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山顶很静谧唯一有战争迹象的也就是那个怪异的树堡和它周围的空地了但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怪异啊被炸得像月球一样弹片在树体甚至*水泥的壁面上嵌了好几层月球的表面上如其说是点缀着不如说是堆积着人类的尸体外壕早已塌了但我们现在有的是弹坑。
  往林子里细细地看就能看到那些隐藏着的冷枪手枝丛里探出的机枪和炮口几个巨大的有轮子的铁制乌龟壳在其中悄悄地移动那是我们在沙盘上曾经拿出来让虞啸卿伤脑筋的长了腿的碉堡比较小一些的是可以被人背在背上的微型碉堡只不过现在是轮到我们真实地面对它们。
  阿译记录下干渴记录下死亡他接了郝兽医的班尽可能记下死者的名字记录了我们又濒临告绝的食物记录空投的艰难和为了得到空投物再加十倍百倍的艰难记录饥饿永恒的饥饿记录日军第一百次报废的攻击记录只有我们才懂的苦涩和自豪。
  哇啦哇啦死啦死啦又在嗽叭里气人了“……竹内竹内我以几十人之众击你数千人之寡占了你的指挥部已经二十天之久。你要还有张脸的话你说怎么着吧?”
  没动静竹内选择沉默只有阿译手笔的缠腰布在迎风飘扬。
  我们都认为竹内还有脸的话就该自杀。我们让他的指挥中枢陷入半瘫痪我们俯瞰四面八方的射界让整个南天门的日军必须像老鼠一样生活一代价是我们更像老鼠我想他们也快疯了。
  然后死啦死啦哭腔哭调地开始吵吵“东岸的弟兄们哪——”但是往下他就笑“嘿嘿。”
  那边当的打过来一炮在日军的正斜阵地上开花是余治的坦克打的以为回应。
  上得山来死啦死啦就没再向江那边说一句软话该说的来前早已说尽。便不再说。于是阿译记录了我们永远在望却无法回去的东岸阿译记录了不辣的腿因为缺药不辣的腿已经烂掉。
  我还在念着“……不辣的腿让我想起孟烦了的腿。不比那个更糟糕。”
  于是我也斜着不辣丫还在蹦还在蹦活跃得不得了好像坐下来一会他那条瘸腿就会从身上分离了。
  我“不辣你啥意思啊?不是痛得坐不住吧?”
  不辣“不是啊不是啊。”
  迷龙“上!”
  发一声喊大家便猛扑。不辣一个死瘸子当得住这么多如狼似虎迅雷不及掩耳便被扒掉了裤子。我们看着他的腿。我们脸上露出一种看着泥蛋尸体时才有的表情。
  不辣一脸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有办法没得?有办法没得?”
  丧门星“没得。”
  张立宪“至少你那整条腿是没得了。”
  迷龙“开什么玩笑?”
  我“……我们还没死是我们在和老天爷开玩笑。”
  何书光“我说弟兄们何书光有句话我应该不是最后一个死的我托最后死那位做件事你死地时候把这鬼地方给老子们炸塌。”
  不辣“我们没得那么多炸药。”
  何书光“……这倒也是。”
  我们又有些郁郁。丧门星见机得快。开始猛然地又喷嚏又咳嗽因为阿译从侧室里出来了而他的日记本还抓在我的手上。
  张立宪“林副团长我有要紧的事跟你说。”
  有张让人信任的脸真是好事尽管现在就剩半张。阿译毫不犹豫地就信了并且打醒了十二分精神“什么事?”
  张立宪就在那支吾“……好像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
  阿译几乎是热切地“我要是能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他什么都不用做我们都做完了本从我手上传到迷龙手上从迷龙手上传到不辣手上我们都没动窝。可本已经回到阿译的包里了。
  张立宪“好像没有事。哦本来就没有事。”——他摊摊手走开了留个下阿译又困惑又失落地站在那后来这只小羔羊走入我们这群狼和狈之间看了看他的包。又狐疑地看了看我们细心他是有的他看得出包被人动过了。
  不辣咣一下子躺下去把那只包做了枕头——我真奇怪一个腿都要烂没了的人还能如此矫健“啊哟腿痛死了。再借你的包包躺躺。”
  阿译便释然了“躺吧躺吧。没事的。”
  迷龙就一副得便宜还卖乖的表情“林督导。我想看你老在写啥玩意。成不成?”
  阿译就非常正式地告之“不行。还有别再叫我督导了。这里没有督导。”
  我“看什么看?你又不识字。”
  阿译“孟烦了这样不好因为不管识不识字到了这个地方都是管不得用的。”
  他一脸的忧郁和又有感悟他总是这样我们实在熬不过了哄堂大笑起来。阿译惊讶到有些惊恐地对我们睐着眼睛纸要包不住火了但是麦师傅很帮忙麦师傅大叫起来。
  麦师傅“空投!空投!”
  死啦死啦也不知道从哪里扎出来的感觉丫总能嗖地一下钻到需要他出现的地方。
  死啦死啦“各就各位!布置火力!”
  我们钻到了属于各自的枪眼面前准备好了各自的武器。东岸的火炮已经开始弹幕射击了那是在清理空投场。
  今天的弹幕射击打得非常准它炸起的泥水把我们都溅得一脸泥。
  云层里又是隆隆的四引擎大家伙在飞临然后将会是炸弹落下为空投场做最后一次清理顺便完成了定份定量的轰炸然后就会是运输机来临投下我们生存所系的物资——最后将是我们冲上那也就百十多米方圆的空地为每一个准确投中了靶心的箱子和周遭环伺的日军做一番搏杀。
  日军了无动静。他们早学乖了。面临空地的双重打击时绝不露头反正等我们去抢物资时射击和轰炸就都得停下来。
  麦师傅“good!verygood!很好!太好啦!”
  我们被瀑布一样铺过来的泥水砸得很悻悻他倒很高兴变成一个泥人。
  麦师傅今天很高兴火力支援从没这么准过空投的衔接从没这么紧过以往总因松散让日军缓过气来把空投场变成了射杀场——这归功于他为了修正火力和部署空投已经废掉了睡眠他用来跟东岸所有两腿哺乳类生物磨嘴皮求情哭嚎骂人的时间比我们所有人加一块还多。我们预感到今天不会白过阿译的日记会记上这么一笔今天大有斩获。
  我注意到了阿译又低着头把双手抱在了在胸前的拳。他闭着眼亲着自己的拳头在念着成串的神仙。
  然后箱子拖着降落伞。通通地开始落下来了跟以往一样大部分落进了空投场之上在这样云雾缭绕的山峦又是战争环境把物资投入山尖的这点空投场不是易事。我们也司空见惯只好希望那些便宜了日本人的箱子最好是直接落在他们头上——然后最大的一个我们见所未见最大的一个足有齐腰高通地一声泥水飞溅它不偏不倚砸在空投场的中间。
  麦师傅已经激动得快哭了反正泥和水糊一脸哭没哭也没谁看得见只是我们明确地肯定他已经哆嗦了。并且现在他在最激动时总把中文和英文一块混用“mygodmygodmygod上帝上帝上帝上帝上帝呀……”他这样毫无断句地嘀咕和叫喊着已经完全失语了泥巴和眼泪和水顺着他久没修理的胡子一起下淌。
  死啦死啦不激动最值得激动的时候他总是不激动他把两只手伸出去分切了一下。那表示我们该沿着外壕从两翼接近那个救命的箱子“机枪!”他嚷嚷着在他嚷嚷之前迷龙他们的几挺机枪已经对着林子里晃动地人影开始速射压制了。
  我们冲了出去我们现在倒默契了倒杀气腾腾了因为人已经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已经被枪林弹雨淘汰了一百遍的人。
  雨淋在壕里。壕沟便成了泥坑二十四天来日军扔在壕沟里的尸体从没收过。
  我们双方都绝无能让对方收尸的信任泥坑便成了尸坑。我们在泥水和尸体中深脚浅脚地穿行凭借一条壕沟尽可能接近空地中间的那个空投箱只要滑倒便必然撞上某一具尸体。
  林里射来的子弹打在壕沟边沿但日军一时没有再大的动静我们连汤带水地架好了武器一通猛盖日军对这种日复一日的重复似乎也有点心不在焉并没有做太有力的反击那就算被我们压住了。
  死啦死啦把一个手榴弹投了出去“抢吧。小心点。”
  玩命的时候到了我们跳出了壕沟还得顺手把跟着我们跑出来的麦师傅推回沟里——最好不要尝试在一览无余的空地上对林子里多我们多少倍的敌军射击了那叫找死——我们连枪都反背了玩了命地冲向那口箱子。死啦死啦追着往我们的侧面一个接一个地投弹把泥浆炸溅得竖得和墙一样。堡里地几挺重机枪也打得一忽儿不敢停停一小下今天拿来换这箱子的也许就又要多几条人命但真是走了好运我们的手搭到箱子上时也没倒一个人。它硬硬的硬得很结实硬得在心里实在。
  我们开始拖着箱子在泥水里逃回自己的窝。死啦死啦的手榴弹早扔光了现在是靠着张立宪拿掷弹筒在堡门前速射掩护迷龙的机枪稍稀疏了一下林子里地机枪火力立刻在我们周围弹跳。
  麦师傅拿着枪在壕沟里对着那个机枪点一通乱射指望能够能给它压下去一些现在壕沟里就他一人了。我们永远得把他留在最安全的地方与他的国籍无关他是我们从火力支援到物资空投的唯一所藉。
  麦师傅大喊大叫他很安全日军的机枪还没功夫关照一个严严实实捂在壕沟里的人“小心!放低你们的屁股!”
  我们一边拖着箱子在泥水里连滚带爬开枪这种琐碎事全交给迷龙和张立宪这帮子支援火力了带着东西逃命是我们现在的大事。我还一边忙着向麦师傅挥动拳头。
  在我们这趟忙乱和狼狈中没能看到的是麦师傅身后的几具死尸爬了起来他们和死人一样沾染着泥污和血污但确确实实是活着的——那又是日军的设计了派几个不要命的事先伏在战死的同伴身边尸体成了他们最好的掩护。麦师傅还在当当地忙于射击时一个刺刀柄猛击了他的后脑然后他们把他翻过来好在心口补上一刀。
  翻过来——翻过来以后就发现这并非一个中国人。
  我们把箱子拖到树堡旁边时就瘫了那样在枪林弹雨的泥浆地里拖一个半人高的家伙真还不如一次拖八辆板车但它立刻就被那些做掩护射击的家伙拥了进去。“太顺啦。今天刮顺风啦!”我们七嘴八舌地吵嚷着。把那个箱子拥进了房子正中间放下那是个金属玩意。一切为了防撞设计连锁都是死头地要用撬棍撬。我们瞪着那个大家伙眼里闪着饥饿的光泽。
  如果这里边是食物我们就还能活个二十天那就长得像一辈子。如果是药也许连死人都能医活了如果是子弹……唉管它是什么吧反正我们什么都没有。
  张立宪“棍子!撬棍子!”
  迷龙“我来!洒家来!哈哈!”
  他乐呵呵扛着根铁棍子就蹿过来我们拍着打着他给他让着道。
  死啦死啦“麦师傅呢?麦师傅?”没人理他他就索性蹦到了箱子上“把麦师傅找来!这箱子要不是他开你们好意思?!”
  是不好意思我们消停了如果蠢蠢欲动也算消停的话。死啦死啦从箱子上跳下来。
  死啦死啦“等着!不准开!——谁跟我去?”
  没人跟他去。连刚才在外边打火力的家伙也蹭边溜缝地走怕的不是死是怕看不到开箱子。死啦死啦冲我们竖了个小指头连踢带拽地弄走了几个倒霉的。
  我们围箱子发着呆道理是每个人都懂的。但欲望也从来是不讲道理的。
  何书光“这也太熬人了。”
  丧门星“我宁可去熬日本鬼子的炮弹。”
  我“全民协助啊全民协助。”
  全民协助正比我们更没出息地瞪着箱子卖呆云里雾里地应了一声。
  我(英语)“你也有开箱权啊。”
  我觉得美国人是要很丰富的营养来养的到现在这种营养奇缺的时候全民协助的脑袋就更慢“我?有吗?”
  我(英语)“当然有当然有。你也在联络飞机和大炮啊。”
  全民协助“我只是帮助他。”
  我“o!o!”
  迷龙“o!o!”
  我也不知道那帮傻子怎么就明白我们在说什么大概是已经饿得通灵了七嘴八舌地“yes!”“太有啦太有啦”“开吧开吧”不绝于耳可怜的全民协助如被催眠。撬棍子不知道怎么就塞到了他手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伸出了罪恶的毛手把撬棍楔进了锁头的合缝。
  我们不用再推波助澜了。全民协助从伸出手地那一下就被魔鬼掌握了。我们眼光光地瞪着看他犯罪。
  “鬼子!上来了!”死啦死啦叫嚣着冲了进来跑在他前边的是几个被他抓了差的倒霉蛋。地上本来就湿湿地打滑全民协助又是最容易被这种动静惊吓到的人一个出溜滑便压在了撬棍上崩得个箱盖轰然开启。
  于是我们在抓起武器各就位置前还来得及看见箱子里盛的什么张立宪甚至过去伸手抓了几只他放开手那白乎乎地玩意在地上蹦跳于是验证了我们的难以置信。
  美国人的物资实在是太丰富我们总是发梦也想不到他们都给他的兵提供些什么之前抢到的物资里离谱的东西不是没有报纸、口香糖、避孕套、电影海报、诸如此类但还从来没离谱到眼下这地步满满一箱子……乒乓球。
  死啦死啦“布防!”
  他对我们这帮子泥雕木塑们喊着他的眼睛也从箱子里那么掠了一下但跟没看见一样。
  我们开始布防每次面对未知地攻势时我们都很迷茫但从来没象这次这样迷茫。
  每次日军攻击时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地突过来这回不一样这回他们的几个活动碉堡先就了位开始移动然后步炮和重机枪在后边跟着阵列移动这样地进攻自然是比步行还要慢的速度。我们瞪着那一条就着森林边沿在雨雾中缓慢移动的线形后来它收拢了成了一个槌形我们瞧着那个槌头槌头是一辆推车被两个活动碉堡保护着那车没法不显眼因为车上绑了一个原木钉的十字架麦师傅被绑在架上。
  死啦死啦现在看起来很沮丧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看便保持沉默了我从他手上把望远镜拿了过来于是我看见一个双腿已经被打断的麦师傅嘴里堵着一块布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和我们一样是浑身泥水的落汤鸡但我仍清晰地看见他的涕泪横流因为他已经痛苦得面部都已经扭曲——然后我发现他不是被绑着而是被钉着。
  当我们再看见麦师傅的时候他已经被拷问过了折磨他的人也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了——实际上一天数次的鏖战下来我们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了。于是他被派了最后的用途——用来做攻破我们的撞城槌。”
  槌缓慢地向我们压近来慢得我们的敌人像在给我们演示一回步兵操典慢得他们在泥地里拔足时甚至不会溅湿自己的裤腿枪拿在手上但并没开上着刺刀向我们显示着他们有再来一次白进红出的勇气。
  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我们也开始开枪冲锋枪和机枪都放弃了我们又拿起了老式的手拉栓砰的一枪砰的又是一枪连张立宪、何书光和迷龙也在这样砰砰着瞄很久然后开一枪。尽管麦师傅明白无误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生不如死的信号但是我们绊住了没人愿意用自动火力把他和日军一起送去他现在很想去的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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