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回 总为乱花迷人眼

  巧儿嘟起嘴,抱怨道:“小雪师姐,你来的好慢,白让妖怪欺负我半天。”拉住紫衣少女的手,翻身一跃而起。
  少女低头端详,伸手抚摩,见巧儿并未受伤,才道:“我送那些童女回家,山前村后的耽误好多工夫。你不等我赶到,偏要逞强和妖怪缠斗,若有好歹怎么办?回山叫欧阳师姐重重罚你!”话音清婉悦耳,但语气严厉,透着森森的寒意。
  桃夭夭神魂颠倒,满脑子瞎想“周家抓的童女,竟有福份让仙子亲自护送。唉,何等的美事。周天岁怎不抓了我去……”
  巧儿听了“欧阳师姐”几个字,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那边蚕娘子醒过神,张嘴收回内丹,盯着少女道:“你叫小雪?你是峨嵋剑仙门的弟子?”
  小雪没有应答,反问道:“蚕娘子本属巴蜀灵兽,向来只深山修炼,为何出世害人?你将男子变成蚕种,盗其阳气培育内丹,已犯了峨嵋派的诫妖令。你可知罪么?”
  蚕娘子道:“峨嵋派大祸临头,自身难保,谁还管你们的诫令?”
  小雪道:“近蜀群妖不服峨嵋的约束,多半和你提到的大祸有关。你既知原委,就跟我回峨眉山罢。向常生子师兄禀明详情,或可饶了你的性命。”
  蚕娘子打量小雪,看她皓齿雪肤,腰挺肩正,却是未满二八的黄花闺女,冷笑道:“自古有谚‘峨嵋阳,剑仙强’,如今派个雏儿现世,可见其势已衰,无人可用。你要老娘俯,先拿点真本事出来!”
  小雪道:“蚕娘子,好跟我走。若我用剑收了你,你年的道行也将废掉。”
  蚕娘子哈哈大笑:“雏儿狂妄,来收我呀!”吐出内丹,运功催动,霎时旋风平地升腾,卷起碎石形成烟柱,朝小雪飞速移动。烟雾里‘飕飕’促响,仿佛无数利刃穿刺劈砍,所经处草木披靡,岩石四分五裂。
  小雪神色镇定,待旋风接近,左手掏出个小陶盒子,右臂轻轻伸展,叫声:“疾!”掌心光华绽放,瞬间如金乌落地般耀眼,四下里唯见白茫茫一片。继而光芒聚敛,缩进那小盒。桃夭夭目眩神摇,定神再看时,周围风平尘落,蚕娘子没影儿了。那小盒子里多了条拇指粗的大蚕,蠕蠕的扭动。
  巧儿凑近盒子,笑道:“好白哦,好乖哦。蚕娘子,天机师兄做的‘子午锁魂匣’,比你的绝尘轩舒适多了?”
  小雪道:“等师尊出关后,将她送进镇妖塔,那地方住着才叫‘舒服’!”合拢盒盖,揣入怀内,顺手挥洒,一道金黄色剑光闪过,将赤蝗和青蚨斩成两截。巧儿见状不忍,叹道:“两个小妖挺好玩的,就这么呜呼了。唉,真可怜,谁让你们撞着小雪师姐。”
  小雪收起剑光,道:“小妖不除,必成大患。”
  巧儿道:“师姐,你使的是‘菊英剑’么?师尊说此剑容易加重你的杀欲,叫你慎用……”
  小雪微笑道:“好啦,除掉两个虫儿,你便这般罗嗦。回去我抓两只蚂蚱,塞进布袋跳啊跳的,给你玩个够。”
  巧儿道:“心领了,你少杀点生罢。师姐,房里那些书生怎么办?其那位桃大哥,挺有意思的,我给你引见引见。”
  小雪略微迟疑,终还是摇摇头,道:“蚕娘子已收,她的妖术自会消解。我不愿结交外人,咱们快走罢。”挽住巧儿的胳膊,运功驾起剑光。只见清风送影,倏然腾空,转瞬隐没于灿灿朝霞之内。
  又过半个时辰,天色大亮。阳光穿过窗棂,洒到桃夭夭身上,缠缚四肢的白丝化成水渍,喉咙里也能声了。他扶墙慢慢踱出门口,力气逐渐恢复,又走到草地央,晓风拂面,晨露清,登感精神倍,遥望天际云霞蒸蔚,思绪也如红日般冉冉飞升。
  桃夭夭伫立片刻,移目顾盼四周。看那草地绿痕微凹,那是小雪站立的地方。伊人已去而芳踪犹存,昨夜的奇遇恍若隔世。回忆小雪的容貌,正是梦的少女模样,举止却和梦里妩媚的情态大相径庭,甚至有点冷艳。但桃夭夭此刻情深入骨,反觉小雪清雅脱俗,神姿飒爽,正象姑射山仙子,理应高高上,供凡尘俗客顶礼膜拜。
  其实少年初识情味,总会把意人想象的无比完美,所谓“一样好样好,貂禅西施比不了”。何况小雪玉肌冰魄,姿容世间罕有,未见得输给书里那些美女。她此刻年纪尚小,已是美丽绝伦,成年后又有怎样的神韵?她性情冷傲,假若所有的温柔都只给爱侣独享,那又是多么美妙的情致。
  桃夭夭越想越陶醉,想象自己是小雪的情郎,恍惚看见万千男子齐献殷勤,而小雪不假辞色,正眼也不瞧他们,只是小鸟依人般幸福的依偎他怀。桃夭夭飘飘欲仙,眯起眼,大声道:“天意!梦和她相会,此乃天作之合!命里注定的情缘!”
  激动的难以自持,他忽地手指苍穹,仿佛诸天神佛全都降临,咬牙起誓道:“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元始天尊!天荡魔祖师!孙悟空白骨精天蓬元帅关二爷,你们给我听好――我若不能与小雪终生厮守,死后入十八层地狱滚油锅爬刀山,来世变成大王八人见人踩!”他本来想说‘娶小雪为妻’,又略觉俗套,未免轻亵天仙,话到嘴边便成了‘终生厮守’。说完誓言,桃夭夭浑身精力倍,心充满了希望。
  早先斗法时对答,道出小雪和巧儿是“峨嵋派弟子”。既然身份落实,前往峨眉山寻访峨嵋派便是。当下桃夭夭回到绝尘轩堂屋,拣几样金银器皿当盘缠。众秀才已恢复人形,坐厢房谈论夜里经历,却不知为妖精所迷,仍是‘之乎者也’‘君子小人’的瞎扯。桃夭夭一笑,也不去辞别,转身走出大门,顺地势慢慢的转到岭前。
  白天行路方便许多。不一会遇到个樵夫,桃夭夭问明方向,很快走上通往峨嵋的官道。黄昏到达乐山,钱庄里兑了十几吊铜钱,买两件衣服,大吃一顿,随意找家客栈歇了,翌日继续赶路。如此走了四天,桃夭夭沿途挥洒银钱,佳肴美酒大吃大喝,兼周济穷人,到峨嵋县县城时仅剩四五十个铜子了。所幸峰峦遥遥可望,峨眉山近咫尺,也用不着多少旅费了。
  桃夭夭穿街过巷,打听山各处景致,没人知道什么“峨嵋派”。渐渐来到城郊进山的道口,迎面石牌坊屹立,两旁篆刻对联“烟霞万古染胜境,佛光千秋映奇峰”,牌坊顶部斗大的字“天下第一仙山”。桃夭夭寻思“峨嵋山虽然名闻天下,山里仙客避世修炼,因此‘峨嵋派’的名头才鲜为人知。”看那牌坊后的石梯青泥盘盘,蜿蜒斗折,仿佛直连到霄云外。
  沿石阶走了里许,前方屋宇巍峨,梵音悠扬,一座雄伟的大寺庙,门前匾额写着“敕造大承恩寺”。桃夭夭读过几本佛经,对三宝素怀敬意,暗想“这样的大庙宇,必有大德高僧,何不进去请教?”欣然迈开腿,刚要跨进门槛。忽然旁边有人喝道:“喂,喂!长眼了么?你往那儿闯?”
  桃夭夭转脸看去,门边小木阁里坐个和尚,伸脖子瞪眼,怒目金刚似的,忙拱手道:“打扰师父清修,小可仰瞻宝刹庄严,只望入内随喜拜佛。”
  和尚面色稍和,道:“外省人?难怪不懂规矩,过来先买两柱‘礼佛香’,五钱!”
  桃夭夭道:“礼佛是应当的。”刚伸手掏钱,忽又生疑,问道:“不买香不能进么?外来的俗客,必须花五钱才能游览寺庙?”
  和尚道:“当然不是。五仅限进门转悠,庭前化纸又二十,禅堂撞钟再五十。若想进大雄宝殿,须买两钱的普贤菩萨开光描影。”
  桃夭夭愕然,叹道:“奇了,佛寺开张作生意,你们真是敛财有道。”
  那和尚丝毫不以为忤,道:“怕花冤枉钱,就办个‘皈依牒’,五两银子随你整年的游玩,岂不省事?”
  桃夭夭暗暗摇头,思忖“出家人如此贪敛,可叹可鄙。我也不必进去看了,没得惹身铜臭。”掉头取道上山,走了数步,还听和尚后面揄揶“外乡穷蛮子……”。
  桃夭夭埋头只管登梯,转过几个弯,道旁枫林飘红,雾升霞举,胸方觉舒畅。抬眼看林边一小庙,依山傍水,清幽别致。桃夭夭绕到庙前,举目端详,檐下木匾写有“伏龙庵”三个字,寻思“大庙势利,小庙总该清净罢?”
  恰好十余个农民走出庙门,和庙祝叽哩咕噜的争辩――原来是庵里的佃户,因歉收求和尚减免地租的。那庙祝光头油亮,面色和蔼,笑道:“你们兄弟好不晓事。田租房产,均是主持老和尚经管,我跑腿的如何作主?莫若你们怂使乡里富户作几场**事,白花花银子进帐,我再说些好话,老和尚自会高抬贵手。”
  农户们将信将疑,反复追问主持的态。庙祝恼了,喝道:“钱到事好办,火到猪头烂!跟我瞎搅和有什么用?”又想起灶房正烧着菜,忙喊道:“孩儿他娘,留心锅里炖的蹄膀,多加些水。”
  里边作答,竟是女人的嗓音:“放心罢,酒也热好了,只等你吃饭。”
  桃夭夭目瞪口呆,半晌道:“我开眼了,和尚喝酒吃肉,还养女人!”
  身边有个青年佃户,喜多嘴,悄悄的道:“他原先是本乡甲长。因看当和尚油水多,去五台山混了张牒,回来才剃头作了庙祝。那女的正是他老婆,平日帮着照管香火。还有个八岁的儿子,每日城里卖些香烛纸钱,小日子红火的很。”
  桃夭夭兀自不信,吐舌道:“和尚有老婆,奇闻奇闻!”
  不料给庙祝听到。这人倒也爽直,瞄了桃夭夭几眼,指着莲座底部的小佛像,笑问:“和尚没老婆,哪来的小和尚?”众人哄笑不已,齐刷刷盯着桃夭夭,仿佛他是从天外来的怪物。
  桃夭夭面皮微红,忙离了小庙。又半盏茶的工夫,山道愈渐狭窄,前面危岩悬空,形成险峻的隘口。石下立着四个汉子,向过往香客收钱。桃夭夭大惑不解,近前问青天白日,谁敢拦路强行勒?
  汉子们是老实乡民,客客气气的解释:“近些年游人香客太多,山道时常被踩坏,林木多遭损毁,附近姓为此赔了许多衣食。所以每日从卯时至申时,收每人十五个钱,用作护山,养林,安民的花销。这是县太爷恩许的,客官嫌贵,可晚间再上山。”
  一名外地香客接过话头,笑道:“峨嵋山啊,是人家守着吃的祖业,咱们入乡随俗罢。”
  没奈何,桃夭夭只得掏钱。自此而上,过清音阁,观心坡,万年顶又掏了几回钱袋。午来至息神亭,就道边茶摊买了豆花饭,拌着咸菜吃了,饭钱也比山下贵十倍。随后要了碗米汤,正喝着,顺石阶来个年青道士,健步如飞,轻轻跃过山溪。喝茶的香客里有三个妓女,娇声喝彩“道长好俊轻功!”“武功俊,人俊”,又嘻嘻哈哈的笑。道士脸红意乱,“扑通”失足掉落溪间,爬起来**的跑了。
  桃夭夭满腹忧思,暗忖“都说峨嵋山藏龙卧虎,我走大半天了,怎没见个高士异人?满山世俗气熏染,峨嵋派如何能洁身自好?”起身再往上走,渐感寒意森然,透肌刺骨。秋天的山风刮过,“呼喇喇”好似万箭穿空,他又是伤未愈的身子,前仰后合几欲晕倒。单凭一口倔气,强撑到金顶,西边天际已微现暮色。
  此时金顶正做佛事――普贤菩萨坐像开光大典。法会已散场,佛像前售供品。数件佛珠,水果,花篮,甚至香烛等物,全都明码实价。僧人高声吆喝,信徒争相抢购,此起彼伏蔚为奇观。桃夭夭挤进人群取暖,又见菩萨像旁施斋的棚子,碗里锅鸡鸭鱼肉俱全,和尚泰然自若,居士大快朵颐,人人笑逐颜开。
  绕过斋棚,华严寺内正有上座高僧**,闲杂人等不许喧哗。但听法师嗓门宏亮如狮子吼,门外隐约可辨“观当前此念何处来?刹那观想。观当前此念何处去?刹那观注。咄,何云观想?物我两空,猛着精彩,方知无所从来,无所从去,即见真性如来……”
  桃夭夭拄门苦笑,暗叹“一棍子打蒙脑袋,岂不物我两空?那样就见性成佛了?《楞严经》说‘空心现前,乃至心生长断灭解,则空魔入其心腑。’唉,如今的法师不讲佛经正义,也不劝人行善,只鼓捣些‘当头棒喝’的玄虚噱头。”
  寺门旁有个数佛珠的老婆婆,姗姗走近,好心相劝道:“小伙子,千万别站门槛上边。佛门虽大,只有缘人,你站佛门上进又不进,出又不出,菩萨也难你啊。”
  桃夭夭望着老婆婆那枯槁的面容,悲悯之情油然而生,弯腰深深的作揖,腰板尚未挺直,忽闻有人轻声念偈:“末法外道,如来门毁如来;了空正觉,镜花背后无镜花。”
  桃夭夭大惊,暗叫道“果然有高人!这两句偈子,正是斥邪显正的佛法真言!”急忙循声寻,却看讲话的象是个干粗活的沙弥,头戴破僧帽,身穿粪扫衣,背个破包袱,低头疾步而行。桃夭夭忙唤道:“大师留步!小子愚痴,请大师开释!”
  那沙弥不应,只管往人群里钻。桃夭夭足急追,三绕两转离开华严寺,沿羊肠小径直登山顶。周围人迹渐稀,前方背影朦胧,鬼魅般飘忽移动。顷刻来到小径的头,哪有沙弥的影子?远望暮霭缥缈,近闻空谷鸦啼,脚前是黑漆漆深渊。
  桃夭夭茫然呆,寻思“是我的幻觉?是幻觉,沙弥,秀才,蚕妖,小雪,全是我的幻觉……峨嵋派子虚乌有,根本不存。世间万物皆为镜花水月,我到底要追寻什么呢?”
  他所站立的位置,乃是峨眉山高的景致,名为‘舍身崖’。平常云雾袅绕,空灵幽邃,观景的游客必用襟带缠住腰身,否则极易诱飞仙的念头,纵身跳下万丈悬崖。桃夭夭次离家,数日来阅历世情,看有钱人暴戾,看读书人虚伪,看出家人贪婪,早先尊儒敬释的心都淡了。加之“峨嵋派”无处可寻,他觉心灰意冷,恍然间竟有堪破红尘的意思,当下迈开右腿,缓慢的伸向崖外。
  紧要关头,背后霍地伸来两条臂膀,一把抱住他。来者喊道:“桃贤弟!你此作甚?”
  桃夭夭惊出一身冷汗,‘离尘辞世’的妄念登时消散。回头打量,那人竟是陆宽!桃夭夭喜道:“陆兄,是你?你也到峨嵋山来了!”
  当下两人携手走下崖顶,互叙别后情形。原来桃夭夭大闹灌县后,县衙差役次日紧闭城门,满城追拿行凶的‘妖人’。陆宽避了两天的风头,雇了辆大车出城,今晨才赶到峨眉山。因不熟地理,胡里胡涂跟人上了金顶,不料竟与桃夭夭重逢。陆宽满脸欣悦,眉飞色舞,但讲到那天茶馆内的事,神色还是有点尴尬。
  桃夭夭并不意,笑道:“陆兄上山,仍是为求仙么?”
  陆宽道:“那当然!愚兄人生地不熟,走错了道,要不早拜入峨嵋派门下了。”
  桃夭夭愣了愣,惊喜道:“听兄长的意思,知道峨嵋派何处?快告诉我!”
  陆宽答道:“先父蒙乱尘大师相救,事后跪求收为弟子。大师赠言‘你家尚有老小,怎可弃家修仙?倘若后辈子孙有根性好的,可让他前往峨嵋山老洞,寻访峨嵋派,或能与我缘成师徒。’故此峨嵋派定老洞……咦,贤弟声色急迫,莫非也想入峨嵋派学仙术?”
  桃夭夭点头道:“是啊,是啊!”遂将自己所见所闻,以及对小雪的思念详细讲出,后叹息道:“唉,佛祖是步步生莲,现今世道,却是‘步步要钱’。小弟居家时曾读了些诗书,思慕书里描述的景象,以为人间处处正气浩荡,今日方知太天真了。既然尘世无可留恋,我愿投身玄门,学得仙法还能陪伴仙子,何乐而不为?”
  陆宽大喜,道:“你醒悟啦!作了神仙,美女娇娃应有有!哦,兄弟只爱小雪是么?真是痴情种子,愚兄祝贤弟学仙成功,早日抱得仙女归…。”
  两人越谈越投机,找了接待香客的小栈住下,又聊了大半夜才睡。第二天清早起床,草草漱洗,买了些馒头当干粮,问明了老洞方位,便朝山腰走来。沿途谈谈笑笑,脚步甚是轻松。可是山道里行人稀少,比上金顶那条路冷清许多。晌午走到望仙坪,愈的荒僻寥落,连打尖歇脚的小摊也没有,只得拿馒头充饥。陆宽忧心忡忡,食不下咽,说玄门正派怎会门庭冷落?别是又错了。桃夭夭不以为然,反觉世外仙府,本该远离尘俗的喧嚣。
  吃完馒头,两人绕着望仙坪转悠。这片平地足有三四里宽,前临天池峰,后靠长生岩,崖壁有个七八丈高的石窟,左近斜斜立着石碑――“老洞”。陆宽走近一看,大失所望,顿足叫道:“苦也,这就是老洞么?跟耗子洞差不多。”只见洞口与洞底相距仅数尺,既无楹联题字,又无香蜡供品,坑坑洼洼的,怎容神仙立足?只有几只癞蛤蟆爬来爬去的拱泥。
  桃夭夭也纳闷,挠头东张西望,忽见岩石旁有个小男孩儿,四五岁模样,手拿草棍儿拨弄沙土。他心念微动,拉了拉陆宽的袖子,道:“陆兄,你快瞧!”
  陆宽眯起眼,见那孩子头扎小辫儿,浑身尘泥,是寻常的乡野村童。他正没好气,问道:“瞧什么?他是峨嵋仙师?我们去拜他?”
  桃夭夭道:“不是啊。你瞧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地,小孩儿从何而来?此状深为怪异。”
  陆宽拍拍脑门,连称:“咦,有道理,有道理!”挨近那小童,屈膝蹲身,招呼道:“喂,小娃儿,过来问你点事。”
  小孩不应,全神贯注的凝视地面。桃夭夭暗想“幼儿好动,绝无定力长久关注事物,我看其必有名堂。”堆了笑脸,温言道:“小兄弟,你干什么啊?”
  小孩头也不抬,含糊道:“我跟蚂蚁吵架哩。”
  桃夭夭又问:“为什么跟蚂蚁吵架啊?”
  小孩道:“它们偷了我的糖,不还,还骂人,可恶讨厌!”手里草棍乱捣,朝沙堆吐了口唾沫。
  陆宽嗤之以鼻,轻拍桃夭夭肩头,道:“贤弟别瞎问了,小孩儿的言语颠三倒四,如何信得?他若跟蚂蚁讲话,我就能跟凤凰对歌了。”
  小男孩闻言扬起头,瞅了瞅陆宽,撇嘴道:“你吹牛!兰师姐吹‘正阳朝凤笛’,凤凰才显身跳舞哩。她都不会跟凤凰唱歌,你哪会?”
  “兰师姐”三个字,犹如轰天霹雳,震得两人耳鸣身颤。桃夭夭强抑兴奋之情,跟小孩搭茬:“兰师姐是谁呀?是她教你跟蚂蚁说话,对不对?”
  小孩点点头,道:“嗯,兰师姐是驭兽门弟子,她……”忽而警觉,起身歪着头左瞅右瞄。两人也端详孩子相貌,看他塌鼻大耳,细眼厚唇,丑带憨态,既顽皮又可爱。
  相互看了半晌,陆宽捺不住心急,上前问道:“小兄弟,你是蜀山峨嵋派的人么?你认识乱尘大师吗?”
  小孩眼睛闪亮,忽地尖声大叫:“?叉,婆伽梵,波?点?吉?,跋??迦那迦波?婆!”唬得两人连连后退,莫明其妙。小孩若有所思,喃喃道:“好象不是妖怪……不行,要仔细检查。”说着绕行转圈,神态严肃,目光紧盯两人的臀部。
  桃夭夭问道:“小兄弟,你刚才念的什么?”
  小孩道:“是‘摩诃降魔咒’,凌波大师姐教我念的,妖怪听了就会现原形。大师姐说,近妖怪多,若是遇到外人打探峨嵋派,就得念这个咒语。”又伸手摸陆宽的屁股,点点头,道:“没有露出尾巴,看来你们不是妖怪。”
  两人啼笑皆非,桃夭夭道:“我们不是妖怪,自然没长尾巴。”
  小男孩脸色登和,挥手道:“那你们走罢。”依旧捏了草棍拨蚂蚁,才问他的那些话,早已忘得干干净净。两人如何肯走?陆宽寻思小孩子不懂道理,空口白牙不行,须得给点利物引诱他。于是掏出两枚铜钱,俯身塞入小孩手,笑道:“小兄弟,先拿着!你带我们去拜见凌波大师姐,我再给你二十个钱买糖吃,好不好?”他猜测“凌波大师姐”是峨嵋派内极重要的人物,访不着乱尘大师,先拜拜那位大师姐也好。
  小男孩眉开眼笑,雀跃道:“这两个圈圈,好象糖饼哦!”将铜钱塞进嘴巴,“嘎崩嘎崩”的大嚼。桃夭夭大惊,道:“那是铜铸的,吃不得!”却见小男孩抿嘴咂舌,吃得十分香甜,唇角的粘涎滴落地面,引来蚂蚁围聚争食,显然他的唾液饱含甜味。
  陆桃二人目眩神驰。桃夭夭骇然道:“铜钱……被变成糖了……小兄弟,你的法术真奇妙!”
  小男孩得意洋洋,仰着脑瓜道:“凌波大师姐教我的,‘三番化糖术’,能把小东西变成糖。我爱吃糖,没糖的时候我变石子吃。”
  陆宽兀自不信,掏几个铜钱出来,摊开手道:“你再变给我看,不许偷巧掉包,就放我手里变。”
  小男孩泄气道:“三番化糖术呀,每天只能变三个糖。我先变的石子糖给蚂蚁偷啦,才变两个圈圈糖吃了,今天不能变了。凌波大师姐说吃糖坏牙齿,化糖术每天只可用三次……嗯,等我长大了学好本领,天天都变……变五十个的糖!”顿足誓,一副胸怀大志的样儿。
  陆宽暗想“毕竟是孩童,数数都数不清,如何会仙术?”怅然缩回手,苦笑着道:“五十个糖,你的糖真多。”
  小男孩乐了,道:“是啊,我的名字就叫唐多多嘛。好啦,我肚子饿了,回去啦,再见!”扔掉草棍儿,迈腿要走,看陆桃二人作势尾随,忙道:“别跟着我!”
  桃夭夭给陆宽使个眼色,两人同时站住,道:“不跟,不跟,你管回家。”又走了七八步,霍地回头,觉三人距离仍没拉开,唐多多“哼”了声,按住后脑勺一转,倏然身影消失无踪。四周唯有小顽童的笑语随风飘荡:“大笨蛋,跟我啊?跟班跟大娘,跟到河边洗衣裳,哈哈哈……快找我哦,找不出来我真走了!”
  眼看求仙的线要断,陆宽急得团团乱转。桃夭夭听唐多多话音飘忽无定,记起巧儿也使过类似的法术,急生智,把巧儿送的玉牌捏指间,摇晃着道:“唐多多小兄弟,你看这是何物!”
  阳光照映那玉牌,璀璨夺目。唐多多“啊哦”叫两声,忽地跃出身形,就象从一扇门里跳出来,走近仰望,拍手道:“巧姐姐的‘镇魂珏’,她送你的么?那你们是好人!”举臂要拿玉珏,桃夭夭怕他变糖吃掉,忙收入囊。唐多多并不着恼,神态比先前亲热多了,笑嘻嘻的问:“你们是谁?要干嘛?”
  陆宽忙道:“我叫陆达远,他叫桃夭夭,我们是来投靠峨嵋派,拜师学仙的。”
  唐多多年纪虽小,也懂得门规,道:“想加入咱们峨嵋派啊?必须由本派弟子接引,你们的接引人是谁?”
  听他直承“咱们峨嵋派”,陆宽象吃了颗定心丸,笑道:“唐小兄弟,干脆你做我们的接引人?以后我每天给你五十个糖。”
  唐多多垂涎欲滴,想了想,板起小脸道:“不行!至亲好友才能当接引人,这是大师姐讲的!你先每天给我五十个糖,咱们成了熟识朋友了,我再给你们当接引人。”
  桃夭夭不愿跟他多纠缠,蹲下身子,郑重道:“我有个极相熟的好朋友,叫做小雪,是个女孩子。她可做我们的接引人。你叫小雪出来好么?”
  岂料唐多多眨巴小眼睛,茫然道:“小雪?我们那儿没有小雪。”
  桃夭夭心头“咯噔”一下,脸色微微泛白。唐多多又道:“峨嵋派弟子比蚂蚁还多,那个叫小雪?我不晓得。”
  桃夭夭长舒口气,寻思“原来峨嵋派弟子众多,小孩未能遍识姓名,当属常情。”沉吟片刻,力给他描述:“就是……爱穿紫衣服的,长得很美很好看的姐姐……”
  唐多多突然跳起来,抢着道:“美美的美女!美女姐姐,是不是?”
  桃夭夭连连点头,喜道:“对,对,她是美的。”
  唐多多道:“那好办,我马上叫她出来!”迈动小腿往洞口跑。桃夭夭又喊住,把“镇魂珏”交给他,嘱咐道:“记着,跟姐姐讲清楚,这是我送……送她的信物,聊表相思的情意。请她念我一片挚诚,务必前来与我相会。”
  唐多多叫道:“哎呀呀,叽哩咕噜真麻烦!你喜欢美女对不?我告诉她行了!”撒腿直奔老洞,入洞三尺,身影瞬间消逝,好象溶进了看不见的水墙。
  陆宽道:“好小子,别的事情糊涂,男女情爱一点就通,真是天赋异秉。”
  等了两盏茶的工夫,桃夭夭如同等了两年,不住踱步搓手。忽然洞内雾气缭绕,朦朦胧胧的,恰似玉帘缓慢掀开。陆宽颤声道:“好,有动静。”桃夭夭面红耳赤,心跳如狂,脑海里思绪潮水似的翻腾――“我,我终于要见她了,我要和小雪当面谈话了……她冰雪聪明,看了我给的信物,自然明白我的情意。她会不会害羞?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觉得我轻浮?哎呀,我真冒失,怎能那样袒露胸臆,太冒失了……”
  正慌乱间,唐多多飞身跃出,振臂大呼道:“当当当,美女来了!”
  桃夭夭忙低了头,太阳穴突突乱跳。耳闻脚步声“沙沙”靠近,少女的裙摆映入眼帘,正是熟悉的紫色。他手脚抖,脑子蒙,明明告诫自己要稳重,事到临头却完全失去控制,嘴唇哆嗦,象傻子似的表白道:“姑娘,我,桃夭夭,我喜欢姑娘!我……我愿和姑娘白头偕老!”说到这儿猛然惊觉,暗叫道“我的妈呀,我说的是什么?”脸红到后脖子,既后悔又惭愧,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忽听那少女幽幽一声长叹,好象并未火。桃夭夭状起胆子抬眼观望,刹那间瞠目结舌,如同白日见鬼。
  眼前站着个身穿紫裙的女子,二十多岁,团白脸,水桶腰,屁股翘起,胸脯挺出,腰身扭成波浪状,摆的姿势形似嫦娥奔月,实际比傻大姐赶鸭子还难看。
  唐多多扬起小脸,得意的介绍:“她是水仙姐姐!峨嵋派美丽的美女!”
  水仙姐姐收起身段,鼓起金鱼眼,神情几分幽怨,几分迷醉,缓慢朝桃夭夭逼近,梦呓似的道:“我美丽,但是忧郁;我纯洁,但是高傲。我那妩媚妖艳的外貌和冰清玉洁的气质,令我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被人们的目光无情的揪出来。我那张耐看的脸,配上那让男人欲火烧的身体,注定我将背负红颜祸水的千古骂名。”
  陆桃二人吓得骨酥肉颤,腿脚软软的象灌了醋。陆宽轻拉桃夭夭的胳膊,悄声道:“贤,贤弟,幸好我没吃午饭,你的仙女真……真叫人惊心动魄。峨嵋派的美女都如此,我,我看我也不用学仙了。”
  唐多多道:“水仙姐姐整天说自己美,是峨嵋派美的美女。你们找得人肯定是她!”
  陆宽暗暗松口气,抹了把额头冷汗,心想“好一朵水仙花,却是自己臭美。我呸,狗尾巴草都比她顺眼。”
  水仙姐姐泪眼含情,宛如怨妇春,盯着桃夭夭道:“我,十五岁束及笄,师尊命我加入峨嵋派。自那以后,我的美貌与贤淑轰动了整个峨嵋。女弟子们嫉妒,男弟子们疯狂的示爱。七年啊,时时刻刻,我都要躲避形形色色的痴情男子。我快被那群狂蜂浪蝶逼疯了!……直到方才,多多给了我你的信物,转述了你的深情,我才勉强决定以身相托,借此断绝师兄弟们无穷无的纠缠。唉,桃公子,你运气真好,趁我还未改变主意,千万别放脱到手的机会哦!”说罢紧紧握住桃夭夭的手腕,打死也不松开。
  桃夭夭猛醒过神,脑袋摇得象拨浪鼓,道:“姑娘,你误会了。我认错了人,其实我要等小雪……”
  水仙姐姐道:“等小雪那天成亲么?这都月份了,晃眼就是小雪嘛!哎呀,你好性急,讨厌讨厌,人家不来嘛……”嗲声撒娇,捏起粉拳轻轻敲击。打得桃夭夭面如土色,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那边陆宽问唐多多:“这位水仙姑娘,真是峨嵋派的弟子?”
  唐多多答道:“是记名弟子。巧姐姐讲过,师尊怕水仙姐姐到凡间去,所以收她作徒弟。”
  陆宽点点头,寻思“难怪,这么个疯女人放下山,乾坤虽大也再难清静。不过遇着她却是我求仙的契机。”当下满面堆笑,拱手道:“桃贤弟,恭喜啊恭喜,天降良缘,喜得佳人青睐。”
  桃夭夭慌道:“陆兄,莫起哄啊!小弟身陷危境,兄长快想法救命!”
  陆宽道:“好,我这就救你。”转而朝水仙姐姐作揖,正色道:“弟妹!我叫陆宽,跟桃公子是生死弟兄,叫你声弟妹不过分罢?我俩自外省千里迢迢到四川,原为求仙拜师的。幸得弟妹亲自迎接,万分感谢。可否再劳烦大驾,作我们拜师的接引人?”
  他一口一个“弟妹”,把桃夭夭气得鼻子歪。水仙姐姐脸都快笑烂了,应承道:“小事一桩,大家又不是外人嘛。跟常生子师兄打个招呼,你们就算入峨嵋派了。多多,你牵着这位陆兄长的手,我们带他们进玄真界。”
  四人手掌相握,迈步走进老洞内。桃夭夭被水仙姐姐拖着,冲陆宽咬牙切齿道:“达远兄,你真是成人之美啊!”
  陆宽凑近他耳边,悄声道:“糊涂兄弟,利用水仙姐姐接引,咱们拜入峨嵋派,才好寻找你的小雪仙女呀!此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妙计也。”
  正说着,水仙姐姐道:“别光咬耳朵,进来!”一拉桃夭夭。几个人穿过白雾,霎时光华耀眼,奇异的仙境呈现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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