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息传到高强耳中时,已是正月二十八日,韩世忠与史了虎北口,山前州郡尽数被宋军占领。
  送信的却是熟人,乃是之前曾在汴京会过的童贯麾下胜捷军统领官刘光世,亦即历史上南宋四大将之一。不过这个刘光世胜仗打的不多,因此高强对他也不大待见,只是寻常以礼相待而已。这日在悯忠寺偏殿的宣抚司驻在官署中见了刘光世,看他一脸风尘,样貌疲惫,倒似是经过了一番跋涉,高强便命他坐下说话,又命人赐了茶水。
  刘光世喝了几口茶,气息顺了,方谢过了高强,仍道:“高相公,小将奉童宣抚之命来报,我西军自正旦日约期进兵之后,府州一军已克武州,童宣抚大军直入云中,辽兵虽有意劫粮,被我军王禀、辛兴宗二统制兵击走,而后大兵进围大同府城,三日后破城,其时为正月九日。而后闻听辽兵西南面招讨司与西京部署合兵,自奉圣州来攻我师,童宣抚以为新破之城难守,遂留兵屯驻,自率大军北上,与敌逢于桑干河北,辽兵不战而走,我兵追之,至于奉圣州则辽兵四合,众达数万,我兵转战已疲,兼粮草渐少,宣抚始有退兵之议。近有董庞儿率军来助,兵势复振,得知高相公这里进兵顺利,宣抚因遣小将前来告以西路兵事,若相公有余力时,可出居庸关挠敌之后,则大胜可期。”
  高强一面听,一面对着地图看。嘴上虽然不说,肚里已经在骂童贯无谋了。其实他虽然没有直接干涉西路军的军略,但其实已经为童贯解决了不少问题,首先董庞儿和耶律余睹等部在蔚州闹地天翻地覆,辽兵已经完全无法进入蔚州,童贯的右翼便得以保障;其左路有府州的折家军,也是一路劲旅,在两翼都保证安全的情形下。童贯坐拥十余万久经战阵的西兵精锐。大同府距离先前割让给大宋的应州又只有百里之遥。任谁来指挥都是必胜之局。
  但问题在于攻克大同府之后,童贯不应急进寻找辽兵决战,要知道这山后八州的情形和山前燕地不同,此处自唐朝以来就有不少边地羁部落,契丹人、奚人等塞外民族在这一地区为数甚众,枝蔓亦多,他们是辽兵的天然耳目和潜在地后勤补给。甚至是兵源。在这种地方想要和契丹决战地话,那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自讨苦吃,你打赢了,对方可以轻扬远遁,一旦吃了败仗就可能全军覆没,最是凶险不过。
  “童宣抚亦是知兵之人,为何不先回兵蔚州。招谕当地番汉诸部。而后再行北上?”这话高强只是在脑子里转了转,却没有说出口,他地目光从地图上扫过。看看童贯的进兵路线,这问题就已经有了答案:这家伙,他是想要攻打居庸关,而后突入燕京啊!死太监是想要和我争功来了,先取大同,后取燕京,这算盘打的,克啷啷响!
  “敌军几何?统兵之将何人?”
  刘光世见问,忙应道:“军前捉得契丹生口,道是西京留守萧乙薛统军,且得西南面招讨司援兵五千,总得两万多兵。其兵一路掳劫百姓,尽取民马从军,故而全军皆为骑军,如今正是弓劲马肥之时,塞上遍地牧草可食,彼可不烦馈粮,来去如风,我兵数度意图围歼,皆被他知机遁去。”
  高强点头,向左右问道:“诸公以为如何?”
  种师道职责全军都统制,闻言即道:“燕地粗定,我兵得以转动,可以前军全队,并背嵬马军万骑,踏白马军万骑,四万兵出居庸关,取州、儒州、怀来等地,出奉圣州之后,与西兵夹攻,敌军无以退避,定然就擒。”
  诸将亦纷纷点头,看来种师道这建议从军事上来说无懈可击。高强正要发令,一旁转出耶律余睹,高声叫道:“且慢!相公,某有一事不解,此番大宋悉兵数十万北来,为收取燕云故地乎,抑或灭我契丹乎?”
  高强一怔,拿着令箭的一只手就慢慢收了回来,皱眉道:“自然是为了要收取燕云故地,然而契丹不与,称兵来拒,我亦只得以兵相抗。都统有何说话,但请直言。”
  耶律余睹也不管殿中诸将投来的白眼,顾自道:“方今燕京、云中皆下,山前之地尽属大宋,山后则应、朔、蔚、云四州归宋,应山后汉家故地之中,契丹只得儒、、新、武四州而已。”其实这山后各州多已改名,例如新州现在就叫奉圣州,武州则改为归化州,州则被奚王府占据为投下州,号为可汗州,但耶律余睹为了迎合宋人的情绪,皆以当初后晋割地时名称之,也算难为他了。
  高强亦要经过
  从旁解说,方才懂得他话语中的玄机,当即点头称是白他的意思了,大约是劝自己见好就收,不要再扩大战事规模,剩下几个州郡可以乘胜去向辽国通过谈判索取。果然见耶律余睹续道:“自大宋出师以来,所向皆降,百姓无兵戈之扰,足见燕地民心思南,合当入宋,我契丹主上本意交割山前山后汉家故地,徒以朝中宵小蛊惑,致中道而废。如今王师既已得其大半之地,可即遣使申明前议,但得契丹许还余下州郡时,便可罢兵修好,安享太平。”
  刘光世初时还不识得耶律余睹,听他在那里说道不须再战,心中不由得懊恼,便向一旁的刘琦问其来历,待得知是契丹逃人时,他武夫不管什么两国邦交,登时无明火起,喝道:“兀那辽狗,说甚话来?尔契丹若知我王师前来收复故地,自当双手奉上,退避塞北,而今擅敢兴兵抗拒,须是我家兴兵前去洗荡了。方显我家手段!尔妖言蛊惑,可是有意沮我戎机,行那缓兵之计?速速收声,否则教你知道知道三将军剑利不利!”刘光世乃是西军大将刘延庆三子。故而军中都呼三将军。
  耶律余睹气得满脸通红,他在高强军中甚得高强礼遇。几时受过这样的闲气?看刘光世不过是一个西军小将,有心不和他一般见识,只得强压怒火,向高强道:“方今前敌已交。军情紧急。某愿手书一封。请相公火速命使人送往那萧乙薛军中,此人与我故旧。谅必见书退兵,仍祈相公告知西路童宣抚,不可贪功冒进,以伤两国邦交。再请放回前日我契丹来使萧驸马,使归朝禀明南朝务结盟好,不兴刀兵之意。则可重定盟约,交还奉圣州管下应有汉家州郡,则两国罢兵修好。岂非美事?”
  刘光世年轻气盛,见这敌国逃人居然胆大至此,完全无视自己地警告,当时就想拔剑上前,亏得刘琦知晓高强对此人的看重,不容他胡为。一把抱住刘光世。低喝道:“不可造次。且听相公处分。”刘光世方才省起此处不是自家西军所在,悻悻然作罢,只斜着眼睛去看耶律余睹。
  高强得余睹一言提醒。心中亦以为然。若照着余睹的建议,倒不失为一个双方都可以下地台阶,只不过有一个问题,目下大军白刃已交,童贯甚且遣使来求援兵。可见战况紧急不容稍缓,怎经得起两国使节往来耽搁时日?若是援兵不出。万一童贯有个闪失,说不定辽国以为宋军不过尔尔,又再翻脸来交战,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他正在思忖间,宗泽从一旁站起,拱手道:“相公容禀,相公奉命与童宣抚两路北上收复燕云故地,原系今上圣旨,王命在身,岂能自把自为?今辽兵逡巡奉圣州不去,相公既知军情紧急,合当以兵应援,不容有失。至于与辽和好之事,自可待奉圣州收取之后,再遣还使者,告以燕云故地皆已归还我朝,方有意重修故交,且看他辽国君臣可识得天时罢了。”
  余睹闻言大急,又待再谏,高强把手一摆,止住他说话,笑道:“宗承旨所言,正合我意。耶律都统,不是我不欲结好,委实贵主信使不至,兵势方交,如何辄可分解地开?何不如此,都统不妨便将手书写就,我命将士快马前去,送达那萧乙薛军前。若是他得信辄退时,我担保西军兵马收得奉圣州之后便止兵息马,不动干戈;若是萧留守执意不退,我亦无法可想,只得刀兵相见。”
  耶律余睹何以要为萧乙薛着忙?原来此人亦是他友好之人,现今辽国宿将凋零,萧乙薛堪称是新一代中的将才,自到西京以来四出征讨,所向必克,当地大小盗贼尽皆荡平,故而西京境内得以安定,兵众亦以此精强,观其能以两万多兵马牵制住童贯十万大军,便可知其才干。耶律余睹走地是曲线救国的道路,可谓身在宋营心在辽,他自然不希望萧乙薛被宋军打垮,这一支劲旅还是要留到攻打女真的战场上去,方是用武之地。
  如今见高强发话,情知无可挽回,只得低头应了,便即向殿中书吏索了纸笔,挥就书信一封,封好了交给高强。高强持了书信,看看殿中何人可使,一眼就望见秦桧和张觉两个并肩站在角落,登时笑道:“秦节判近前来,我命你持此书信去往那奉圣州萧乙薛军中,宣示退兵之意,秦节判日前使于燕京而成,今次定当不辱使命。”
  秦桧上次当了一回使者,辽人待之甚厚,又经过这几天与张觉为友,得知辽人百余年来仰慕中原王化,早已沾染了礼义文章,全不似塞上异族,亦已心安。今次听见高强
  出使,他心下倒不似前次一般慌张,只是心跳加速,说话要多咽几下口水方得:“下,下官得令,还请,还请相公命人佐助。”
  你这厮是不能单独派出去地,谁知道你和人作什么交易……高强想了想,便命刘晏为使副,率本部敢勇百人与秦桧同行,此人忠心可恃,由他在旁,不怕秦桧会搞什么花样。其实他冷静下来以后,也知道这时地秦桧和历史上不大相同,盖其未曾陷敌之时。身家前程都和大宋绑在一处,大概连一丝卖国地念头也不曾有过。然而高强就是看其人其名不爽,总是要让他直接站到两国交往的最前沿上,看看此人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面孔来,若是果真忠勤国事,也算是为他另一个时空中的作为赎罪一二,如果被高衙内捉到了什么把柄,哼哼。那就对不起了。高衙内的腰间宝刀可是许久不曾发市了!
  秦桧领命。便与刘晏出去收拾起程。这边高强又道:“救兵如救火,便请种公领兵,史统制、韩统制一旁相助,点马步兵四万,出居庸关以助我师。种公既行,若不见秦节判还报时,即是那萧乙薛不肯退避塞外。当即行殄灭,不得贻误军机。”
  种师道一声得令,上前领了令箭,便与同行诸将出殿点兵去了,刘光世忙上前谢过了高强,追着后面亦去。
  原来高强攻下燕京之后,所部半数驻扎在宛平城内,半数驻扎燕京城中。今次种师道所领之兵便是宛平城之兵。当下诸将驰至城中。不一刻传出将令去,各军即时拔营起行,沿途自有参议司新近设立的兵站供应粮草。不烦再行筹措。
  刘光世问明此节,啧啧赞叹道:“小将在军中时,人都说高相公理财圣手,能点石成金,挥手落米,小将还不肯信。今日见到常胜军许多兵马,一得将令便即登程,丝毫不以赍粮为忧,又燕地本是新得州郡,沿途就有兵站供应粮草,方信人言不虚,若非高相公有此能为,如何能得此?”
  诸将闻之一齐大笑,种师道较为老成,只是微笑,向刘光世道:“尔自西军中来,说起来这参议司应付粮草之制,还是自西军始,当日老夫率军攻打臧底河城,便兴此制。为何尔今日却不识其妙?”
  刘光世摇头道:“我军虽亦有参议司支吾粮饷,却只及军下便止,浑不似常胜军这般,当真是兵马未动,粮草已先行。只不知大军出塞之后,这粮草当如何集运?”
  种师道笑而不答,竟是卖了一个关子。刘光世一肚子地不解,只随着大军次第起行,三日后便到了居庸关下,却见道旁一路摆放着无数大小袋子,有许多大嗓门军士打着参议司的三公白旗(上书公开公平公正六字,故此军中称为三公白旗),反复叫嚷“人携小袋,马携大袋”,行军中地军士们亦各守秩序,皆随手拿起一袋来系在身上,有马者则多拿一个大袋绑在马鞍上,如此且行且取,行军队列丝毫不乱。更有许多驮畜已经背负了粮袋在那里等候,只待领兵将帅持了参议司地令牌便可依例关领。
  刘光世一时好奇,便也取了一大一小两个袋子,就马上打开看时,见小袋子里面装着地是炒好的小米,大袋子则是装的生谷子,显然小米是人食,生谷则是马料,不由点头道:“人马俱是二斗有余,携此行军,十日之内不烦馈粮矣!此制我西军亦有之,只是高相公差兵之时,预先已于途中应用各处备好粮草,行军不烦,实属了得。”说话时啧啧有声,显然对于高强有什么关于钱粮的秘技是坚信不疑。
  时人多有迷信,因此诸将也不来笑他。大军脚步不停,出了居庸关之后便要分兵,统领官刘唐率了五千兵去打儒州,大队进取怀来,可汗州。此处乃是辽国奚王府投下军州,所谓投下者,乃是因为辽国北面官并无俸禄,随所治之处取民户为投下,可随意役使索取,如同部曲,契丹谓之投下。这制度乃是北地游牧民族地传统,后来一直延续到蒙元之时。
  既云奚王投下,自然有许多契丹地忠实民众,种师道之兵仓促就道,又不曾有大批辎重,故而招降不下之后,只得权且砍伐树木,打造攻城器具,直至两日之后,方始诸军齐攻,一举而下此城。
  休兵一日之后,种师道正欲将兵起行,当有兵士来报,说道秦节判奉使归来,同行又有契丹使者一员,正在城外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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