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站在小醉家的门外,轻轻推了推,门是锁着的,从外边锁上的。我相当错愕,摸着门上的那个印痕。印痕还在,但那块标示有客与否的牌子是真的不见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好悻悻做着鬼脸。
后来我试着轻轻敲门,没人应,我又重重地敲。小醉家的墙防君子不防小人,我至少不是君子,我扒着墙往里瞧,确定了是没人。一扒二扒地,我就翻了过去。
我落在小醉家院子的地上,她养的那只鸡啄我的脚面。墙角的藤架掩映着几根瘦唧唧的丝瓜,门虚掩着,她是那种关了院门就觉得没必要关房门的家伙。
我晃了会儿,进了她的房子。什么都没变,变了的只是我的眼睛。作为一个一向手很欠的人,我在不弄乱房子的前提下翻腾着。我翻了那个我一直很好奇的、放钱的罐子,那里边没什么钱。我也只有一个半开,我把半开拿出来,投进那个罐子。然后我开始翻柜子,看见我做逃兵时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了,挂在那儿。我满意地研究着她补上去的补丁。
我知道我又在干促狭事了,我把我那套不会再穿的破军装拿出来,在墙角的丝瓜藤上布置成一个人形。这个不难,难在我还要让它弯腰鞠躬,做出一副绅士相。我拿纸板画了张脸,并且为它戴上帽子,我把它画得笑眼眯眯的,我不知道那像不像我。
搞成了之后,我就和它站在一起,对着仍未开启的院门,用和它同样的姿势扮演一个纹丝不动的稻草人——我竭力模仿它的表情,甚至试着用手把眼睛扳成一个笑眯眯的样子,但是那更加狰狞。
我的脸我自己知道,很多的戾气,太多的愤憎,我很想做——但我从来不是——一个会用眼睛微笑的男人。我放弃了,冲着那个人形汪汪地吠了两声,然后去修小醉家的烟囱。它上次被我卸下来就再没装好,听说后来导致小醉做饭时炊烟一直往她屋里倒灌。
然后我又一回翻小醉家的墙,不过这回是从里边翻出来,把自己蹭了一手一脸的油烟。我落寞得很,于是吃饱了撑的又回去敲小醉家的门。
奇迹当然不会发生——我刚从里边翻出来的。我在门外又踱了两圈,然后悻悻地叉着手离开。
我的团长给了我足足八个小时,不可谓不宽绰,可我和我父亲斗了五个半小时的气,剩下两个半小时我跟自己玩儿——我是我知道的最晦气的人。
我戳在禅达的主街上做一根桩子,街对面是虞啸卿的几个手下。真难得,他们大概在聚餐。张立宪、何书光、余治和李冰四个刚吃完饭,从一家馆子里出来。他们比我们有钱,凑凑份子就在馆子里吃得起饭。作为老大,张立宪还是永恒地扮演着玉树临风,何书光就放肆得多,掐着余治的脖子,抢后者嘴里叼着的一块棒糖。我一直认为李冰是最阴鸷的,果不其然,他第一个看见我,并且第一个指出了我。
张立宪嫌恶地瞧了我一眼,他当然不会瞧得起炮灰团什么都混在一起穿的军容。何书光一定是他们中间最爱打架的,他把一口唾液飞过了半条街。我往后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让半口唾液垂直地落在自己脚尖跟前。何书光挠了挠头,确定那是个巨大的侮辱。余治跑向一根棍子,但被何书光一脚踢了回来——可不,对付个瘸子哪儿还用得上任何器械?张立宪不屑于动,拿手指头轻轻弹着永远挂在腰上的一柄七九刺刀,尽管我从没见过他使步枪。正走过来的那三位一定够把我好好收拾一顿了。
一辆卡车横在我们中间,我等的人来了。阿译坐在副驾驶座上,迟疑不定地看看那边又看看我,好在我不指望他。死啦死啦的吉普车从卡车后抄过来,他没下车就冲我嚷嚷:“你待错地方啦。”
我厚颜无耻地笑了笑,“我爹不要我啦。”
他乜斜着我,“听说你在城里有个女人?”
我只好瞪了眼多嘴多舌的阿译,那家伙正瞧着虞啸卿的精锐们发呆。张立宪摘了何书光的眼镜架在自己的鼻梁上,让那个近视眼的火爆小子只好跟着走人。今天没架打啦。
死啦死啦问我过得是否痛快,我伸了个懒腰,跟他说痛快死啦,然后看着他要回的东西,问:“就到手这么点儿?虞师座真大方。”死啦死啦说还有惊喜。我往那辆卡车上看了看,没能看出任何惊喜,那不过是辆卸了货就要回去的卡车,又不是坦克。但死啦死啦认为说不定炮灰团哪天就成了坦克团呢。
我悻悻地回道:“就算天上掉坦克下来,我还怕你被砸死。”
死啦死啦笑着让司机开车,我们回祭旗坡。
我们小小的车队驶向河上的小桥,这里是禅达人的洗涤和休憩之所,现在在洗涤的妇女和在水里扑腾的孩子中间又加上了满身疮痍的伤兵。
一个眼睛受伤的伤兵呆呆地看着我们。我不知道一个人如何透过包得密不透风的双眼看见外边,但他在浅水里深一脚浅一脚向我们走过来,那样子好像他没有两只眼睛还能去西岸再大战三百回合似的。然后他摔倒了。爬起来后,他抓着一条绷带愤怒地大叫。那种绷带是清洗了以后还要给伤员再用的,他手上抓的那条从上游拖下来,足有十几米长,刚才缠住了他的脚。
那个祸源从一大堆还没洗完的绷带中站起身来,忙着来解救这条她无心中网住的大鱼。那是小醉。伤兵听见年轻女人的声音也就不再骂了,茫然地被他的耳朵指挥着眼睛。
我手忙脚乱地往车下跳。为了过桥车速和步行差不多,但是我跳不下去——死啦死啦从后边揪着我的皮带。我挣扎着说:“我要下车!我告假!”
“不准假。我用得上你。”
我恨恨地说:“你存心的!”
死啦死啦说:“看见啦,她看见你啦。威武一点儿,你丑态百出的。”
我知道我不好看。我们俩都在后座,我两条腿吊在车外,屁股还在车座里挣扎着,像一把坏了的折刀。小醉看着我,我连忙挣起来,只要我不下车那家伙就会放手。我站直了,把着枪架。车就要上桥了,她在桥下。我看起来很高大。
我冲着她喊:“我回阵地啦。我去过你家……”
她喊回来:“我不做啦!”
我哑然了一下,“……什么?”
“我不做啦!我那天跟你说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跟你说就是我不做啦!”
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我去过你家,你进院子的时候不要被吓到!是我干的!”
“你听懂了没有?”她又问我。
“我……”
车上了桥就驶得快了,很快就把她甩在河那边。我嘴上支吾,但还是那么英武地站着,向她挥着手——因为她一直看着我。
死啦死啦坐在那儿,脚很欠地踢着我的屁股,嘲笑我,“男人!”
我看也没看,一巴掌挥过去,正着。他一脚回过来,正中我的下部。我表情木了一下,然后戳在车上,盯着小醉的身影,直到她消失。
死啦死啦竖着大拇指笑着,“男人!”
我颓然倒在座位上,死死地抱着腹部,忍痛已经让我忍到面部扭曲,但真正给我打击最大的是小醉刚才的话。她为了我做的,但难道我要去告诉她:你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我只好抱着肚子对自己嘀咕:“……不做了?她怎么活?靠洗洗刷刷吗?怎么活?”
死啦死啦完全不管这个,他拍着我的肩,“看后边!惊喜!”
我茫然地看了一眼,另一辆吉普车从遮住它的卡车后超了上来,我这才发现我们这个小车队是三辆而不是两辆。那辆车上只有两个人,而车后座上是他们堆得如小山一样的丰富物资。两个美国人,一个上尉和一个中士。方向盘操在中士的手上,他向我用英语嚷嚷,觉得有必要发表一下对方才事件的感慨,“五个印度女人!像丛林一样热情!我用她们的地址跟你换刚才那女人的地址!”
我嘀咕着表示我的意见,“妈拉巴子。”
死啦死啦看着他们对我说:“把这两个妈拉巴子伺候好,老子还指望着从他们那儿弄点儿东西。”
那个中士几乎把车顶到了我们的车屁股上,他热情得像个疯子,而他旁边的上尉死样活气地看着我们。
这就是我的团座所说的惊喜,联络官阿瑟 麦克鲁汉和军械士阿尔杰 柯林斯。虞啸卿无心为我们提供更多的物资,便发来了两个滞销货充数。
柯林斯的车超过了我们——他们开车总是又快又急——然后毫不犹豫地上了一条岔道。我讶然看着他们开走,然后又看着柯林斯哈哈大笑地在一条窄道上试图把车折回来。
“我们越来越像马戏团啦,我们连美国人都有啦。”我说。
那两个家伙的车停在我们新挖的井旁边,看来他们决定为自己搭一个帐篷。上尉先生坐在“气死风”汽油灯前,拿了块垫板也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看来他们军队的阶级制度和我们一样森严,因为柯林斯中士一直从车上没完没了地拿东西,而上尉先生绝无要帮手的意思。
我们远远地看着。柯林斯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或者更该说他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吸引了我们全部的注意。我们还从未见过戎旅之人把自己搞到这么复杂的:汽油炉、防潮垫、野外椅、折叠的桌子、全套的军用锅子、枪械弹药、油桶、咖啡壶、磨咖啡机、留声机、收音机、吊床、急救箱、防虫剂、野餐垫、睡袋,等等。
我禁不住赞叹:“那家伙厉害。”
迷龙忙捏了捏拳头。这帮杂碎就这样,每当看见一个生人总觉得有必要炫耀一下自己的拳头。他问我:“你跟他们打了吗?搬东西的厉害还是写字的厉害?”
我没好气地说:“那么多零碎,他能在车后座上就搁下来——这么个厉害。”
迷龙释然,“哦,那是开杂货铺的。”
我们眼光光瞪着那两位。柯林斯一个人支起个双人帐篷不是那么容易,而麦克鲁汉却死不倒架子绝不帮忙。狗肉老实不客气,小跑过去检查每一件什物。麦大人对我们正眼不瞧,对狗倒亲热得多,摸出个什么就想喂它。狗肉一声低吠,麦大人连滚带爬地从汽灯边闪开。狗肉拉出个要扑人的架子——那架势我们熟得很,我团不知多少人初来时被吓得屁滚尿流。柯林斯扑到车边拽出一支双筒猎枪要打,好在没上弹,他手忙脚乱地找着霰弹。
死啦死啦喝道:“狗肉回来!迷龙过去!”
这么个换位让迷龙真是不爽,“你啥意思啊?”
“狗肉长手了吗?你上去也不要龇牙——给人帮忙!”死啦死啦真是麻利得很,一边踢了迷龙的屁股一边还拍我的脑袋,“传令官过来!”
我扔下扎了堆看着美国人卖呆的人渣们,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传令官、副官、参谋、翻译官、勤杂兵,我到底是什么?”
“哪一件你做好了呢?鼫鼠五能,无一而精。”
“你还真有学问。”
我们斗着嘴,狗肉被唤回来跟着我们。我们在山下已经有了几间简易的窝棚和房子,我们在其中一间。这间屋比我们在山上的防炮洞真是工整多了,它集合了我们淘出来的最好的家具,尽管对这些从废墟里翻出来的家具而言,好的标准也就是完整而已。我愤愤地望着桌上的两包烟,这是我们倾其所有的欢迎礼了。烟下边压着纸条,上边用英语写的“欢迎盟军朋友”是我的亲笔。我把纸条子揉了,打算把烟揣进自己的口袋,但是死啦死啦伸出了手,“不要以为做出受气的样子它就归你。”
我把烟拍在他手上。他很得意地说:“归我啦。”然后又对这屋子说,“都归我啦。”
我坐下,给狗肉挠着痒痒,等着他这种做作的得意劲儿过去。他撑不了多久的,我看得出来——实际上我刚低了头又抬头他就郁闷了,“烦啦,告诉我怎么对付美国人。怎么给他们预备了房子不住,非得搭帐篷?”
“你当会说两句洋话就搞得懂洋人?我会说是家父拿板子抽出来的,我没去缅甸之前只是对着书说。我老爹塞了我一肚子用不上的学问,除了做人。”
“他只想把他会的全塞给你,他没用上,他以为你能用上。你这忘恩负义的小子。”
我打了个哈哈,“啊哈,我惭愧死啦。可你还是不知道怎么对付美国人。”
死啦死啦只好苦笑,“……那倒是。”
“不是骂人,可你是吃错药啦。”我说,“人觉得一件事不对,想改过来,想得狠了,又找不着办法,就像你们这样的,恋物要成了癖。你瞧见活人抱着死书亲嘴了吧?我也瞧见你们打劫似的抢美国钢铁了。谁也帮不了我们,一支把自己国家都丢了的军队,这种债别人能帮着还吗?用不着捧美国人臭脚的,捧也没用,他们只是来做点儿军饷里的事情。人家住帐篷,因为不想跟咱们有军饷之外的交情。”
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那倒也是。而且烦啦,以后美国钢铁没咱们的份儿啦。”
我立刻就明白了,“你又把虞啸卿怎么啦?”
“我跟他细说了我怎么想的,关于几个月内拿下南天门这件事。”
“啊哈。挨揍没?”
死啦死啦摇头,“美国人在——不是这俩,这俩不够分量的——不过我猜他拳头捏肿啦。”
“好极啦。我觉得我们还是少些枪炮保险。现在咱们做预备队都不够看的,保险。”但是我也叹了口气,并没人喜欢这样的结果。
死啦死啦说:“虞啸卿,那是要拿脑袋把南天门也撞倒了的人,可能会死,他也知道,可倒让他长了精神——除非让他瞧见南天门撞不倒的,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
我学着豆饼的河南腔,“关俺屁事。”
“他总也是咱们师长。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我同意他的看法。
他转头看着我,“你会再跟我过趟江吗?”
“那……让他去死好了。”我说。
“谁他娘的是为了他呢?——这么说你舒服点儿?”
“还是舒服不起来——凭什么又是我呢!”我问他。
“你是我的参谋,你懂得多,你比谁都用得上,还有,你是我认识的最晦气的人。”
我让他叫上阿译跟他去。
他说:“你想害死你的朋友?”
“那就郝老头儿、豆饼子、泥蛋、满汉,都行。”
死啦死啦瞧了我一会儿,就这份不靠谱做出个蔑视之极的表情。
我问他:“你是怎么都要去的?”
他反问我:“你是怎么都不会去的?”
“不去。我爹妈已经弄回来啦,西岸跟我没关系。”
他看着我,“不去?”
“不去。说破天来也不去。”
“我没说。”
我摇头,“绝对不去。”
“我一直没搞懂,读书人,绝对的意思就是说一副对不上的死对子么?”
我还是摇头,“你岔什么话呀,岔话我也不去。”
“你都不去了我还说这个干吗?”他说。
我瞪着他。这时阿译冲进来,气急败坏得把狗肉都惊跳起来,只差跳着脚,使劲从他不太好使的枪套里拔枪了。他说:“和美国人打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