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窗外,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高强看了看天,时令已经到了十一月,看样子,这两日很有可能会下雪了,政和元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这房里只有他和蔡颖夫妻二人。在蔡颖请求高强休妻之后,蔡京随即就出现,拉着蔡颖到一旁说了会话,高强虽然不得而知,但想来也就是梁士杰刚刚说过的那些权谋之道。
  他收回眼光,看着烛光下不施脂粉,形容憔悴的蔡颖,忽然发觉,此时所见的这个女子,竟是许久都不曾见过的真实。在高蔡两家的权势之争终于划上一个句号之后,好象蔡颖也卸下了身上的包袱,得以重新作回她自己了。
  蔡颖显然也有着相同的感受,她忽然伸了个懒腰,扫视着这间记载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年的屋子,神情几乎有几分称得上欢悦了。房间中寂静无声,高强默默地看着蔡颖,看着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地抚着烛台,桌面,梳妆台,铜镜,绒凳,床架,抚摸着房间里的每一件什物,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手指的动作也是若有若无,生似那些物件都是玻璃做成,轻轻一碰就会跌的粉碎。
  “官人。”她忽然侧头唤了一声,高强啊了一声。蔡颖并没有看高强,只是轻轻地说道:“这屋子里的每一件物事,几乎都是妾身亲自拣选,百般措置,想着官人一旦回房来,便可细细说与官人听的。以后,日子尽长,官人自可慢慢细看。”
  家庭就是女人的生命……高强旋即苦笑,蔡颖的心中大约也是充满了矛盾吧?要在夫家和外家之间作出选择,对于这个女人来说,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尽管她的立场一直都不曾动摇,不过这只是出于她内心的刚强而已。在作出抉择的时候。内心的艰难有谁知道?
  “你……还是要走?”
  蔡颖闻言,凄然地摇了摇头:“妾身心向外家,不守妇道,原不值得陪伴官人,何况爹爹他……子不言父过,妾身受爹娘骨血长大,无以为报,也只得将这一生相还罢了。”
  “然则。恩相适才所言……”高强心里堵地很,眼下他和蔡家之间已经分出了胜负,终于可以说摆脱了蔡京的阴影,得以展翅翱翔,而从今以后,双方没有了权力地位上的争斗,自己和蔡颖之间满可以捐弃前嫌,重作夫妻……可是大相国寺里的一场刺杀,却将二人之间的空气染上了浓浓的血色!
  “爹爹之所以会生出此念,仗恃的只是有妾身在官人身边罢了。”蔡颖的神情。到此已是一片平静。那是已经放下迷茫,看清了己身和前路地坦然:“为妻之道,乃是相夫教子。持内兴家。然妾身既不曾为官人剩下一儿半女,而妾身之存,如今既已足以祸害官人之身,纵然为免物议,不得出门,却又有何面目复如前奉侍官人左右?”
  她缓步走到高强面前,仰起头来,望着这个与她恩怨纠缠的男人,静静地道:“前年,妾身因为猜忌官人和潘氏。便设计将她逐走,逼得她到二龙山出家。如今,妾身也要离开官人身边了,请官人许我前往二龙山潘氏旧居之所静修,为官人和公爹诵经祈福,以省罪惩。”
  高强用力抿了抿嘴,几个字像是用尽气力才蹦出来一般,却都带着火气:“你父自是热中,你又济得甚事?他如今若无其事。却要你来承受这等苦处,是何道理?”
  蔡颖看着高强,脸上犹挂着微笑,目中却已经滴下两行泪来:“生为女儿身,这便是无奈处。官人与爹爹争斗时,又几曾顾过妾身?”
  高强哑口无言。尽管他有十足的理由,可以骂蔡京媚主乱政,可以骂蔡攸无才无耻,但是这些都是历史上的记载而已,眼下却都还没有验证,他拿什么来说?在外人看来,他高强还不是和蔡家父子一般无二,利欲熏心,急于上位,甚至不惜将扶持提拔他的蔡京踩在脚下?蔡颖坚决要求出外,未始不是因为对他也伤透了心。
  一股愤激郁积在心中,化作几句话语,迸射而出:“你看着,待我朝中大事已了,我决不恋栈富贵,叫你看看我高强究竟是何等样人!”燕云若收,国运无忧,还用得着我高强这般辛苦作践自己,这般伤了身边的女人吗?
  蔡颖看着他,仍旧挂着那叫人看着心碎的微笑,摇了摇头,并不说话,转身飘到梳妆台前,提起上面的首饰盒子来,从盒中取出一张纸来,侧头向高强道:“官人,你可记得这词么?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当日问名之时,妾身托人向官人索词,便得了这么一首……今日之事,莫不有因?”说到后面,语声已是颤抖。
  高强闭上了眼睛,只觉得嘴里发苦。当日无心的抄袭,难道一语成谶?
  蔡颖起身,手中攥着那张纸,眼睛看着高强,脚下却从他身边慢慢走过。高强待要转身,忽然觉得身后一个温热颤抖的身子贴了上来,蔡颖伏在他身后,细细地道:“官人,妾身去时,切莫转身,切莫相送,莫要叫妾身去地心中不安。”
  高强无语,点头,只觉得抱着自己地双臂忽然收紧。他练武有年,身体健壮,眼下冬天穿的也不少,蔡颖一个女子,环抱起来甚是费劲。但这双臂却越收越紧,也不晓得蔡颖用了多少气力?她这么用力,心头又是燃烧着怎样的火焰?
  忽然肩头一阵痛,蔡颖用力咬了一口下去。高强吃痛,心中却是更痛,强忍着喊出来地冲动,任凭身后的妻子将自己咬的越发用力。咫尺之间,她喉间的呜咽清晰可闻,听在高强的心中,犹如刀割一般的痛楚。
  事将至此,时夫,命夫?
  吞声哭了一阵,蔡颖收了悲声,附在高强耳边道:“官人。妾身慕官人之词,也曾步韵和了一首,放在梳妆台中,官人可去看来,庶几留存。妾身,这便去了!”一阵脚步杂沓,蔡颖几乎是飞奔出去,高强回过头来。只看见门边飞过的一片裙角,嘴巴张了张,却终究没有喊出来。勉强留下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她正和其父一样的性情,大概可以将过往的一切都抛在脑后,依旧心安理得地享受富贵荣华,但蔡颖,这么一个傲性要强地女子,如果不是身上还担负着维持两家姻亲关系地使命,高强几乎可以肯定。她在求出之后。,必定会一死以表明己身的清白。这,就是大家闺秀的刚烈。
  他叹了口气,走到梳妆台前。从盒底拿起一张纸来,展开看时,一字一字念诵,只觉得满口都是无尽的酸楚和憾恨:“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栏。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落款写着:“雨夜独坐,读聘词。因步其韵和之,泣下无人。”
  写下这首词的冷雨夜,蔡颖的心情该是如何的凄凉苦楚?高强紧握着双拳,紧地连骨节都咔咔作响,想哭,却没有哭。他知道,有些事,是要记在心里,慢慢的作去地,哭,没有用。良久,他松开拳头,从那梳妆台旁取了一个香囊,把那张纸折成一个方胜,放在囊中,系好丝线,珍而重之地挂在脖子上。
  然后,对着镜子中的自己,高强轻声,却无比坚决地道:“颖儿,你等着看吧!终有一日,我会向你证明,你我这些苦楚,这些忍受,都不是白挨的!”
  次日,大雪。蔡颖动身时,身边一个蔡家人都没有带,只随身带一个小小包袱,装了些替换的衣物。当她出门之时,高蔡两家没有一个大人来送,只有金芝和小环二人,哭的梨花带雨,死死拉着不肯放手,还是蔡颖耐心解劝了半晌,又哄又吓的,才让二女放手。
  高强拨了两个侍女随行服侍,又命五名牙兵一路相送,嘱咐到了彼处,将屋子收拾妥当,便在宝珠寺中住下,就近照顾蔡颖的起居。这几人都是原随曹正从二龙山下来的,再回山上去,自是轻车熟路,由他们照顾着,高强也可放心。
  当日,被生擒地几人和蔡颖原先身边地几名家将,被高强一张帖子送到开封府。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开封府尹虽然身份不比常人,也是吓的不轻。难得贼人当场抓获,而且一一招供辞服,开封府如获至宝,迅即定案,呈进赵佶御览。
  赵佶先时听闻此事,便下诏给高强赐药,并金银绢帛赏赐,名为压惊。此时得了供状,竟是塞外马贼余党入中原行刺作乱,赵佶勃然大怒,下诏申斥缘边各州之臣,要求严查边境出人各色人等,及移书辽国,以两国合力追捕边境马贼为要务。诏书所到之处,掀起一阵忙乱,不过这些事和高强自然是没有关系了。
  转年元月中,过了上元节,蔡京上书,自以年老病重,乞许回杭州将养身体,并请长子蔡攸随行侍奉。赵佶优诏答礼,将蔡京地功劳大大奖掖一番,赐下无数赏赐,并许蔡攸接替林掳任杭州守臣,就近奉养太师蔡京。
  这个月,因病请退的还有尚书左丞刘正夫。这位天子门生的病情也转严重,上书请辞执政职司,也要回杭州养病,他在杭州凤凰山下的置第,与蔡京相距不远。赵佶亲至其府视病,加恩若干,并许归养,谆谆以早日返京辅政为要。
  数月之间,宰执去了二人,一时觊觎者无数。刘正夫请辞后不数日,朝堂宣麻,进资政殿学士郑居中任尚书左丞,辅政如故。诏书中说外戚不与宰府虽是故事,然古人云内举不避亲,今郑居中公忠亮直,才堪大用,不可闲置,兹命为尚书,保皇佐命,惟其是勉。
  辞拜谢恩之后,心愿得偿的郑居中拉着高强和梁士杰到丰乐楼中,癫狂一夜,大醉一场,席间郑参政丑态百出,又哭又笑,说了什么话,估计事后一概都不记得了。
  这些朝廷的人事变动,高强只是冷眼旁观而已。他五年从白身做到枢密副使,又是这般年轻,本朝已经不作第二人想,不仅空前,很有可能还是绝后,若说还有可能染指执政,慢说旁人了,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非但不信,他也不大想作这个位子,尚书左丞只是摆个样子好看而已,基本上没有实权,对于高衙内有什么意义?眼下,还是枢密院的事权对他更有意义。
  二月,中书经奏议之后,下达募民赴台湾垦殖,以及命各州县劝种木棉的两项新法。名为新法,那就不仅仅是下诏劝谕一番而已了,诏书中将这两件事的成果都和地方官的磨勘考绩挂起钩来,比如扩大种植棉花面积多少者有赏,招募流民多少者有升,或者减少磨勘期等等。高强生怕地方官为了追求政绩,或者利用诏书夺人财产,因此奏请此二事由应奉局主之,地方官吏敢有插手者,一概以违律处。
  这下就让人议论纷纷了,又要州县做事,又不许官吏用权,哪有这样地道理?然而事实证明,高强这一招出乎意料的有效。在事先经过各处张贴官府文告,通传这两件事之后,高强吩咐在人多地少的江南和京东京西诸路大州去处设立募集处,并且将募集的管理权分包给大商人和有能者,并且以收取管理费和预交利润为由,每个募集处收取了相当的金额。
  商人做事,就算能勾结官吏,那破坏力也不可与官府自行相比,更多的只能采取金钱引诱或者诓骗的办法。只要不暴力夺人产业,那就没有破坏地方生产和秩序,高强也就可以安心了。至于这中间会不会出现类似“卖猪仔”之事,那就不是他能操心的,自古以来要想开垦新土,哪里少得了这些事?这原本就是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人力成本而已。
  而这种植棉花就更加叫人看不懂了。应奉局发动手下人员,各处划出适合种植棉花地荒地来,招募百姓种植棉花,给种子农具,并预给收买金,说明这块地上多少多少年的棉花都由应奉局包购,而百姓则可以在佃种满多少年之后获得田地的一半乃至全部地权。
  棉田的土质要求和良田不同,因此应奉局这次所划出的,大多都是真正无人要的荒地,就算是有人趁机夺占民田,一来应奉局和官府不是一个系统,这种事不算普遍,二来抢来的是粮田而不是棉田,往后要是种不出棉花来,括地的当事人还得受罚。有这样的政策底子,也就保证了植棉法不会成为括田法那样的乱民恶法了。同时由于先期的商业运作,应奉局就早早预定了大量棉花来源,而接下来组织棉花生产等等,势必又要在各地掀起一阵新的商业风潮,不在话下。
  新法才行了半个月,赵佶便收到了高强打包出售垦殖团组织权所得的收益,计钱近百万贯。从一个不毛之地都能生出这许多钱来,更加深了赵佶对于高强理财手段的信任,下诏嘉奖宰执和各级官吏,高强本人加两官,至光禄大夫,增食邑三百户,增实封一百户。
  对于这些,高强只是淡然处之,因为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三月中,来自北面的一份密报,才真正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小人苏定报:春日辽主于捺钵设头鱼宴,千里内各部节度使皆来朝。辽主命各节度使依次起舞,行至生女真部阿骨打时,阿骨打立而不动,辽主欲杀之,因萧奉先之谏而免。俄令其诸弟皆为详稳。”
  高强看着这份密报,呼吸为之停顿一息:女真,终于要起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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