传遍天下。臧霸闻名已久,此时见到本人,见其相貌英武,仪表堂堂,更是心生景仰之意。
三人寒暄一番后,祢衡盯着臧霸的眼睛,笑着问道:“臧大人,我们两个千里迢迢赶到开阳,你是不是很惊讶?”
臧霸保持着脸上的笑容,波澜不惊,一副从容自如的样子。他很熟悉祢衡了,此人的骄狂他已经领教一年多了,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外加一副恭敬的表情。无论他怎么狂喷,你都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绝不说一个字。时间久了,他屡屡自找无趣,狂放之气也就自然收敛很多了。祢衡在青州待得也很憋屈,一个高顺,一个臧霸,两个都是沉稳少言的人,常常祢衡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嗓子都哑了,也听不到两人回一个字。吴雄初始还和他对着干,结果每次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后来吴雄学精了,看到祢衡就跑得远远的,惹不起还躲不起嘛。不过讨厌归讨厌,几个人对祢衡的才华还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祢衡不但精通经文,所作辞赋更是一绝,处理政务也是屡有高招,青州能在很短时间内顺利实施新田制和新赋税制,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他的诸多推行之策。
“我们担心陈元龙(陈登)要离间你和河北的关系,所以匆匆跑来看你。”祢衡毫不避讳,直接说出了来意。
臧霸心里一惊,但脸上的笑容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们和元龙都很熟悉。”臧洪在一旁笑道,“他和正平(祢衡)一样,自小就是一副臭脾气,但才智实在太过出众。你和他在徐州的时候相处的不错。而你之所以和他相处的很好,就是因为你这个敦实的性格。元龙对你知之甚详,他一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利用你的性格说反你。”
臧霸再吃一惊,霍然醒悟,背心处不禁掠过一丝凉意。臧霸脸上没有变化,但眼神有变化,一直盯着他的祢衡马上就发现了。“他找过你了?”
臧霸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和他见面了?”祢衡的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怪不得我看你气色不对。两个多月没交战了,你应该养好了才对,怎么这样憔悴,原来是中了元龙的离间计。”
“侥幸。”臧洪伸手拍拍臧霸,安慰道,“幸好我们来得快,否则你再见他几次面,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臧霸的笑容渐渐消失,脸色变得很难看。
“告诉你一件事。”臧洪凑近臧霸,小声说道,“长公主已经北上大漠征调胡骑。到时左卫将军鲜于辅、漠北都护燕无畏、辽东都护余鹏和胡族诸王将率大约十万铁骑南下中原。”
臧霸浓眉紧皱,骇然心惊,“胡骑?殿下要率胡骑南下?”
“是不是很疯狂?”祢衡举起马鞭,遥指北方,得意洋洋地笑道,“当今天下,若论胆识和魄力,谁人可比我们的长公主殿下?”
“这怎么可能?怎么能让胡人到中原参战?”臧霸热血上涌,一股怒气直冲脑门,“怎么能让胡人屠杀我大汉子民?”
臧洪苦笑,“这是天子和朝廷的旨意,说白了就是长公主的决定,听说晋阳的大臣们异口同声表示反对,但长公主毫不让步,干脆亲自到大漠去了。”
“胡人怎么了?那些胡人现在也是我大汉的子民,你这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祢衡用手中的马鞭拍拍臧霸的手臂,“大将军当年率二十万大军杀进大漠,为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抢回几百万头牲畜?大漠现在是大汉的大漠,是大汉的疆域,那片疆域上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胡人,都是我大汉的财产,我们为什么不能拿来用?”
臧霸“哼”了一声,心中极为不满,“怎能让胡人南下?”
“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后,先有南匈奴称臣为藩,后有羌族诸种、乌丸诸部陆续归属,为了戍守边塞,本朝也曾屡屡征调胡骑征伐四方。此时正值社稷危亡之刻,朝廷下旨征调胡骑南下平叛也还是可以理解的。”臧洪虽然自己也有抵制情绪,但面对臧霸的不满,他不得不为朝廷的决定辩解几句。
“那是以胡制胡,是戍边之策,并不是平叛之策。黄巾起事的时候,朝廷何曾征调胡骑南下平叛?”臧霸怒声说道,“虽然此举可以决定中原大战的胜负,但我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你可以想通了之后再接受,实在想不通你就上奏弹劾长公主,我支持你。”祢衡用力一挥手,“我们之所以告诉你这件事,是要坚定你的信心。中原大战,我们赢定了。”
“此事和徐州战场无关,你暂时不要想了,先把徐州战场上的事解决了。”臧洪劝道,“这件事本来我们也无权知道,但大将军考虑到徐州战场的安危,所以才特意密告我们,并请我们赶到开阳转告于你。请臧大人务必理解大将军的这番苦心。”
臧霸低头想了一会儿,长长叹了一口气,“元龙告诉我,袁绍已经下定决定要在官渡战场坚守到冬天来临。那时黄河封冻,粮草运输困难,而河北财赋也濒临告竭,我们即使有十万铁骑又能怎样?难道让胡人舍弃战马,攻城拔寨?”
“为什么不行?”祢衡毫不在意地笑道,“胡人死得越多,北疆就越安全,北疆越安全,我们就没有后顾之忧,平定天下的步伐才能更快。这一点难道你都想不到?你以为朝廷征调胡骑千里迢迢南下,当真安了什么好心吗?”
臧霸和臧洪若有所思地望着祢衡。
“所以我说你笨啊,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祢衡非常猖狂地举起马鞭敲了敲臧霸的战盔,“陈元龙自以为聪明,耍弄你,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将计就计,耍他一次。到时你乘兵不备一口吃掉他,然后再一泄而下直杀徐州,定会把他气得吐血而亡,哈哈……”
“将计就计?”
“对。你主动联系陈登,做出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陈登眼见计谋得逞,必定会威逼利诱。你乘机敲诈他一下,能敲诈多少钱财就敲诈多少,然后你假装被他说服,向袁绍、刘备递上请罪表,表示愿意为内应,率军退回青州,和陈登一起联手攻打冀州。”
“攻打冀州?”臧霸眼前一亮,“把陈登骗到青州,然后……”
“然后就是大将军的事了。”祢衡笑道,“大将军可以利用这件事做出各种诱敌姿态。总之,你只要利用徐州战场把袁绍骗得团团乱转,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愿意挥军决战就是大功一件了。”祢衡口若悬河,说到兴奋处,举起马鞭又要敲打臧霸。臧霸火了,一把夺过祢衡的马鞭,冲着他冷笑道,“你要是再打我的脑袋一下,我打断你的腿。”祢衡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连连后退:“咦,今天脾气改了,会发火了。”
“好了,好了……”臧洪一把拉住臧霸,“我们回城细谈,这次定要让陈元龙一病不起,然后乘机把他拉到河北来。”
“元龙的病一直没有好,时不时就胸闷不能呼吸,我们三个人一起骗他,可能真会把他气死。”臧霸担忧地说道。
“他不会死的。”祢衡笑道,“我记得有一年华陀大师到徐州来的时候,给他看过病,还留下了几个药方。他后来到处吹嘘,说华陀大师说了,他至少可以活到八十岁。”祢衡想到陈登马上就要中计吃瘪,心里好不快活,笑得嘴都咧开了。
“骗人有这么好玩吗?”臧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你知道什么?”祢衡冲着他不屑地挥挥手,“过去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说不过我,每次都被我驳得哑口无言,于是他就想办法耍我,让我出足了丑。”
“是吗?”
“是的。”臧洪指着一脸恨色的祢衡大笑道,“有一年,不其侯伏完伏大人的儿子娶亲,青、徐、兖三州的士子云集东武。那时大家都年轻,在一起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很是惬意。喝酒难免要赌酒,赌酒就要赌注,元龙语出惊人,说谁赌输了,就要在大堂上赤身**,击鼓而歌。结果……”
“你不说话会死啊?”祢衡瞪着忍俊不禁的臧洪,恶狠狠地骂道。
“后来呢?后来祢大人上了元龙的当,赤身击鼓而歌?”臧霸好奇地问道。
“当然了……哈哈……当时……当时大堂上有很多女眷,看到正平赤身**抱着小鼓在那里仰首高歌,吓得一哄而散,场面非常好玩,哈哈……”臧洪面红耳赤,抱着肚子狂笑不止,眼泪都出来了。
臧霸难以置信地看着祢衡,终于忍不住狂笑起来,他担心祢衡乘机发飙,抱着脑袋飞奔而去,“哈哈……祢大人还有这么丢脸的事,哈哈……”
“子源(臧洪)……”祢衡怒吼一声,拔剑而出,“我要杀了你……”
臧洪紧随臧霸之后,抱头鼠窜。
七月下,小沛(豫州沛国沛县,今江苏沛县)。
曹纯奉命赶到沛县后,本意是要沿泗水河北上攻击任城,但因为他带的是骑兵,而徐州是按步卒的数量给他供应粮草,结果导致大军粮草严重不足,不得不滞留在城外的营地里。
不久,他接到了曹操的密信。曹操让他务必保存实力,即使迫不得已不得不北上攻击兖州,也要尽可能虚与委蛇,不要和北疆军展开正面接触。这份密信来得正是时候,其后许昌虽然一再催促他北上攻击,但曹纯都用很无辜的口气予以回覆。粮草,你要给我五千骑卒的粮草我才有力气打仗啊。
其时官渡战场打得热火朝天,而曹纯和虎豹骑的将士们却只能躺在河堤上晒晒太阳,给战马洗洗澡,百无聊赖。
这时任峻匆匆而来。任峻和曹操是亲戚,每每参予重大决策。他在官渡战场极为紧张的时候突然到了小沛,让曹纯非常吃惊。等任峻把曹操的计策详细解说一遍后,曹纯目瞪口呆,他就是有十颗脑袋也想象不到中原大战竟会演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你让许褚带上三千虎豹骑立即返回官渡。”任峻说道,“丞相大人能不能从官渡战场上逃出来,就看这三千铁骑了。”
“那我们怎么办?”曹纯疑惑地问道,“我们只有两千人了。难道你想用两千人占据徐州?”
“仲权(夏侯霸)已经秘密返回谯县老家召集人马了。估计还能临时凑个两千人。”
“那也只有四千人。”曹纯惊呼道,“伯达兄,你不会让我带着四千人攻打徐州吧?”
“还有一路人马。”任峻笑着摇摇头,“伯宁(满宠)已奉命日夜兼程南下扬州庐江郡会合刘勋去了。”
“刘勋,刘子台?”
“刘勋先是背叛袁绍,后来又背叛袁术,谁还敢收留他?这次袁绍一再命令他率军北上中原,但他就是不去。他敢去吗?去了就是死。”任峻冷笑道,“去年我们攻打扬州的时候,刘勋最先投降。正是因为他的投降,才导致李业、桥蕤、张勋等人死在了蕲城,所以他现在连扬州都待不下去了,只能如丧家之犬一般,躲到安风、安丰一带苟延残喘。”
“丞相大人说了,刘勋当初投降我们,是相信我们,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他抛弃了。另外,他还有一万多人,听说他最近又在大别山一带收编了不少黄巾军残部,所以我们现在更不能抛弃他了。如果刘勋愿意北上和我们会合,我们攻打徐州的军队是不是足够了?”
曹钝点点头,“刘勋走投无路了,除了北上和我们一起攻打徐州,他还有活路吗?”
任峻笑笑,伸手拍拍曹纯的肩膀,“你看,我们现在是不是到彭城去?”
“现在就去吗?”曹纯迟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等到许攸反间计成功,官渡展开决战,我们才能动手吗?”
“我们粮草不足,只能先到彭城去。”任峻神秘地一笑,“你说,我们到了彭城,简雍会不会欢迎我们?”
曹纯笑而不语。
七月下,豫州颖川,许昌。
许攸叛逃的事让许昌上下陷入了恐慌,毕竟许攸掌握了联军几乎所有的机密,这对联军的士气打击太大了。虽然袁绍在给刘表、沮授的书信中一再解释,但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联军不得不因此改变既定策略,转而积极寻求决战了。此时此刻,联军即使要继续实施拖延之策,也要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展开反击,以便牵制北疆军的主力,弥补因许攸叛逃而产生的诸多问题,为联军重新调整部署争取时间。
沮授的情绪一度很低沉,也许是同病相怜的原因,他对许攸的叛逃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对大战的热情也一下子消失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地图旁发呆。刘表为此经常安慰他。虽然拖延不战也是一个办法,但大战拖延太久,变数太大,谁知道我们会出现什么意外?这次袁绍想杀曹操,不就是意外吗?这种意外可能导致联军瞬间崩溃,所以还是积极寻机求决战较为妥当啊。
“这个反间计有很多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沮授有一次对刘表说道,“这到底是袁绍的反间计,还是曹操的反间计,又或者是联军的反间计?袁绍诛杀了许攸的九族,许攸还有可能继续为袁绍实施反间计吗?如果这是曹操的反间计,曹操想干什么?如果这是联军的反间计,那么许攸在大战结束后,何去何从?”
刘表神情凝重,眼内闪过一丝惊慌。沮授一直盯着刘表,他注意到了刘表眼神的变化,心有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