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仁恕之道(十)
卜登在燕郡城下是见过渤海人车弩威力的,那些车弩极为笨重,安装在燕郡城头。整个燕郡城的防御乏善可陈,唯一给契丹人造成麻烦的就是这么一具车弩。在卜登看来,平州军阵中所发箭矢的距离和杀伤力几乎可以和那具车弩相提并论了。在急速的前冲中,卜登努力瞪大双眼,但是他没有看到车弩的身影,他看到了平州军第一排枪兵身后的弓手,那些弓手正在张开一具又长又大的巨弓……
李诚中的平州军前营当然没有配备车弩,他们正在使用的是与英格兰长弓极为相似的一种单体巨弓。这种巨弓所发的箭矢当然也比不上车弩,只不过卜登在燕郡城下见到的那具车弩已经破旧不堪,所以从射程和力道上看,与巨弓接近。
二百八十名前营士兵按照平日的演练顺序,依次开弓发射,在步阵前方两百五十步至一百步的范围内形成了不间断的箭幕覆盖,当卜登带领的契丹士兵冲过这片地带之后,两百契丹人被足足射落了一半!这就是巨弓的威力。
罗源安是钟四郎手下的士兵,在榆关时因功提升为伍长,百狼山中斩首两级而升伙长。罗源安作战勇敢,善于搏命,但脑子却不甚灵光,在白狼山文化课和军事课上成绩十分糟糕。他作为一伙之长,自家对于课堂上的内容本就理解不透,再回到伙里传授给弟兄们时便更加糊涂,在经历过三次“差”的评价后,又从伙长一职上被撸到了伍长。虽然职级下降了,但他却由衷松了口气,反而在这个位置上待得舒心踏实了许多。
按照之前的演习,罗源安接过大车上递下来的巨弓,随同本伙弟兄站在了第一排枪兵之后,伙长站在本伙左侧第一,他和另一个伍长则站在本伙中间和最右侧的位置上。听到队官钟四郎的呼喝之后,罗源安紧扣箭矢的右手拇指一松,大箭向斜上方陡然飞了出去。他没有功夫去看箭矢的去路,又从脚边的草地上拔出一支大箭,张弓扣弦,只是角度稍微放低了一些,巨弓顶端下的弓梢从头顶移到了眼角的位置,然后在钟队官的呼喝声中,放出了第二箭……
等脚下草地上插着的三支大箭全部射完,他迅速将巨弓传递给右侧的弟兄,然后接过左侧弟兄传来的巨弓做着连续向右传递。转眼间巨弓就被专门等候的民夫收走,罗源安拾起地上的木枪,在钟队官“持枪”的口令下,将木枪立直在身旁,又在钟队官“架枪”的口令下,将木枪架到第一排士兵的肩膀上方,枪尖冲外,行成第二道枪林。与此同时,罗源安听到身后传来各队队官的呼喝指挥声,按照平日的演练,他知道身后是第三排枪兵弟兄,他们的枪尖斜指地面。
原来的枪阵只有两排枪兵,经过和“狼军”的实战演练之后,这才加入了第三排,目的是为了防范契丹人从脚下滚入枪阵。在和“狼军”演练的时候,契丹人从下盘进攻的战术让最开始的几个队吃了大亏,罗源安所在的甲都左队便是其中之一,他的脚踝被契丹“狼军”的木棍连续击中了三次,按照演练规定,当时罗源安被计入战殁行列,退出了演练。
罗源安的眼睛死死盯住从马上翻身滚落的契丹人,这些契丹人手持圆木小盾,借助马速的冲力,翻滚着从脚下冲入了枪兵阵列之中。那些马匹则在枪林面前自动转身,远远跑了开去。
第一排枪兵立刻将枪尖向下摆开,在各伙伙长的指挥中斜刺地面滚过来的契丹人,顿时将七八个契丹人刺死在地上。还有一些契丹人则趁着第一排枪兵刺出木枪的空虚钻了进来,却被早有准备的第三排枪兵缠住,眨眼间顿时了账。
更多的契丹人顶了上来,其中一些手握长兵刃的疯狂挥舞着兵刃,格挡枪兵刺出的木枪。罗源安前面的枪兵被一个手持狼牙钉棒的契丹人扫中了肩膀,顿时血流如注,人也缓缓软倒在地,罗源安没有思考的时间,按照平常的训练,机械的踏前一步,顶上了前排空下来的位置。在罗源安顶上去的同时,他按照训练要求猛地跨上一步,口中大喝一声“杀”,木枪刺出,正好把使用狼牙钉棒的契丹人逼了回去。
卜登率队冲上去之后,图利就感到情况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在平州军远程打击下,契丹步卒冲到平州军方阵前的时候,已经损失了一大半人手,这个结果令图利惊诧莫名,除了震惊以外,还心痛不已。那可是百余名契丹勇士啊,还没冲到敌人面前便折损在路上了,在燕郡城下面对三千靺鞨人时也没损失那么多。但他来不及去深思,多年的作战经验让他立刻下达了第二道命令,他将手头剩下的二百步卒投了上去。
图利的第二个命令很及时,第二波契丹人没有遭到之前那样的超远程箭幕攻击,只是在距离一百步的范围内遇到了两波箭雨,损失了十多人。第二波步卒的投入也让平州军枪阵经受了巨大的压力,双方在交战的第一线激烈厮杀着。
李诚中站立在自己的将旗之下,凝目注视着正在厮杀的枪阵第一线,心中有几分骄傲,有几分自豪。这些关外逃难的百姓几个月前连刀枪都握不稳,经过自己一个冬天的训练,如今结阵而战之下,竟然丝毫不弱于那些经历过不知多少征战的契丹人。虽说拼杀技巧和个人武勇不及对手,但凭借着严整的纪律和服从性,依靠着对阵型近乎条件反射般的熟悉,真的抵挡住了契丹人的正面进攻。
在成排的枪林面前,契丹人损失惨重,一排排扑上来的契丹士兵被整齐击刺的枪林戳翻,还有一些试图从下盘杀进来的契丹人也都被后排的枪林钉在了地上。但尽管如此,他们的勇猛仍然给前营士兵带来了很大伤亡。
正面第一线的枪阵虽然稳若磐石,折损却不小,就在战线胶着的短短片刻中,已经有二十多名枪兵战死,他们的空隙则由第二排、第三排的枪兵顶了上去。虽然就交换比来说,几乎达到了1:2甚至1:3,但李诚中仍然承受不起这种损失,他的士兵才四百多人,如果任凭这么交换下去,他还能剩多少?
李诚中又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契丹大队和两侧的两队骑兵,陷入了苦苦思索之中。维持阵型不做改变,他的枪兵将损失大半,等契丹骑兵开始攻击的时候,拿什么抵挡?如果变阵,则等若自动解除对付骑兵冲击的最大依仗,若是在自己变阵之时对手反应迅速,立刻发起骑兵冲锋,前营就很可能当场崩溃。这是一个两难的问题,不变就是慢慢等死,变阵很可能立刻去死,到底该怎么办?
兵力太少啊,若是他也有一千士兵,不,哪怕只有八百,就凭前营士兵们今天的表现,他也完全有信心击败对手,可是,现实摆在眼前,他一共只有四百多人。内心挣扎一番,李诚中最终还是决定变阵,与其慢慢等死,不如抓住那个“可能”,他要赌契丹骑兵的调动不及时,他要趁契丹骑兵还在远处之际,尽快歼灭眼前的契丹步兵,如果契丹骑兵的冲锋能够晚一些,他就能凭借平日严格的训练,在契丹骑兵冲到身边之前,让前营士兵们重新结起枪阵。
李诚中从身后周小狼捧着的旗盒中取出一面横长竖短的小旗,往空中一举,严整的阵型立刻开始变化。左右两侧的枪兵以阵型前排的第一个士兵为轴,分别作出斜前方弧线运动。在队官的口令声中,士兵们挺枪而行,逐渐转向正面,看上去就像方阵中打开了两扇翅膀,向前裹了上去。
这种阵型转变是非常困难的,一个处理不好,整条阵列就会中途走散。但前营士兵却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分列式训练,这样的队形转变几乎成了士兵们的习惯,很自然的便在队官的口令中完成,而且队形还走得十分整齐,两翼几乎是同一时刻踩着同样的步点到达指定位置。这是一次极为完美的临战变阵,完美的程度甚至达到了恐怖的境地。这是经过几个月数百次的苦苦练习才能达到的熟练程度,士兵们对阵型转变的熟悉已经深入骨髓。
随着两翼的同时张开,前营士兵形成了对契丹人的合围,从三个方向攻击被围在中央的契丹人。一排排木枪攒刺而出,一排排契丹士兵被戳翻在地,惨呼声响彻草原。来自侧翼的攻击永远是杀伤力最强的,契丹士兵成群结队的被木枪杀死,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一切就像一场屠杀,赤裸裸的屠杀。
卜登双手挥舞着狼牙钉棒,疯狂砸向眼前刺过来的几杆木枪,他已经冲了好几次,却都被眼前的这些汉人士兵用木枪挡了出来。这些汉人士兵两人或三人一组,配合十分老辣,每次自己往前冲的时候,总会有两杆或三杆木枪刺过来,正面的木枪刺向自己的胸口,旁边的木枪则刺向自己的腰肋。就那么简单的两个击刺动作,却总是令自己无功而返。
卜登恼怒而无奈的将狼牙钉棒舞成一团亮花,准备再一次冲击,却忽然感到后心处一阵剧痛,他的动作立刻停滞下来,紧接着被眼前的汉人士兵一枪捅入胸膛。他有些不敢置信的缓缓转向身后,想弄清楚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只见身后自己带领的契丹兵已经尽数倒在了地上,他们被不知何时围过来的汉人士兵从两侧和身后全部杀光了。
他的目光又转向身旁两侧,就见身边共同作战的契丹士兵也转眼间被戳倒在了地上。卜登没有弄明白这些汉人士兵是怎么杀到自己两侧和身后的,他想说什么,张张口却没来得及说,眼前的世界迅速变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