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师师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却不敢上来看一的手书,高强微微一喟,随手将这封信递到师师手中,自己却背转身去,走到窗前。
  耳听得师师轻声惊呼,高强头也不回,已经听到师师来到身后,急急道:“衙内,这,这是从何说起?大娘竟要衙内迎娶李易安为正室,直是,直是……”
  “匪夷所思,是吧?”高强喟然,转头见师师犹是衣衫不整,便着她先行穿上了衣服。师师先取了高强的衣物来,服侍她穿上了,而后方自己整理衣裙,一面道:“正是!李易安虽是女中翘楚,人所不及,却也未必就强过大娘去,况且再之身,若要正位我高家,莫说旁人,便我亦是不服。只除是……”她偷眼望了望高强,下面的话却吞了回去。
  这等话即便不说,和说出来也差不多了,高强苦笑摇头道:“你敢是道我与李易安有甚情弊,大娘故而出此下策么?这却是冤枉我了,我与李易安虽是惺惺相惜,并无男女之情事,大娘虽然出外别居,终究还是我高门正室,我却不来轻侮于她。”
  见师师犹有不信,高强不敢在这问题上多纠缠,忙道:“你有所不知,大娘虽早有出门之意,却是百般不舍,迟迟未决。只是此信来得过于凑巧,前日有一人献策于我,也叫我先行休妻,这两者只是前后脚到我手中,由不得我不思忖。”
  那人是谁?不是别个。正是身在杭州,独领应奉局诸事的浪子燕青!
  原来当日燕青给高强投书献计,说道若要解今日之危,高强手中地兵权与财权,二者必须舍却其一。既然时势所迫,这兵权不能舍弃,那么便惟有舍弃财权,是故燕青自荐。要挺身出仕。与高强建异同之格局。须知燕青执掌应奉局的时间犹在高强之上。东南五路财计几乎尽入他手,若说是大宋资财三分天下有其一,正是半点也不夸张。他如果脱离了高强系统,凭他的才华心性,极合当今官家赵的脾胃,再有这样的财权在手,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到了那个时候,高强犹如失却一臂,其对于军队的影响力便也不若现今之大了。
  只因高强自掌枢密院以来,一直致力于参议司的建设,将部队的后勤整训乃至大小军务等等尽皆统归参议司辖下,随着参议司地官员深入到营一级建立机构,其在军队中地影响力与日俱增,虽然不能和现代政委制度相比。但无疑是大大加强了朝廷对于军队基层地监控和影响力。而这个机构之所以强势。最大的原因还是来自于他掌握了军队上下所有人的薪俸粮草,以及随军眷属生计等等各项,而高强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与他手中掌握的庞大经济资源密不可分。
  若是燕青另起炉灶,凭借其手中的东南财计和高强分庭抗礼,势必能够将现今高强在朝中近乎一手遮天的局势打破,而成为赵倚重的一枚棋子。事实上,观乎之前蔡京当朝之时,赵挺之、张康国都是出于蔡京门下,却先后被赵提拔起来,以分蔡京之权势,亦可从中窥知,玩弄此种权术手段本是赵地拿手好戏,一贯伎俩。故而燕青所献此计,委实是正中赵的命门,不愁他不入彀。
  然而燕青起于微贱,要让人相信他和高强不再穿一条裤子,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因此燕青献计之中最紧要的一条,便是要高强休妻!
  乍看起来,这休妻和燕青上位,二者正是风马牛不相及,然而正因为这两件事在外人看来毫无关联,方显出燕青的高明来。原来燕青是想要经由蔡京的举荐入仕,若是在这个时候,高强休掉了蔡颖,两桩事凑到一起,凡是有心人都会将这两者联系起来,嗅出其中的别样气味来,甚或可以从蔡颖出门的始末,联想到三年前那次大相国寺的行刺风波上去。
  政治这回事,对外是什么事都要说地冠冕堂皇,但大家肚子里若要认定什么,却完全不需要任何证据,亦不必宣之于口。燕青只需要在高强休妻地同时,由蔡京举荐入仕,其余的转折细微,自有有心人的想象予以补足,无需再费任何口舌功夫。于是乎,以梁士杰为首地蔡党集团,自此亦会逐渐与高强渐行渐远,而其内宅生变,恰又可令人想起高强从前那花花太岁的声名来。
  这一计环环相扣,亦不费什么功夫,看似是异想天开,兵行险着,细细想来却又是丝丝入扣,似险实安。倘若此计果真能造成高强权势被削弱的假象,令其现今几乎是被置于炉火上的局面得以改观,自然是上上大吉,高强等于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却重新巩固
  朝中的地位,更在朝堂上增加了燕青这么一位强力的
  之所以高强一直犹豫,却是因为此计过于伤及蔡颖,甚至连李清照也成了被利用的对象,若是方之三十六计,可名为连环计,乃是败战之计,的确不算什么王道。
  然而巧中之巧,蔡颖虽然早有出家之意,但这封信来得这般巧法,由不得高强不联想到燕青的献计。其实在大名府初闻此计时,他就看出了一个问题,即燕青为何能肯定,蔡京一定会极力挺他出仕上位?若是将蔡颖的这封信和燕青联系在一起,这个问题就几乎揭开了谜底,即燕青早已就此事与蔡颖有了默契,甚或已经得到了蔡京的首肯!这答案揭晓之时,甚至比燕青的献计更加叫高强意外,但仔细推敲的话,盖当日蔡京被高强用计逐出,其本心该当是深恨高强才对,以他的老辣深沉,亦不当看不出燕青的心志。如何肯如此相助高强?
  然而惟有这个答案,才可以解释如今地这种巧合,否则的话,高强别无他念,惟有认为这两者之间毫无关联,只是纯粹的巧合罢了——可是在政坛混了这许久,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在政治的斗争中。根本就没有巧合这一说!即便原先真的只是巧合。也会经由有心人的利用。而变得不再是巧合。
  这种种转折,根本就不是终日想着琴韵曲牌的师师所能领会的,是以高强只是简略说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师师虽然是满腹疑窦,但见高强神情凝重,也不敢多问,只是悄悄出去。吩咐人送了早点进来,又去告知了其余数女,方转回来侍立在高强身旁。
  “休,还是不休,这是个问题……”高强坐在椅子上发楞。其实在他心中,早知道事情业已向着某个方向发展,燕青既然和蔡颖有了默契,这计划必然已经进入实施阶段。之所以要他休妻。也只是给燕青发出地一个信号而已。
  可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到地,却是在二龙山上孤单单过了几年地蔡颖。当日种种。他虽然是问心无愧,然而最终夫妻俩劳燕分飞,在他心中未尝不对此憾恨怅惘。今日蔡颖主动要求他休妻,若果真是因为与燕青的默契,则此举无疑是牺牲她自己一生的幸福,以换取高强的平安,由是观之,则蔡颖仍旧在履行着她身为高强妻子的一份义务。
  “颖儿,颖儿……莫非你在那二龙山上,竟还念着我这个不合格的官人么?”
  果真如此的话,高强只觉得自己真是枉自为人!不论她当日有没有负过自己,蔡颖于夫妇大节上终究无亏,最终也只是被蔡家所累而已,如今要她牺牲一生,来援手自己这个作官人地,男人家的担当和脸面何存?
  我要去二龙山,向她当面问清楚!
  这个念头一经发生,高强心中犹如打了一道霹雳,所有的心绪尽皆让路于此,自己脚下的路,和未来的方向,亦变得无比清晰。定要去向她当面问清楚!只有问心无愧,我才能直道而行,不论旁人如何看我,终究向着自己该去的方向一意前行,披荆斩棘,蹈死不悔!
  他甫一下定决心,登即便跳了起来,把一旁默默侍立的师师给吓了一跳。但一看高强的脸色,师师却面有喜色,道:“衙内,可是有了决断了?”
  “不错!”身旁有这么一朵解语花,高强深觉自己地福分委实大地惊人,有李清照的倾心敬慕,有右京的心意相通,还有金芝和小环地纯真朴忠,金莲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是一个男人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乃有发妻蔡颖,宁愿将一生来换他的平安,若是亏负了其中任何一个,他高强还有什么脸面作男人?“师师,我要去二龙山,去看你大娘,你与我同去!”
  师师大喜,虽然不解高强心中诸般转折细微,但见高强如此坚定,她亦是欢喜的心花怒放:“衙内,师师一身皆属衙内,天涯海角亦当追随!”
  “若不容妾身同行,定是不依!”高强闻声抬头,只见右京和金莲站在书房门外,金莲手中牵着一个孩童,穿着锦祅,戴着虎头帽,两只大眼睛傻乎乎地望着自己,心头一股热血上涌,大步走过去,将自己这唯一的骨肉抱了起来,笑道:“都去,都去!”
  说是要走,以他目下的身份,也不是说出京就能出京的。当下高强与妻儿温存了半晌,便即出得门来,到了宫中求见官家赵,只说是辽东常胜军郭药师闻王师平燕,辽国势衰,故而上表称藩,请内附大宋,随表附上辽东常胜军四十三州地图,以及七万甲兵兵籍,三十万户籍。自以兹事体大,当及早赴登
  措置受降诸事,故而高强自请即日赶赴京东,看详登师等事。
  赵得报自是大喜,这一片地方几乎比得上整个山前八州,又有兵员户籍,战略位置更是重要,如何不喜?只是看高强昨日刚刚凯旋回京,今日又要出京奔波,赵面色不忍,殷殷劝慰了几句,又赐了许多滋补养身之物,方遣高强去了。
  高强出得宫来,径直到了枢密院中。如今叶梦得亦顶了一个同签书枢密院事的头衔。只是他一介书生,弄不来枢密院如今这一摊子事,庶务皆是高强从青州任上一手提拔起来地吕颐浩在那里料理,如今宗泽亦随同返京,这京城枢密院便是他二人在那里作事。
  他此番出京,虽然是为了向蔡颖要个说法,但适才对赵说的那件事却也不是信口雌黄,这辽东常胜军内附之事确实该提上议事日程了。当下到了枢密院中。见到宗泽等人。高强便将此事说了。先叫宗泽补一道令,乃是调武松之兵过海往辽东去,以便联络郭药师等人——事实上这支兵早已去了经年,现今只是作一下文书而已。而后便是计点许多兵粮器械,用海船载了,挂起大宋旗帜,送到辽东去。非只为了提供援助,乃是要让辽东那些不明内情的百姓官兵人等看看清楚,大宋的手业已伸到这一方土来了,尔等好该早作打算,以定去留。
  至如其余,尤其是燕云二州的军务,碍着现今谣言说得吓人,高强也不敢妄动。只命宗泽详定燕云各州募军的军额花费。待他回来方定。问起一同回来的燕京降臣左企弓,以及萧德妃、耶律大石、耶律余睹、萧特末等人,亦皆有有司安顿供养。且不急于一时。
  诸事粗定,出得枢密院来,高强又去向老爹高俅辞行,方回转别院。一进院门,却见车辆数十,人马百数,丫鬟仆妇前呼后拥,儿子长恭被金莲亲自抱在手里,裹的好似一个大粽子。高强大拍其腿,只是走前少说了一句,此去耽搁不起时日,且是身系公务,也不能带同家眷随行,这些女人便弄出恁大阵仗来,如何行走得!
  当下说明原委,金莲与师师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还是右京解劝,说道虽不用许多人众车仗,然而既然要去省亲,起码地用度亦是不免地,况且有小衙内同行,也不可马虎了。自是由金莲携着小衙内徐徐行去,高强自己带同右京轻骑先行。
  高强正说有理,师师却是不依,说道高强亲口允诺,要带她同行。高强拗不过,只得依了,命曹正选一匹驯顺地好马与师师骑了,又命将二女坐骑的鞍辔整理过,弄的格外舒适,方才下令出发。
  此时正是鸟出樊笼,鱼归大海,高强一心只念着二龙山,一路上快马加鞭,当先而行。他这匹乃是照夜狮子马,万里挑一的宝马良驹,虽说现今年齿渐长,脚力却仍旧不减当年,一日行五百里也只等闲。余众的马匹虽也是精选,却终究没有这般神骏,况且人也吃不消这般奔逸,又有两个女子在内,故而一日行得百余里,已是疲惫不堪。
  第九日上,骑队已到了青州境内。此处原是高强为官之所,他在此平灭山贼,练兵置甲,作了不少事业,如今事隔多年,故地重游,亦有些怀旧之情,又见二女连日奔波,神情俱皆困顿,右京幼年时受过训练,还算好的,师师却委实不堪奔波,一张俏脸憔悴殊甚,脸颊都陷了下去。
  高强看着心痛,又不好说她强行要来,只得放缓了骑队脚程,一面鞍辔徐行,一面说些当日自己在此为官时的逸事给她解颐,什么攻打清风寨,剿灭桃花山,师师听得入神,连旅途地劳顿也忘却许多。
  待听得高强在青州城下杀退了来犯贼兵,一路追上去救了李清照时,师师作恍然状,指着高强咯咯笑道:“我道那时大娘不喜衙内,只说衙内迷上了旁人家眷,颠倒是为此!”
  高强讪讪,要说他和李清照相交,实是从汴京就开始了,说起来和师师还是同一天认识的,如今回想起来,当真宛如梦中一般。将这段因缘说出之后,连师师也有些呆了,想想当初自己初识高强之时,还只是一个垂髫少女,不通世事,可是如今呢,若不是高强常年在外操劳,只怕几个孩儿也生下了。
  但想想李清照,这段岁月对于她来说更是如梦如幻,寻常女子几世都未必能经历的曲折,她一一都经受了,如今却还是如同浮萍一般漂泊无依,怎不叫人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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