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封侯万里(一)

  “莫论胜败迹,人我暂时情。”
  乃木大将苦笑着喃喃自语,挣扎着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稍微一动,乃木希典就觉得下身一阵钻心的疼痛,疼的他龇牙咧嘴,紧锁眉头。看着腰一下被纱布层层包裹起来,不用医生说,乃木希典也知道自己什么地方不对了。奥地利射手射出来该死的子弹,什么地方不好打,偏偏打在作为一名男人,最有尊严的地方!乃木希典当时觉得两腿中间一麻,整个人马上晕了过去,现在想想,自己肯定成了中国人所说的“太监”。堂堂一名大将,却不能人道,这是多么耻辱的事情啊!
  自从知道自己失去了作为一名男人的尊严,作为一名出自江户的武士,乃木希典决不允许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到“大将是太监”,不光说,就连想也不可以,可他负伤后一直昏迷到现在,和他在一起的第二大队官兵是全体玉碎了,可急救所里的医生护士却是知道的,还有外面的中国人,就算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总是要想着罢?如此丢脸之事,唯一解决之道只有一死。
  听到第二大队全体玉碎的消息,第五师团在萨洛尼卡城内,岌岌可危,看起来将他们援救出来的希望基本上没有,乃木希典更是不想继续活下去了。他是男人,死要死的有尊严,决不容许任何人对他说三道四。按照日本习俗,人只要一死,以前所有的罪孽都将不复存在,人们只会怀念他的好处,死,是洗刷耻辱最好的办法。
  在明治天皇去世的时候,乃木希典就已经想追随天皇而去,只是当时日本实在太弱小,乃木希典对国事放不下心,一犹豫,这才没有死成。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就是还惦记着国家强盛,也只能自决,何况乃木希典相信日本最后必然取得胜利,经过这场战争,未来的日本想必要比以前强盛起来。这时候死,已经不再让他犹豫。
  本质上来说,乃木希典是名很传统的日本武士。自杀有很多种方式,有人喜欢烈火中永生,有人爱好“我自横刀向天笑”;怕死者可以吃大量安眠药;想体验急速快感的可以找个高点悬崖,向前一扑自由落地;如果有自虐倾向的,大可找棵歪脖树搭根绳子即是;军人自杀吗?陆军出身的很乐意用最后一颗子弹替自己送行,海军当然是愿意投奔大海母亲怀抱了。至于日本武士,切腹自杀是最光荣的死法,那可是日本国粹!
  躺在病床上的乃木希典就在考虑如何将切腹演绎成一种绝对唯美的艺术,要通过切腹,唤醒大日本军队士气。
  ***
  湿热的空气让人觉得下一秒种自己就要窒息,徐永晋烦躁地扯了下军便衣,该死的汗水让衬衣与后背粘在一起,湿溻溻的,再加上汗水蒸发留下的盐渍,滋味如何只有徐永晋自己才明白。
  用不着抬头看天,天空连一片最薄的云团也没有。要知道,这里是萨洛尼卡,外面就是浩瀚的海洋,按照徐永晋理解的自然法则,天热的时候,海水蒸发的水汽应该聚集在自己头顶,遮挡一下炽热的阳光。很可惜,至少今天,自然法则没有按照徐永晋想的去做。
  徐永晋拭了把脸上被烈日灼烤流下的汗珠,手下意识地伸到脖领处,在下一秒又垂了下去。他是一名军人,受过严格军事训练的军官,虽然在酷热并且潮湿的地方,扣上的风纪扣让脖子感觉被什么东西勒着,要窒息了,极为不舒服,可他还要服从纪律——小小的军纪扣,能体现出一个国家军队战斗力如何。这句话在入伍第一天起,教官就一再在他们耳边重复。
  无意识地摆动双臂,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徐永晋沿着胜利大街朝市政厅走去。
  胜利大街原来当然不可能叫这个名字,至于叫什么,徐永晋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入城后,城市中心原本最繁华,现在只剩下残墙断桓满是瓦砾的街道就叫胜利大街了。
  这条大街是为了庆祝解放萨洛尼卡,被士兵们(军官在事后很乐意采纳了那些大兵意见)改了名字。整个萨洛尼卡所有的街道都改了名字,市政厅前面和胜利大街交错的另外一条原商业街现在叫解放大道,沿着海边那条港口公路成了小原公路(为了纪念解放码头的第五师团师团长小原传中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劳合街、沪生路、贝当巷、天皇广场……等等等等,都是为了纪念各国当代著名人物,也不管萨洛尼卡人是否喜欢,先叫了再说。
  不光有解放大道、胜利大街,还有一条叫好莱坞大道的,现在就在徐永晋前面一个路口。
  还没走到路口,从那条冷僻的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喧闹的爵士乐。可以看到成群结对的“牛仔”们呼啸而来,一个个又搂着涂脂抹粉的日本女人,头重脚轻穿过路口向对面更加偏僻的巷子里溜去。街道上戴了白色钢盔,肩膀上缠着一条臂章的宪兵为数不少,只是这些中国的、英国的、日本的、希腊的宪兵看到那些牛仔,一个个只能皱皱眉头,转过身就当自己没看到。法国宪兵看到这些人,两只眼睛却显露出他们很是羡慕那些牛仔。
  这些牛仔都是美国人,要知道,美国还未正式参加东半球这边正进行的如火如荼的战争——他们自己正在美洲与小丑黄尔打的不可开交,不知名的墨西哥虽然打了不少败仗,黄尔的胆子让中国人嘲笑不已,事实上美国到现在也没把这个罪魁祸首绳之于法。卡洛斯·黄尔打仗不行,逃跑时候他比狐狸还要狡猾——这时候在激战刚过去,战线距离城市并不遥远的萨洛尼卡,出现大量年轻的、胡子一大把的美国男人,是多么不可思议。
  在萨洛尼卡城市硝烟还未散尽,一支由两千来名美国人组成的“唐姆叔叔志愿军”出现在地中海。徐永晋听战友中那些消息灵通人士介绍,这支莫名其妙,没有一点军队样子的所谓志愿军,是中国情报局与英国某个心术不正的部门——也就是专门在国外搞些挑拨离间暗杀放火什么让人不齿的小动作——共同制造的怪胎。
  也不知为什么,在联军发起巴尔干战役前,美国大陆流传开各种各样“谣言”。
  众所周知,古罗马帝国“前三头”中的庞培,因为妒忌和恐惧恺撒的势力,向元老院贵族妥协,公元前四十九年,恺撒以民众领袖身份,悍然出兵意大利,元老院贵族与庞培被恺撒打了个措手不及,仓皇逃到希腊,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四十八年,在法萨卢战役中,恺撒彻底击败了庞培,庞培在失败后逃亡埃及,却被法老近臣所杀。
  在谣言中,有一个谣言就是有关“庞培的宝藏”。在谣言中,当时庞培与元老院贵族在逃里意大利时,携带了大量的宝藏,可是法萨卢战役中,恺撒虽然击败了庞培,却没有缴获什么财产,庞培到了埃及,几乎身无分文,那些宝藏哪里去了?据说,宝藏就埋葬在巴尔干半岛的某个山洞中,中国和英国的考古专家在查阅了大量古代文献后,找出了有关宝藏线索,如果协约国发起巴尔干战役,不用问,那一定是冲着宝藏去了——谁都知道巴尔干半岛居民穷的快要连裤子也没得穿了,贪婪的中英两国才不会无缘无故去解救那些穷人。
  又有一则谣言,说是巴尔干半岛盛产美女,那里的美女还极为热情,听说协约国要进攻巴尔干,那是为国内那些光棍考虑,只要占领了巴尔干半岛,无数的南欧美女将被协约国的勇士占为己有,见者有份——这个消息传的很隐秘,神神秘秘的,说什么消息不得外传,大家只要心底有数就是,没老婆的悄悄去投奔协约国志愿军,也用不着声张,免得竞争对手太多云云。
  有宝藏,有美女,当然也少不了有美酒。在谣言中,巴尔干盛产优质葡萄,那里的葡萄酒也别有风味。不管怎么说,在巴尔干战役正式开始后,一支由十二名议员、五十名歌剧院演员、三百名随军记者、两千来名牛仔(流氓、骗子、小偷、强盗、强奸犯、赤贫者、文物贩子)组成的美国志愿军与英国的澳新军团一起搭乘运输舰抵达了地中海。
  带着美好愿望来旧大陆(相对美洲这块新大陆而言)的志愿大兵,却没给联军官兵带来多少好感。
  徐永晋亲眼看过那些志愿军公子哥登陆,一身牛仔打扮的美国佬提着杆步枪,腰间别着两枝柯尔特左轮手枪,装在套子里的匕首随着美国佬摆动他们那肥硕的屁股前后摇摆,更离奇的是这些人屁股后面还有套牛绳……徐永晋不明白,这些人是来打仗,还是参加西班牙斗牛表演。
  既然介绍到美国志愿军,就不能不提到和志愿军一起抵达登陆场的澳新军团,在美国佬下船之前,澳新军团的士兵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从船上逃了下来,仿佛他们屁股后面有人用靴子踢着他们跑路——事实上不会有人真的踢这些英国勇士——澳新军团中不少人鼻青脸肿,两只眼睛高高突出,就像一对桃子,还是多汁的水蜜桃,从这些人看美国志愿军的眼神,就能知道是谁把他们整的如此狼狈,那些美国牛仔可是用拳头好好让他们见识一番什么叫做“美国精神”。始作俑者对此毫无任何不好意思,口哨却吹的绕粱三月,澳新军团士兵在刺耳的口哨声中,带着满肚子怨气,逃难一样离开运输舰——就澳新军团那些小鸡肚肠,他们给了美国志愿军以后在战场上大出风头的机会。
  大大咧咧的美国佬在多日苦战的联军面前,显得是那么的粗野,而且还富裕——几乎所有人嘴里嚼着弗吉尼亚烟草,手里拿着绿油油的美钞,对见到的从六岁到六十岁的妇女大喊“达令”,不过很可惜,这里只有英国英镑中国元是硬通货,市场上最多的是军票,至于美圆,大家认为它也就用来擦屁股还稍微硬了点,想要流通起来却是太遥远的事情。
  作为志愿军,在战斗对联军不大有利时,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奔赴战场。所有人都对美国唐姆叔叔志愿军抱有极高的期望值,他们粗野,他们英俊,他们勇敢,想想看,两千美国佬将五千澳新军团士兵打的满地找牙!这些人具有怎样的战斗力啊!何况名义上他们是志愿军,事实上谁都清楚,在他们背后有着美国政府撑腰——要不是为了对付讨厌的黄尔,美国政府现在已经对同盟国宣战了——源源不断的物资正从美国运送过来,还有更多的志愿者在不久后既能抵达巴尔干,让他们去和拙笨的德国佬交手,相信一定能给大家带来惊喜的。
  徐永晋看着一个面孔黝黑,孔武有力的大胡子,搂着俩个日本女人——日本女人在这个美国莽汉身边,就像缠着千年古树的藤,不是说缠功很好,而是她们太苗条了——咧着大嘴,从一队宪兵面前旁若无人地走过,那些宪兵将脑袋转到其他方向,就好象没看到这个美国佬。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废物!”徐永晋暗暗朝旁边吐了口痰,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到那些自高自大的美国人,浑身就上下都不舒服。
  有这种感觉,完全是因为美国志愿军在战场上给了徐永晋太大的“惊喜”。
  谁都相信世界第二强国,国民又有尚武风气——连国民持有武器都是宪法允许的,这在中国根本不敢想象——的美国志愿军,虽然人数不多,不过面对一个奥地利营,他们最多也不过半天就能将阵地拿下来。出乎所有人意料,阵地在两个小时后就被拿了下来,只是不是奥地利的,而是美国志愿军出发阵地。五百奥地利士兵,在低空盘旋的飞机掩护下,用了一个小时将排成散兵线的美国冒险者击退,又用一个小时,紧随光抱着脑袋撒开脚向后飞奔的运动员足迹,占领了冒险者出发阵地,要不是美国志愿军后面还有日本第六师团一个中队待命,及时对奥地利人发起反冲锋,将奥地利人又驱赶回他们坚守的阵地,那些虎面兔子胆的美国冒险者将被奥地利人赶下大海。
  应该说美国人参与的战斗,对联军来说,简直是耻辱——因为美国志愿军的表现,同盟国那边报纸、电台无数次嘲讽联军毫无斗志,认为联军将士根本配不上军人称呼——可跟这支污七杂八队伍一起来的那些美国记者却对战斗有这不同的理解。
  徐永晋看过美国随军记者——好象叫什么海明威的——写的一篇战地报道《丧钟为谁而鸣》中,那场规模不大,却显得毫无章法的战斗,在战地报道被写的极为悲壮。按照战地报道所言,一个美国志愿军由十名勇敢者组成的小分队,在平地战斗中突然遭遇到一个装备了几十辆战车的德军王牌战车团!这个战车团是奉命要打入联军战线,撕开一个缺口,好让跟在后面的几十万同盟国军队跟进,把联军从巴尔干战线上驱逐出去。十人vs三千人,普通人都会认为面对敌人如此巨大优势,要么撤退,要么投降,而骄傲的德国人也是如此认为,但他们错了,他们的对手是上帝保佑的美国人,美国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退缩,美国人的字典里只有进攻!于是志愿军小分队操起步枪,义无返顾地投入到战斗中去,他们一个个战死,也让大批德军优秀士兵倒在枪口下,最后,阵地只剩下一个威廉·胡德·辛普森的德州牛仔,在打光了所有步枪子弹后,用两枝柯尔特左轮手枪击毙数十名德军战车兵,并且缴获一辆战车,钻进去操纵战车堵在路口,用火炮破灭了德军任何通过障碍的企图,当第二天太阳升起时,辛普森面前尸横遍野,不再有什么同盟国军队胆敢向他发起挑战,那些同盟国军以为和自己交战一天一夜的是联军一个主力战车师,在战败后,他们不得不撤退了,反攻的企图也化为泡影,事实上,和他们交战的不过是一个德州牛仔,是美国的斯巴达克思……
  看了这篇报道,谁都会相信在巴尔干这里,只有美国牛仔正在与邪恶的同盟国军作战,而且美国英雄最后取得了战斗的胜利,这简直是最棒的电影剧本了,很快,围绕萨洛尼卡进行的战斗还没结束,美国国内以这个辛普森事迹为原型的电影《一个人的战争》已经公演。不光在美国公演,那些肥头大肚的电影商还把这部片子作为战争巨片在所有协约国公映,连萨洛尼卡这里也放映。徐永晋看过这部片子,看了《一个人的战争》,他才明白为什么别人总说着是巨片,一点没错,这分明是“巨骗”!
  真实的美国志愿军,和电影上反差太大。同盟国中意大利军队战斗力是最为低落的,而这支“唐姆叔叔志愿军”,在联军里,从高层到最低军衔的士兵口中,就是“我们这边的意大利人”。至于电影,既然是巨骗,拍出来的可信度如何,不问自知。
  这些美国佬打仗不怎么样,勾引女人水平却一个比一个高,或者换句话说,他们雄性激素分泌太旺盛,一个个就像发qing的公牛,到这里不是来打仗,根本是寻欢作乐来了。
  让徐永晋觉得意外的是:日本女人具有一切优良品德,她们柔情似水,她们温柔委婉,她们彬彬有礼,她们知性优雅……总之,她们是女人中的女人,只要你有钱给她们的话。
  联军中各国部队士兵口袋里都有钱,中国军人钱最多,而且中国元属于任何国家任何地区都能通用的货币,可惜中国有着铁一般的军纪,不是休假,士兵口袋里就是有再多钱,也没地方去花,自从拉塔基亚事件后,中国军队又特别加了一条不得找日本女人寻欢作乐的条文,暗地里违反条文自然是存在的,可既然表面上有这个规章制度,大家也不好意思光天化日下,公然和日本女人勾肩搭背。各国都有和中国差不多的制度,只有所谓的志愿军,这些牛仔用不大坚挺的美圆,将牛仔精神充分发扬光大,满大街追日本女人。
  同样是日本人,日本男人却走了另外一个极端,那些日本男人一个个就好象杀人机器,他们毫不在意死亡,不管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的,他们都不在乎。可以说这些日本男人拥有着足够的血性,血性过多,都变成兽性了,这些日本男人除了自己民族,他们仇视一切民族,不管是隔海向望的中国,还是西天极乐世界的白人,表面上没显露出来,接触时间多了,徐永晋能感觉到他们骨子里面仇视这些民族。并且,徐永晋隐约中感到日本男人有一种自毁性倾向,这总是让他在日军担任顾问时,晚上睡不好觉。
  幸好,他终于摆脱了在日军中当顾问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只要是个正常人,鬼才愿意到极端排外的日本军队去当鸟顾问!可回到自己军队大家庭中,这日子却也没让他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
  “你是谁?从哪个单位来?找什么人?有什么事?”
  回想起来,当时那个肥头大耳的人事处干事坐在桌子前,手里拿着一份天晓得是军队报纸还是邮船带来的国内猎奇小报,看的津津有味,说这些话时,连头都没抬一下。
  “报告上尉,本人陆军少校徐永晋,原派驻日军第六师团十三联队第二大队顾问,奉领导指示前来向人事处薛科长报到。薛处长现在在吗?”
  少校——虽然是临时的——面对一个上尉,居然要说报告,徐永晋现在想想都觉得自己脸很红。可是县官不如现管,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
  “你就是徐永晋啊……处长正在开会,现在没工夫接见你,还是回去吧,等下午再过来看看。”正在看报的干事抿了口茶,将报纸放下,抬起屁股到窗台提着热水瓶给茶杯里填满水,这个过程中,他就没用正眼看下徐永晋。不过既然在说到徐永晋的名字时,连他的少校军衔都懒得提,可见这个少校在上尉干事心中地位如何。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啊!”徐永晋回想起昨天去人事处的经历,不由抬头看了眼高悬在正当中的太阳,心里不由有些不忿。
  小小的一名干事可以打着官腔让自己走路,堂堂上校薛处长在见了自己面后却嘘寒问暖,不光安慰自己,还将自己的临时军衔从少校提升为中校,虽然不用回第六师团,自己属于待业青年,可这个中校,还是能满足一下虚荣心的。
  “嗨……竹竿!”
  正让烈日搞的口干舌燥,浑身快要虚脱,大脑恍惚的徐永晋听到前面有人用中国话喊“竹竿”,声音很熟,至于是谁却分辨不出,茫然抬头望去,却见马路对面站着俩个穿着中国空军制服的军人,里面一人正冲自己招手。徐永晋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学校里有个绰号叫“竹竿”,至于对面之人自然是老熟人。
  徐永晋咧开嘴,露出惊喜之色,大声道:“张浩天?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站在对面的自然是浔阳中学校长的孙子张浩天,见徐永晋认出自己,张浩天抛下身边之人,急跑两步,在马路中间与对面跑过来的徐永晋勾肩搭背在一起。
  大家都是老熟人,用不着再管那些军规,至于马路中间是否影响交通,这里战争结束还没多少时间,马路上大半天看不到一辆汽车,又怎么可能影响交通?
  “呵呵,没想到啊,我们这俩个老同学竟然在这里见面了。”张浩天看着徐永晋极为高兴,在徐永晋肩膀上重重捶了一拳,笑骂道:“好小子!不错嘛,居然已经是中校了,可比做兄弟的有出息多了。要不是刚才喊了一嗓子,见你有反应,我还真不敢认你了。我在国内时,听同学说你在美索不达米亚打了不少仗,居然还没死,真是坏人活千年啊!”
  话虽然难听了点,也恶毒了点,和祝福挂不上半点关系,可谁都能听出来,张浩天对在这里见到徐永晋是极为开心的。
  “你个混蛋,几年没见了?三年?四年?奶奶的,这仗打的人都没了时间概念,真是该死的战争啊……不说了,总之有那么长时间没见了,想不到你竟然是上尉了!空军上尉,真是让人妒忌的要发狂啊。”
  张浩天撇撇嘴:“你不是中校吗,该妒忌的应该是我。”
  徐永晋脸红了一下,嘴里低声嘟囔着一串没有意义的单词。他不好意思向张浩天解释自己这个中校是临时的,打了这么多年仗,从尸山血海钻了几个来回了,可他正式军衔不过是少尉。这还是因为去年回部队的列车上与国父见了一面,留下那么点印象,不然现在他只能是军士长,面对当了上尉的张浩天,就算张浩天认出他,徐永晋也只能遮脸逃之夭夭了。
  “不说这些了。”徐永晋将话题从军衔上转了出去,上下打量着张浩天:“我听大家说,你不是飞行员吗?”
  张浩天上下看看自己,不解地说道:“是啊,我自然是飞行员。”
  “你这是飞行员服装?我怎么总瞅着跟印象中不大一样?”
  张浩天这才明白过来,指着袖子上不大明显的波纹:“你说这个?我现在是海航飞行员,这个是海航标志。”
  “海航?我还以为打出块地盘,空军才屁颠屁颠跑过来进驻。(“你这说的什么话?”张浩天听的很不是滋味。徐永晋没有理他继续说)原来是海航,这就难怪了……这么说,前段日子,在我们头顶兜圈子的,其中就有你在了。”
  “我自然在上头,只要天气合适,我可都要过来松松筋骨。怎么样,还不错吧?”张浩天突然想起和自己一起出来逛街的军人,拉着徐永晋走到那位和张浩天同样打扮的飞行员面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中学同学徐永晋,比我低一级的学弟。至于这位,就是我们飞行员中骄傲杜申利少校。”
  “你就是杜少校?”徐永晋脑海里好象被什么东西重重捶击了一下,让他半天反应不过来。没想到地球竟然这么小,在距离中国十万八千里的巴尔干地区,一个无法和中国大中城市相提并论所谓的大城市内一条遍布废墟的街道上,他徐永晋居然和大名鼎鼎的杜申利站在一起!
  看着佩带了中校军衔的徐永晋,杜申利很是牵强露出一个笑脸——看他那表情,如果不是张浩天介绍,杜申利连笑都不会向徐永晋笑一下——微不可查点了下头,勉强道:“您好,认识您很高兴。”
  杜申利连“首长”两字都懒得说,虽然就肩章来看,徐永晋军衔比他要高那么一级。
  徐永晋没在乎杜申利的不冷不热,他现在正为自己能亲眼见到报纸上成天宣传的“伟大英雄”杜申利,幸福的都要窒息了。这可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当然,和与国父见面又差了那么一星半点,不过当时自己在国父表露身份之前,已经隐约猜了出来,国父亲口说出后,冲击力是有的,却也没那么大了。哪像现在?一个仿佛活在传说中的神话一般的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如果这位杜大英雄再友善一些,那就更好了。
  张浩天看出杜申利恍惚的眼神,知道杜申利并不高兴自己把他介绍给外人。自从空战中杜申利被奥匈战斗机飞行员击落后,这位空中王牌的精神就很成问题,不要说和他关系很铁的自己,就是海航那些普通飞行员也能看出杜申利不大说话了,神情恍惚,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颓废的气息。说的难听点,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的废物。
  张浩天知道杜申利之所以这样,那全是因为心病。一切都源于那场该死得空战。换了张浩天,被击落没什么,只要还活着就好。可是杜申利就不成了,想想看,一个被人吹嘘成永不会失败的战神,有一天突然发现自己并非不可战胜的,不光如此,还败得连内裤都被人拖了下来,这是什么滋味?
  “只要我在天空,空中就不存在王牌!”
  这是报纸上引述最多的杜申利“语录”。本来是用来提高国内百姓对取得战争最后胜利信心的,叙述多了,再加上取得一个接着一个的胜利,不管新手还是老手,只要面对杜申利,全成了他手下败将,渐渐的,连杜申利自己也相信他真的是战神附体,是胜利之神了。
  爬的越高,摔的越重。在感觉最好的时候,神话破灭了,连带着,杜申利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自信满满的王牌飞行员了。
  战争还在继续,强大的工业基础让中国可以制造出成千上万架飞机,只是虽然中国人口众多,却没多少人愿意投身风险性极大的航空事业,就空军来说,合格的战斗机飞行员数量并不多,至于有战斗经验,并且取得过空战胜利的飞行员,那就更加缺少了。虽然杜申利的情绪波动如此之大,从飞行角度来说,继续让他待在一线战斗部队里不合适,可又有谁能代替他的位置?失魂落魄的杜申利只能继续在部队中值勤。
  作为搭档,眼看着自己的伙计沉沦下去,张浩天心急如焚,他明白光用漂亮的语言劝解是没有效果的,唯一可以做的只有耐心等待,等待杜申利自己将心态调整好。今天海航部队难得放假一天,张浩天想着拉杜申利到市区散散心,希望尽快让自己的搭档恢复过来,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中学校友徐永晋。
  “没想到在这里见面,老同学,一起去喝一杯如何?庆祝庆祝,这可真是再巧不过的了。”
  徐永晋脸上显出犹豫神色:“这个……我还要去总部述职,估计……”
  “咳,怕什么。”张浩天见到校友心情很好,打断了徐永晋的话:“述职什么时候都可以,也不差那么几分钟,看到没有,那边有家日本料理,咱们也去尝尝。”
  张浩天不由分说拉着徐永晋就走,好象生怕他脚底抹了油,嘴里还嘟囔着:“说好了啊,你可是中校,这官比我们谁都大,薪水也比我们多,今天这顿饭该你请。”
  哭笑不得的徐永晋只能半推半就跟了过去。心里暗骂:“开玩笑!我这临时中校值几个钱?你们飞行员小小一名少尉薪水都比少校高,还有补贴什么的,怎么吃顿饭还得我这个穷人请客?!”
  刚靠近“日本料理”店,嘈杂的乐曲就让几个中国军人暗皱眉头,那么嘈嘈的地方,这分明是美国餐馆,那有半点日本饭店的气氛?
  门还没迈进,里面冲出来几个酒气熏天的美国人——几人标准美国牛仔打扮,头戴一顶牛仔帽,脖子上缠着一条红巾,胯间别着两枝柯尔特左轮,左手拎着酒瓶,右臂搂着姑娘。战火过后的萨洛尼卡,马路上虽然还有垃圾,清理过后看起来并不觉得有多乱,这几个却好象螃蟹一样,脚底迈着迷踪步,时进时退,时前时后。只要在萨洛尼卡看到这种打扮的,不用问,肯定是“唐姆叔叔志愿军”中的美国好汉。
  徐永晋、张浩天他们退到一旁,皱着眉头给“志愿军”让出道路。这些亡命之徒没能耐和敌人真刀真枪干一架,可面对盟友,他们一个个又都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一言不合拳脚相加是经常的,掏出手枪要和你决斗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对徐永晋他们来说,如果不是忍无可忍,没必要和这些“丧心病狂的野狗”斤斤计较。几个“好汉”搂着日本女人从徐永晋他们身边旁若无人走了过去,夸张而且刺耳的说笑让自认为正统军人的三位侧目而视。
  “走,我们进去吧。”
  “这些家伙什么时候才有点教养?”
  “让美国佬有教养?老弟别开玩笑了,这些家伙都是没开化的野人,让他们懂得什么叫教养,那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希奇。”
  “有个性,我喜欢。”
  杜申利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徐永晋和张浩天听的一愣,看着杜申利的脸,想听听看他的下句是什么。张浩天还以为杜申利恢复正常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可是杜申利的优良习惯,可杜申利在说了那句话后,又当起了哑巴,让俩人等了片刻,他只是盯着远去的美国志愿军士兵。
  张浩天有些失望,拉了拉杜申利:“算了,别理那些美国佬,还是进去好好吃一顿。”
  一走进挂了江户料理的日本餐馆,徐永晋的眉头再次皱了起来,他不知道今天这是第几次皱眉头了。昏暗的灯光下,前面有一支小型乐团正在那里起劲吹着萨克斯打着锣鼓,几十个看打扮是美国志愿军的士兵,围在那支小型乐团周围,喝着酒跳着抽筋舞——那些跳舞的一会儿叉腰,一会儿拍巴掌,两条腿还不停地踢着,看起来就像……就像一头骡马在尥蹶子。
  名曰“江户料理”,里面却没有日本人吃的生鱼片、寿司,也没有日本人喝的清酒,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白酒与烤牛肉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服务员都是大鼻子蓝眼珠的白种人,看起来一个个人高马大,三个中国军人站在他们身边,跟三个初中生站在大人面前一样。日本人是有的,看了半天,餐馆里居然有不少正宗日本人,不过这些都是女人,这些日本女人围在志愿军士兵周围,和那些大老爷们拼酒,陪他们跳“抽筋舞”。黑灯瞎火的,也看不出这些人的年纪,只是听声音,大多年纪并不大。娇小的日本女人搭配上魁梧的美国男人,好一幅现代版的美女与野兽。徐永晋撇了撇嘴,这哪是什么日本料理,分明是不上档次的德克萨斯小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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