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虞啸卿又点将,“海正冲,你是第一主力团,实战首攻。希望你不光有军人之表,也有军人之里。”
  海正冲雄赳赳地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是个粗壮的武夫,往下的行为却令我的印象改观。他走到沙盘跟前,一个中校团长,先给我这小中尉一个敬礼,以致我也只好很不像样地还礼。然后这家伙就半点客套和情绪也没有,直奔主题,“我不看我的背后,因为我在进攻。以渡河器材应急改装为避弹板,继续冲击;呼唤远程火力向二防大量发射烟幕弹,掩护渡河;三防无须我来操心,你的远程火力自有虞师座亲来照应。”
  我看着他,这不是个草包,他拿来慑人的不光是他的貌似粗豪和脸上的刀痕。这是个凶人,我会更加吃力。
  他几乎是自杀式地攻击,为了让第二主力团能接续他们好容易抢占的一防。那样悍不畏死的进攻本可以让他们至少跟日军二防绞缠在一起,但是南天门半山腰上,本来是火力空白的地方冒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那些家伙外形扁平,说白了像巨大的乌龟壳子,子弹打上去只有金属的响声,但是从下边的缺口里却冒出轻机枪的火焰。于是海正冲最后的攻击不仅是自杀式的,也是无效的。他被我命中的时候,他那些被阻滞的士兵正在一防撤退日军增援的二防火力中死去。
  海正冲瞪着死啦死啦而不是瞪着我,他总算还是个有自控力的人,并没像何书光那样失控,“龙团长,你为你的部下出了个好点子,可谁见过能走路的碉堡呢?”
  死啦死啦说:“我见过。和那些土造盔甲一起放在工事里,原始得很,可得看用在什么时候。竹内连山一定会死守,可不是死在那里不动,防御不等于放弃机动。”
  虞啸卿冲海正冲摆摆手,“下去吧。你已经尽力,只是没他无赖。”海正冲一个敬礼,干脆地退开,倒也昂然。
  安静了一会儿。我很疲倦,流淌的汗水让我的脏脸像快要溶化了一样,我宁可继续窝在南天门之下忍受孤独。虞啸卿很平静,可他一向不平静。死啦死啦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倒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其他人很躁动,但是沉默,这比喧哗更让人不安。
  虞啸卿又说:“俞大志俞团长,这小子阴损得很,和他现在死守的南天门一样,便宜占尽,似弱实强——你是打不过他的。”我们的第二主力团团长只好啪一个立正,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然后虞啸卿转向我,“贵庚?”
  他居然这样客气起来,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实岁二十五。”
  “顾忌太多。你讨厌我,可又怕我,我要上来,只怕你的损劲就全上不来了,那就叫束手待毙——你好像很想保住那颗惹是生非的脑袋。”
  死啦死啦苦笑了一下,我不出声,因为虞啸卿说的是实情,他要上来,只怕压也把我压死了。
  “弄个年岁和你相仿的斗吧。新提拔的特务营营长张立宪,民国四年生人,倒从民国二十年就跟着我打仗。我记得你是学生兵,他也是学生兵——你们学生娃对学生娃看看。张立宪,你接手第二主力团。”
  张立宪迈步出来,他也不向谁敬礼,只是向沙盘摊了摊手,把沙盘当作了巨大的棋盘,“我请求向日军二防施以黄磷弹轰击,美军轰炸机应可再次出击,请以汽油纵火炸弹施以攻击。”
  我提醒他第一主力团的残部还在他的攻击区与日军纠结。他说:“知道。可不这样,整团人拿血肉换来的寸寸山河就又成泡影。为国捐躯,得其所哉。”
  我轻声地说:“你没被活活烤死,当然得其所哉。”
  他不说话了,只做出一副儒雅表情。而虞啸卿在和美军顾问轻声交流后给出答案,“可以。”
  我也不说话了。他如秀竹我似枯草,但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讨厌他。那家伙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拈掉日军阵地上的兵力标识,以及第一主力团的最后标识。在我的印象中他敏锐但是无知无觉,他一定没有经历过大头兵在身边死去,更没经历过他自己的死去。我也像被烧煳了,一脸枯焦的表情看着他。
  他也流离失所,他也愤怒,他也茫然。在同样的情绪下做出不同的事情,迷龙找了个家,郝兽医决定做好人,死啦死啦决定和不堪的我们同命运。而他和他的师座因此爱上了武器,他们弄来了杀伤力最强的东西,然后毫不犹豫地向任何东西开枪。
  那小子又摊了摊手,该我了——他倒并不得意。我说:“你的炸弹炮弹,就算扔在祭旗坡这样简陋的阵地上,总也还有人活下来的。人是怎么都能活的。”他同意我的说法。
  在燃烧时被覆盖了的甬道开启,戴着防毒面具的日军从里边蜂拥而出,在那些汽油桶改装的简易甬道里爬出钻出,推开倒在武器上的尸体,重新操起还在发烫的武器。南天门又一次开始喧嚣起来,二防和南天门树堡上的武器再度向冲锋部队攒射。
  张立宪是有条不紊的,因为倒在枪炮攒射下的那些炮灰并不干扰他决策的心情,他和他亲遣的那队人甚至不加入冲锋的人群,而是斜插入半山腰上的那块巨石之后。一个临时的联络点很快建立起来。那家伙显然是个酷爱使用先进武器的人,巴祖卡火箭筒、六零迫击炮、火焰喷射器,诸种我们见所未见的家伙在那后边组合起来,然后开始对二防那些仍在喷射火舌的火力点予以拔除和彻底歼灭。与他随行的美军联络官开始呼叫空中,这回是战斗机对山顶树堡的点打击,无法摧毁,但至少可以压制。
  现在的战况看起来很怪异,第二主力团的兵似乎在和南天门本身作战。一片焦土上,他们缓慢地推进。日军仍从他们蜘蛛网一样的甬道里四处冒头,对攻方造成极大的伤亡,但只要一个出口被发现,便会被喷进炽烧着的凝固汽油。他们不仅要歼灭窝在里边的日军,也要借此发现另外的出口,然后掘开每一个冒出油烟的地方,扔进手榴弹和tnt炸药块。
  终于他们可以几无阻碍地冲锋了,除了半山石反斜面的工事下机枪还在轰鸣。这是我最后的抵抗手段了,我调进了八挺重机枪,封杀任何想越过巨石拿下山顶的攻击者。石头下暗堡里的每一个枪眼的射界都极其窄小,才十几度左右,但正因此射手极其专心,每一股张立宪派上来的兵力都是未及展开就被扫倒。
  喷火手身上的压缩空气瓶被打爆,那几乎波及了他周围所有的人。巴祖卡火箭手和他的火箭筒一起滚下了陡坡。张立宪组织他的人搭一道人梯,一个个土造的爆破罐传了上来——看着土,可里边塞的全是高烈炸药。然后那些玩意儿从石头上向暗堡悬垂放下。
  点燃的引信咝咝地冒着烟。
  我站了起来。我已经死了,死于上百公斤炸药连续不断的轰炸。我很想做成这件事情,但又没能做成这件事情。我只好看着死啦死啦,担心他的脑袋。他厚颜无耻地向我笑着,以致我看起来像个受尽委屈的小脏孩儿。
  张立宪向他的师座敬礼,“二防已扫清。敌军顽强,第二主力团伤亡逾半。”
  虞啸卿轻声说:“你也太不知节省。”
  “对不起。”张立宪说。
  死啦死啦看着正从沙盘边退开的我。我瞪着他,轻声地埋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搞错啦,他们强得能拿下南天门……只要拿我们垫。”死啦死啦没理我,他看着沙盘对面,因为虞啸卿正在看着他。
  虞啸卿说:“告诉你的手下,他不是个草包!我看错了,道歉!”
  死啦死啦用嘴角向我微笑,“听见没?那就不要说草包话。”我真的不在意虞啸卿认为我是个什么,只是苦笑了一下。死啦死啦向沙盘边走去,瘸得比我更狠,因为他两条腿都瘸。虞啸卿也向沙盘边走,一边松开永远不松的第一个扣子,活动着关节,说:“小孩子们都玩过了,现在咱们。”
  “小孩子都让几千人尽成飞烟了,现在咱们。”死啦死啦说。虞啸卿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猜没这么些外人在,老虞就算嘴巴子够不着也会抓上什么扔将过来。
  虞啸卿说:“我停止攻击。”但停止攻击绝不意味着放弃攻击,攻击部队在与半山石齐平的第二防线上就壕为营,把它改装为适合向上攻击的工事。虞啸卿不像张立宪那样酷爱使用新鲜玩具,他利用一切能用得上的东西,日军的机枪、战防炮和步炮被掉转了射界用来重新筑巢,刚从东岸运来的点五零机枪和二十毫米自动炮瞄准了三防,连日军丢弃的那些活动碉堡和胸甲都被他捡起来废物利用。南天门的三防现在就像被一群豪猪围着的刺猬。
  虞啸卿说:“你方已无力阻滞渡江,我以整建制特务营、搜索连、警卫连对攻击兵力予以补充。浮桥未搭,战车连无法渡江,但可于祭旗坡上建立固定发射阵地。我师可调配大部直瞄重火力随舟渡江,重筑阵地。我之炮兵、美盟之空军对南天门山顶予以不间断之轰炸骚扰,把你们压在地下,无法重作部署。”
  死啦死啦闷闷地说:“嗯,你做得到。”
  经过美军飞机的再一次来临和再一次远离,南天门的山头就像刚爆发完毕的火山,烟柱几乎遮没了西岸的天空。阵列的坦克在余治的口令下,开始从祭旗坡的阵地上轮番发炮轰击,偶尔南天门顶直瞄火炮发射的炮弹会在它们中间炸开,湿重的扬土砸在坦克上,也砸到战壕里的我们。
  我们窝在安全的战壕里,我在其中,死啦死啦也在其中,我们做饭、笑骂、指点,逗逗不安的狗肉。这场血战与我们无关——我从战壕里呆呆仰望着黑烟伴随的暮色,闻着空气里飘来的焦煳,它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被命中的坦克在燃烧中退却,碾过我头上的窄壕,燃烧的余治从车上跳下,摔在我的脚下——我呆呆地看着他,这是否真的与我们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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