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大事已定!”高强接报,拍案而起,立时吩咐聚将议事,待诸将毕至,将萧干已然举兵反金,与大宋夹攻金国之事说了,诸将群情振奋,史文恭跳出来叫道:“万事俱备,只等相公号令,末将愿为前部先锋!”
郭药师也不甘落后,上前请战,拍胸脯担保要一天杀到宁江州城下,三日渡过来流水,十天之内打到会宁府,直将几万金兵视若无物一般。
高强一看这苗头可有些不对,正色道:“列公莫要小觑了金兵,辽东大乱,诸部率多亡命,女真能乘势而起,所向皆克,委实是一等一的强军。前次开州战时,我兵背城而战,得以尽展所长,方才打了金兵一个措手不及,如今他占据地利,留给我军能进退自如的时间亦只得两个多月,这一仗可未必好打。列位将军休要贪功,若是一时冒进,挫动大军锐气,本帅军法不容。”
史文恭嘴巴不大灵光,被高强一喝,一时答不上来,在那里盘算自己若是再坚持下去,会不会驳了高强的面子,郭药师却老到的多,叉手道:“相公深知兵法,未虑胜先虑败,末将佩服。只是末将亦曾与女真兵交战,晓得他的手段,果然了得,然相公说他得天时地利,末将却以为未必。”
高强大奇,心说果然姜是老的辣,史文恭能打不假,究竟不如郭药师这等人,在辽东这样严苛的环境中率领部族成长起来,思虑较为缜密。“多算胜,少算不胜!郭太尉有何高论?说的好时,这先锋便是你的。”
郭药师精神一振,忙道:“相公,那金兵与我兵相比,有几大不利处。其一,他兵器甲胄多半不能自行打造,而与我大宋交恶之后。更无金铁,前次开州一战,彼兵伤损数万。甲胄兵器更折却无数,短短数月之中无从打造购置,故而我料其兵多半甲兵不完。率多木枪石簇等属。而我兵甲仗精绝,箭矢无算,更有火器为助,胜之多多。”
此论一出。诸将多点头称是。尤其是经历过开州一战的李孝忠等将,那一战中金兵的装备就不是很齐整,正兵还罢了,阿里喜等多半都没有完整的甲胄,甚至有的连鞍辔都不全。花荣却摇头道:“未必尽然,那金人本渔猎为生,削木也可为兵,况且今番战于熟地,其心志百倍。甲兵纵或不及,亦未可小觑。”
郭药师笑道:“花节度说的是,这便是末将所说之二,彼兵既战于熟地,败则亦散。盖心中都惦记家中田舍子女也。我兵若能快速进兵。穷追金兵国主部,余众不得统率。亦不敢与我大军为敌,只须好生抚恤,自然宁定。”高强神情一动,沉声道:“郭太尉,若单论战事,自以你所言为是,只是这些女真人急则降顺,缓则自为,昔日辽国可上了不少当,如今我大宋岂可重蹈覆辙?我意,凡女真人户,愿降者皆须迁徙至曷苏馆路,不愿迁者男子一律斩杀,妇孺为奴,田舍尽皆焚毁。”
诸将闻言齐齐一愕,郭药师不敢再说,徐宁却道:“相公,若真如此,金人势必人人死战,我兵伤损必多,战事迁延难决,望相公三思。”
高强皱起眉头,站起身来走到案前,冷然道:“我来问你,倘若我大兵渡江,但降者便可仍旧安居,你等皆在辽东数年,当略知女真之性,可否试为我论,那时女真人当如何处?”
徐宁出身禁军教头,班直卫士,那是根正苗红的“王师”,若是还未归宋,只在辽东自由驰骋时,他手下也与诸将一般狠辣,如今复归大宋,又官高权重,不免有些畏首畏尾起来。此时见高强神情郑重,不敢怠慢,仔细想了想,低头道:“彼时,女真人能走者便走,不能走者便降,待我兵去后,仍当与其族人相聚,亦不得感怀王化。林雷”
“是了!”高强哼了一声,心说总算你在辽东也没白待几年:“蛮荒之人,皆重部族,部族便是他们地根本,要让这些盘踞本地千百年的部族臣服,也不是我大军一场征战便得以宁定的,我动用十余万大军,费了无数钱粮,可不想前来一游而已。况且,女真所在虽然荒凉,土质却好,将来拣选耐寒之稼穑,用心栽培,不难将此地变做千里沃野,占据这片土地地,必须是对我大宋忠心不二之人,我不会将其留给这般反复无常的女真人!”
不知不觉间,大堂中的气氛开始微妙地变化,诸将眼中的高强,除了当日的恩义和谋略之外,仿佛又多了一丝杀伐之气,高强一言既罢,堂中诸将的眼神都略略有些变化,大忭和郭药师地眼神里,更多了一丝敬畏,或许在他们看来,现在地高强才更加符合辽东之人心目中的首领标准吧?经历了开州的血战,悟彻了自己过往的幼稚错误,年近三旬的高强终究与往日不同了。
恍若不觉,高强续道:“至于女真人人皆当死战,也不足为虑,我闻女真攻辽之时,若城守不下,则破城之后必当屠城,以威慑后日之人,故而数战之后,无人敢为辽守,连上京都是一战便下。如今我攻打女真人,也须用女真之法,他们懂的还快些,若讲什么王化,不过是对牛弹琴,反将自家的手脚都束缚住了!就依我之法,凡不降者举族皆杀之,降者亦举族南迁。”
他看了看郭药师,见他头也不敢抬,心知火候也差不多了,便展颜笑道:“我意虽如此,郭太尉之言亦不无道理,彼兵战于熟地,败则皆散,这兵法是不错的,只不过未必定须招抚罢了。以我看来,这屠城与强逼迁徙之法,都是女真人司空见惯,我把来用在女真人身上,他国中百姓倒未必当我是一味屠戮,若见势不可为,倒敢相率来降,也未可知。郭太尉多知女真之事,以为然否?”
郭药师见问。也知高强是给他台阶下,赶紧凑趣道:“末将思虑不周,仔细想来。确乎如此,女真人对待战败之族,纵使不杀。也多掠之为奴,若只是宽仁,他多半还不敢信哩。当以相公之法为是!”心里却道,慢说你说得有些道理。就算没道理。现在从你嘴里说出来,那也是有道理了!
高强当惯了上位者,对于下面人的想法也略知一二,不过这事他与陈规等人仔细参详过,均觉女真桀骜难驯,太宽了是不成地,须得一手宽,一手严才好,这严就得严得女真人都怕。而后以宽济之,才见到效果。
眼下战事为先,这宽仁之道就先不必说了,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大军只管执行将令便是。对于自己手下的这帮人马。高强这点信心还是有的。当下便笑道:“此亦我之管见而已,尚须诸将多多提点。郭太尉适才只说到我军两胜。尚有何妙论?”
郭药师应了声,道:“这第三么,金兵粮秣多为自筹,无从转运,一旦两军对峙,金兵势不能坚持,我兵可相机度势,反客为主,逼他来与我军决战。”说到这里,他向上拱手笑道:“这却是我从相公开州之战的部署中学来的,想那女真大军进围开州不克,锐气顿挫,何以解围之后,迫不及待便要决战?自是相公先遣兵守了开州两月之久,女真野无所掠,必不能久,不得不然尔。”
这马屁拍地甚是到位,开州会战前双方局面地营造,本就是高强地呕心沥血之作,事实也证明他地确以此迫使女真人踏入了对他们不利的战场。当时虽不至于大悦,也有些淘淘然,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是我去攻他,若寻不到金兵必救之处,要想反客为主,谈何容易?不过金人大军粮秣分配,效率不及我军,这却是一个破绽,郭太尉说得是。”
郭药师见己言受用,勇气加倍,忙道:“这第四么,女真虽然素以骑兵为荣,奈何自去岁隆冬集兵,到现今大半年下来,战马不得蕃息,部族苦于转运,他那些战马还有几成能披挂上阵?女真徒以甲马为长,今一旦不得恃,更无从与我兵争锋疆场。末将自知鲁钝,也只想到这四节,以此胜敌足矣,况且我兵倍于敌兵,今又有萧干引兵拟金国之后,此必胜之局也!故而敢请为前部先锋,望相公允准。”
高强甚喜,郭药师这几点论断都是从军事角度出发,却隐隐触及了女真人地一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其统治结构的简单落后。简单未必就差,要分局面,好比女真人建立的国家,其实是一个高度集权地军事化组织,其根基就在于不断地战胜攻取,以战利品来维持整个组织的运转,这便是历史上女真击败辽国之后,毫不停息地南下攻打大宋的原因所在,而一旦攻势被宋军阻挡在江淮,金军的战斗力便迅速下降,直到海陵王被杀,号称“小尧舜”地金世宗即位,全面放弃猛安谋克制,转向汉族式地国家制度,便是宣告了这样一个军事组织的灭亡。
现今的金国,力量比起历史上侵宋前要薄弱了许多,刚刚遭遇的失败却无比沉重,开州之战不仅挫败了这个刚刚成形的军事组织的进攻能力,更使其精神和自信心方面受到了沉重打击。如果趁这个时候给予其进一步的打击,瓦解作为女真族国家核心的完颜部势力,便可以将新兴的女真国家一举扼杀在襁褓之中,就算完颜族还会延续,就算女真人仍旧有许多人口,他们几十年内也不可能再建立起属于自己地国家来了。因为象这样的外族国家的建立,都是需要长达几十年的战争和一连串的胜利作为先决条件地,证诸蒙古、后金、鲜卑檀石槐等成功例子,以及不那么成功地也先等人,无不验证了这一点。而这,也就是高强准备一举解决女真问题的信心所在。
“郭药师听令!”高强伸手从帅案上取出一支令箭,喝道:“命你点检本部兵马,为大军左路先锋,三日后渡过混同江,七日头上会兵宁江州城下,不得有误!”
郭药师大喜,上前躬身接过令箭,叫一声“得令”!当有水师张顺一营助他渡江,拨给浮桥一座,船筏若干。至于钱粮兵器等项,有参议司支吾,持令箭去关领便是。
这边郭药师退下。那边高强又取一支令箭,道:“花荣听令!命你为大军右路先锋,率本部明日渡江。亦要于七日头上会于宁江州城下,不得有误!张晖万户所部兵亦归你统领,如何?”花荣二话不说,上前接令。张晖也跟在后面行礼。这一路有李俊地弟弟李立率水师一营相助。亦拨给浮桥一座船筏若干。
至于中军先锋,自然非史文恭莫属,他洋洋得意接过令箭来,将胸脯拍的山响,叫道:“相公只管放心,静候捷报便是!”高强哼了一声,却把令箭又夺了回来,正色道:“此番进兵,关系辽东数十年气运。不容半点有失,你若还是这般大意,便不着你去了。”
史文恭立时慌了,连声道不是,方将这支令箭又接了回来。这一路有李俊亲自率水军架设浮桥。大军粮饷都要从此过江。
三路先锋出罢,高强又拿起一支令箭来。沉吟道:“我与萧干有约,他须得让出长春州与泰州于我,如今要一员大将前去接收,就在彼镇守。此二州当辽国正面,甚是紧要,等闲人亦不可往,哪位将军为我分忧?”一面说,一面眼睛却往童贯身上飘。
童贯人老成精,哪还不知高强属意他去?只是心下却甚难决断,这收复春泰二州是现成的功劳,按说算个肥差,可是他已然封了王爵,些许战功有何用处?他来到辽东,本是要捉高强的岔子,设法令这位大宋朝最年轻的两府大臣加入到郓王这一派来,如今大半年下来,只看到高强立功,自己的差事却半点没有进展,怎不着忙?想来想去,还是守在高强身边为上。当下将头一转,只作不知。
高强望了望他,心说你不愿去,我还巴不得哩!一转头,点了徐宁出来:“徐防御,我命你率本部前往此二州,接管州城,招纳其北诸部来归,不得有误!须得小心萧干使诈,鸭子河畔要多设亭障才是。”徐宁毕竟是正统的大宋禁军,听说要为国开疆守土,正是心甘,当即接令。
余下是大忭坐镇黄龙府,率军保障后勤,中军有李孝忠部、韩世忠部,以及教师营,大斧营,还有童贯的五千胜捷军,兵力近六万人,最是强劲,只是渡过江上浮桥,预计便要四五天时间。好在前军渡河之后,尽可从容架设新地浮桥,两岸多的是树木,砍木筏联结起来便是。
各部分派已毕,高强又重申赏令,仍旧是要人头为赏。这次与前次开州之战不同,增加了大批辽东本地的兵将,对这些人讲什么忠义报国是没用地,他们对大宋的感情也未必深到哪里去。不过辽东兵民连年与女真结下仇怨极深,叫他们杀女真人却是一百个愿意,何况还有重赏?也不必高强登台致词慷慨激昂,军中便即欢声雷动,士气高昂了。
三日之后,宋军离开了盘踞一个多月的黄龙府,三路齐发渡过混同江,先杀败了当面地女真兵,而后便大胆向宁江州合击。中军高强于本年七月二十一日祭旗,率军堕后史文恭部一日行程渡过混同江,也向着宁江州而去。
不出参议司的计划所料,当面金兵在稍作抵抗之后,见宋兵势大,唯恐被宋军合围在江边,纷纷向后急退,中途更是不断有人掉队返回本族去。这些散兵游勇在广大的旷野上东躲西藏,一旦被宋军发现,下场多半都是暴尸荒野,人头则是变成了宋军将士手中的赏银。
至于宁江州左近地女真猛安谋克,也在宋军地猛攻下纷纷崩溃,有的投降之后被解除武装,向黄龙府转运,有的抵抗未果便举族被杀,村寨被一把火烧成灰烬,混同江以东的辽阔平原上烟尘处处,好似标明了宋军的进攻路线一般。
等到史文恭进抵宁江州城下时,不由得大叹吾道不孤,在他眼前的宁江州赫然是一片火海,大火腾起数十丈高,浓烟滚滚飘出几十里外。好容易捉到几个活口来一问,原来婆卢火得知宋军大举渡江,江上诸军一战即溃,他也没有率军向宋军主力发起反冲锋的勇气,索性一把火烧了宁江州城,自己率军退回来流水以北的完颜部故地去了。
高强接报,也不意外,娄室在黄龙府精心组织的防御体系不堪一击,业已为女真人说明了两方地实力差距,婆卢火要是还据城死守就怪了。从混同江到来流水,属于后世所谓的松嫩平原的一部分,一马平川,无险可守,除了有些沼泽和深林地带无法通行之外,宋军可以**,故此金兵也守不住,唯有一走了之。
这一烧,烧的是宋军在混同江以东唯一可以利用的城池,金兵显然是打算尽力延长宋军地补给线,也可使宋军在混同江以东无法过冬。一切,都是其拖延至冬季战略地一个部分。
“等到萧干的主力跨过鸭子河,出现在完颜部北面地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错的有多么厉害了!”高强冷冷一笑,下令三路前锋进抵来流水畔,预备渡河,中军则开始清理当地的女真部族,或杀或抚,总之要保障后方的粮饷转运不受威胁。至于那座被烧成废墟的宁江州,高强根本就不去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