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像进呈哲宗实录这样的大事,自然须得重新誊抄过,而蔡京此番是借此谋求复相的,以他的为人,十有八九会自己亲手誊写一遍,仗着他天下称道的书法,辅以为赵佶兄长哲宗歌功颂德的文字,以及为今上绍述熙宁张目的文意,那才能叫当今官家看得赞不绝口,重夺圣眷。
  燕青所想到的就是此事。连日来虽然蔡京深居简出,但时迁用各种方法窥伺其起居,对蔡京的作息也能掌握大半,不管怎么计算,蔡京都不可能有时间去亲笔誊抄这长达十几万字的哲宗实录。
  来回踱了几步,燕青便即下了决断:“此际这实录未必就是进呈今上的版本,徒劳无益。时迁,尔等即刻北上,并知会石三郎即刻从梁山南下建康府,与尔等会合纵控全局。等到蔡京抄录全书完成,进呈宫中前夜,方好用此计。”
  时迁迟疑道:“小乙哥,不是小人不信你,只是如此作为太过行险,万一那老蔡京早已将哲宗实录誊抄完毕,一到汴京即时向今上进呈,咱们这条计策便即落空,误了衙内的大事,小人可吃罪不起。”
  燕青此时已经想的明白,决然道:“蔡京为人老辣深沉,凡事每欲谋定而后动,却不是如此直道而行之人。他此番为了复相殚精竭虑,但朝中局势早有衙内经营,纵然能得回圣眷,又哪里是一夜之间便能复相的?总还须回京之后,纵横捭阖一番,等到大势已成,那时进献哲宗实录,方可水到渠成,而这亲手抄录实录,想来便是他借以安居京城,联络各方的借口了。”欲待将朝中的局势向时迁解说一番,却见时迁已经是一脸茫然加不耐烦。情知这等江湖汉子对朝廷的游戏规则毫无兴趣,哑然失笑道:“时小哥,你只管依我算计,万无一失,纵有错失,衙内那里自有我担待。”
  时迁见燕青一力担当,也只得应了。从杭州到汴京,这条路是大宋的一条经济大动脉。自然也是应奉局势力极强的所在,时迁一声令下,立时便将沿途的精干人手都动员起来,加上时迁自己的部下沿途分散监督,管教蔡京进京这一路上一切举动都在他视线之中。至于时迁和萧让、金大坚这一组人,只好陪着蔡京一行一同进京,燕青地目标太明显,却只得留在杭州了。之前燕青叫时迁请石秀急速南下,也正是为了就近指挥行动。
  次日蔡京起行,十几条船浩浩荡荡。既是他随行人员和行李甚多之故。恐怕也是有疑兵之计的意思在内,以蔡京的老谋深算,又对这哲宗实录看的极重。岂不担心有人作梗?
  燕青自然到码头相送,蔡京虽然那日翻脸逐客,却并非对燕青个人有什么恼火,此际见燕青依然来相送,不由得长笑道:“小乙,待老夫进京之后,如今山河谁领風騒,不久便可见一分晓了罢!倘若老夫得志,你这应奉局是留是撤,也只在老夫一念之间尔。到那时可愿为老夫效力?”
  燕青拱手道:“小乙在杭州,只等恩相佳音到便是。”这话可就宽泛的很了,既可以理解为燕青对蔡京信心十足,也可以认为燕青对于蔡京被重新打回杭州信心十足。
  蔡京哼了一声,扬手作别,站在船头,那船启锭开航,纤夫吆喝声中,长长的船队顺着运河缓缓北去。
  当时的运河漕运是朝廷的命脉。管理相当严格,就拿这船行来说,也不是随便你开地,甚至一些河段连帆都不许用,完全由纤夫牵引而行。至于船速也由严格的规定,好象现代的高速公路一般,不得慢于多少,也不得快于多少。蔡京行囊沉重,不能从陆路走,只能沿运河水道而行,因此一路上每天行程多少,何时行,何时宿,一切都是规定好的。
  不数日到了建康府,也就是后世的南京,时迁在运河码头便与石秀会合。几年江湖生涯下来,石秀已经从当日大名府那个热血江湖的拼命三郎,一变而成为中原江湖道上声名最著的石三爷,“秀”字令牌所到之处,黑白两道谁不卖几分面子?这漕运本是江湖好汉集中的渊数之地,各个码头和漕挽士卒自然都在石秀的治下,他到此之后,听时迁转述了燕青的安排之后,只是一声令下,第二日蔡京船队地纤夫都掺进了石秀地人,至于沿路供给船上饮食杂物之人,检船放行之人,只要是能和蔡京船队沾上边的,统统都换成了石秀的人。
  “时迁,看来小乙所料不错,这蔡老儿果然在一路上亲手誊抄哲宗实录,若是你在杭州时便将这伪书给夹进去,不但白忙一场,只怕还会打草惊蛇。”此时已经到了南京应天府,也就是现今地河南商丘,距京城不过五日水程,从一路上监视蔡京的所得来看,石秀便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他一向在江湖上行走,纵然眼下已经官居禁军统制官,与太尉高俅的心腹党家兄弟平起平坐,却还是一副草莽口吻,对于蔡京他便不像燕青那般客气,一口一个老儿。
  时迁应了,却道:“三郎,这一路上都是咱们的地盘,要下手甚是容易。倘若到得汴京,那老儿在京中党羽甚多,又有府第,可不那么好动手了,是否就路上觑一个时机?”他却还是管石秀叫三郎,一来他和石秀是大名府时就结识的旧人,彼此关系亲密,二来也是上行下效,高强如今高居枢密,却还是喜欢众旧人叫他衙内,石秀便也跟着学样,象时迁、杨林等人都仍旧叫他三郎。
  石秀横了他一眼,嗤道:“你只顾自己下手方便,这老儿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眼下哲宗实录尚未写就,你道他是来不及写么?必是防着有人要弄鬼,一路慢慢抄去,等到了汴京恐怕还不抄完,直到时机成熟,要进献今上了,那时方才抄完,这等手段,实非常人所及。此老纵横数十年,秉政八年多,果然不是幸致,也难怪衙内至今都没斗倒他。”
  时迁诺诺连声,对于石秀和燕青说及的这些官场玄妙,他是一百个不懂,心说都说朝中贪官污吏,怎么说起来比我们江湖好汉较量拳棒还要精深?我鼓上蚤拳棒上头已经不大来得。谅来这些东西更加不行,还是莫要做官了,似如今这般有钱使,有人奉承,何等快活?
  石秀自然不晓得这位江湖神偷对于朝廷诡谲的本能抗拒和畏惧,他心中此刻所想的,却是适才时迁所说的那个问题:到了汴京,就回到了蔡京最熟悉地舞台,要想码准他进呈实录的前夜,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伪书给夹在中间。谈何容易?
  一羽信鸽飞空。大半天之后,石秀的最新消息就到达了博览会,送到高强手中。
  “老蔡果然狡猾…”至今未能往哲宗实录中夹进伪书。高强颇有些沮丧,想想这一路上动用的人力物力,若不是他这几年的苦心经营,又有极大的财力支撑,哪里能办得到?偏偏一个时机不到,这些就全都无功,想想也真是够呕的。
  许贯忠看了密信,却道:“衙内无需懊丧,小乙和三郎如此处事精细,临机应变。正是衙内之福,倘若小乙真个按着衙内的指挥行事,眼下只怕已经惊动了那蔡京,更是不可收拾。”
  高强一想也是,真要那样的话,自己不就成了一向最讨厌地宋太宗,搞什么将从中御?那样的话,还用这些人才作甚,养一堆应声虫就行了。
  “如今蔡京入京在即。衙内还需早些布局,须知纵有伪书,也须有朝野形势相配合,方可成事。”
  此节高强原也想到,只是现在历史改变地太多,他一时不得要领,皱眉道:“话虽如此,如今宰执大臣多半不能信任,当从何处入手才是?”
  许贯忠笑道:“衙内怎的糊涂了?宰相之命,出自官家,因此官家心意如何,便是唯一司南了。只需从此入手,那还不是提纲挈领?衙内试想一下,如今何人最得圣眷?”
  “我?这等于没说…”高强想了一下,随即便想到了几个人:“内朝则梁师成,童贯,外朝则郑居中,还有我爹,何如?”
  许贯忠摇头道:“这几人诚然得圣心甚重,却还不是全部。衙内怎的忘了,那枕边之风何等厉害?郑皇后正位后宫,正是得宠之时,衙内自来与内宫嫔妃供奉不缺,也曾以精油、文胸等物助郑皇后固宠,郑皇后对此向来感激,此时正可用之。”
  高强大悟,不过这一国之母当然不是听他高衙内支使的,所幸梁师成和他高家是铁杆联盟,又与郑皇后素来说的上话,正可从此入手。想到便作,那梁师成性喜金银珠玉,高强反正有的是钱,便从博览会中随手拿了一箱,命人用车装了,骑马向梁师成府上来。
  梁师成身为宦官,本该是住在宫中的,不过此人近年来身居明堂造作要职,自然肥的流油,于是便在宫外另置府第。高强到时,天se已经晚了,却见外面停着车驾,并有人打着节钺,而梁师成眼下才只是承宣使,离建节成为节度使还有一阶,显然是有外客来访。高强身边朱武是精细之人,又和梁师成这些门子都熟,便过去打听了,回来向高强道:“衙内,是童枢密在此,听说晌午时分就到了,这刻还未出。”
  高强已知,心说这俩老太监聚在一起商量这么久,多半是为了此番蔡京回京,要好好考虑一下这站队的问题了,正好让本衙内来给你们烧上一把火。
  当时有人飞报进去,不一会里面传一个请字出来,高强振衣而入,到了堂上,正见梁师成与童贯站在堂前,似有降阶之意,高强当即紧跑两步…这个有讲究,叫做庭趋而见,以示尊敬,上下之分…向前唱喏道:“梁世叔与童节度都在此,真正是巧了!”
  一面递上礼单,梁师成看时,眼睛都笑得细了,连声道:“贤侄,你爹与我通家之好,为何送这等大礼?见外,见外了!”口说见外,那眼睛却只在礼单上瞄,不时抬起头来,望一望高强身后两个人抬着的箱子。
  童贯见梁师成说地郑重,大感好奇,也把头伸过来看时,已是吃了一惊,这份礼单果然好重:只见上面排列满满,尽是诸般珍奇名贵之物貂皮北珠,生金熟银,最名贵地是半斤龙涎香,单这一项价值已达近十万贯!除此之外,又有几样本朝名人的字画,尤以书法大家蔡襄的一幅字最为珍贵。
  高强前后也给童贯送过不少礼品,这种政治投资他向来不会吝惜,因此童贯也不觉得什么,便向高强笑道:“人都说高相公理财有方,看来不但能为官家理财,这入私门地财也不少呐!”
  高强升阶,也笑道:“岂敢,下官自奉甚俭,些许物事得来无用,自当孝敬世叔与节帅这样的上人,方显我心中孝道。况今朝政日兴,国家府库充盈,臣子们为国辛劳有功,也当享用些个才是。”
  这一句话已经牵到朝政上头,梁师成和童贯都是老成之人,又正在商议这件事,如何不解他言下之意?如今蔡京入京在即,此老是前朝老臣,名望素著,秉政八年来权倾朝野,对付政敌无所不用其极,他要是再秉政,朝中眼见得又是一场大大的变动,谁能不好好考虑一下何去何从?只是高强作为蔡京的长孙女婿,又是本朝最年轻的执政大臣,他如今带了重礼来见梁师成,却不知持何立场?
  童贯便出言告辞,免得在这里惹眼,梁师成大概已经和他商量的差不多了,也不挽留,只拱手相送。高强自然也跟着拱手,童贯却向他道:“来日某家中设宴,请西北几位故人,令尊和种承旨都在其中,高相公其有意乎?”
  高强连忙答应了,说道明日必到。童贯这便去了。
  剩下梁师成和高强两人,有这厚礼开道,高强便单刀直入了:“梁世叔,实不相瞒,小侄此番来见世叔,有一事相求。便是如今蔡公相还朝,倘若再度秉政,小侄恐怕己身不保。皆因如今朝中宰执,右相、左丞都是出自公相门下,再加上小侄,若是公相秉政,必定有言者论列我等擅政,到那时小侄根基最浅,势必首当其冲。还望世叔救我!”说着作势要跪。
  梁师成拉了他起来,叹道:“莫说是你,如今眼见蔡京要回京,朝中哪个不自危?贤侄与蔡京有姻娅之亲,尚且如此,更何况我等无亲之人?适才童节帅到此,与为叔说及此事,也深以为忧哩!”
  高强心中大喜,面上却讶道:“蔡公相自来与中贵人相善,常说貂铛相辅相成,世叔为何如此?”所谓中贵人也就是大宦官了,至于貂铛,貂是指宰相,因为宰相的帽子上有貂尾,称作相貂,而铛即是宦官腰间佩带的玉铛,因此宦官的头儿便叫做铛头。明时宦官擅权,于是铛头这个词便大为后世所知,不过大多人不明来历,还道是东西厂的专用称呼。
  梁师成冷笑道:“蔡公相为人险刻,用时对人如珠似宝,其实哪里有过真心?贤侄,你须谨记,自来我等近臣便是外朝文官们地眼中钉,彼等既要用我,又须忌我。倘若他权势滔天,再也用不着咱们,那时便看得见彼辈的真面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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