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颜维当然不属于小人得志了,他领子上的每一级军衔与荣誉,都是靠着上百次的生与死,烽与火换来的!但显然颜维更不是一名一根筋的老学究。颜维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个煤油打火机,走到李士群面前亲自给其点燃了叼在嘴上的香烟。那感觉只有颜维自己知道,仿佛是在点燃一个十公斤的tnt炸药包!
实际每一名被下属给点烟的领导说不定都是这个潜在的待遇,只是世人愚昧不知,乐于享受其中罢了。
颜维在给李士群点燃香烟后,随手将打火机仍在茶几上,一边走回自己刚才的座位一边道:“李兄,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当年我可是记得你也是不抽烟的啊。”
李士群微笑着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是不抽烟,我也记得,当年是你在对我做完审讯记录后,趁徐兆麟出去透气的工夫,主动拿起徐兆麟放在桌上的香烟想给我抽的。我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你也是不抽烟的。
“可你当时看着我说烟就不抽了,麻烦你了这位兄弟,给我一杯水吧。”吴涵淮显然老谋深算,活干的严谨细微。而颜维显然也的确天赋异禀过耳不忘!将江于的口供背记的只字不差!
人总有他最脆弱的一点,也有他最难忘最感恩的一幕。
李士群看着颜维,将最初猎鹰般的眼神换成了耶稣看世人时的慈祥目光,微微点头道:“是啊,当时每次被刑讯,我几乎都要精神崩溃无法再忍受下去了,还是多亏了你每次找机会给我的那杯救命水啊!江老弟你说,若是现在你跟我清算当时的水钱,我该付给你多少,才叫个不是忘恩负义?”
“你看着给吧?”颜维明白自己至少今天是问题不大了。
李士群摆着手微笑道:“其实我知道远远不止这些。有一次……”说到这儿,李士群突然打住,耶稣的目光瞬间便变的有些像撒旦了!看着颜维道:“那个成天负责对我用刑的大胡子你还记得吧?”
“记得,当年负责对你动刑的人的确是有个留胡子的,但李兄你记错了,他留的不是什么大胡子,是在嘴唇上留了一撮小胡子!这小子的外号就叫做‘小胡子’。他跟你本家,叫李锦淘。”
颜维再次感慨吴涵淮精湛的专业。
当时吴涵淮向江于提问这些时,颜维一度认为吴涵淮是在扯淡!所幸,颜维没有扯淡自己的生命!他将吴涵淮反复要求自己牢记的材料全部都记住了。
同时颜维也开始对特务这一行在心中暗自致敬!这绝非是一门儿靠儿吃喝玩乐打家劫舍便能胜任的工作!这绝对是一门儿高深的专业技能!能胜任这项崇高职业的也绝非一般的庸才废物!能达到像李士群与吴涵淮这样境界的高手,绝对又是凤毛麟角的!
这样的游戏,绝对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参与的。
颜维甚至在瞬间对这门行当充满了好奇与期待。面对李士群这运算精准经验老道,借着任何可能的机会,均可以设局试探自己的这场生死游戏,颜维的潜意识里,甚至产生了希望挑战李士群这个上海情报皇帝欲望!
一个天才的欲望。
“狗屁本家!”李士群火不打一处来的道:“就这个王八蛋对我下手最狠了!有机会老子非得亲手扒了他身上的那张狗皮!将他的贼骨头一根根的活拆下来喂狗!”
李士群估计到现在也不知道当年那个负责对他动刑的小胡子到底姓甚名谁。但显然颜维的回答却令他十分满意。
李士群稍作平静后又将目光换成耶稣,看着颜维道:“有一次,就这个他妈的小胡子,刚打完老子就趁你们都不在的时候问我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问为何三番五次的交待他们,对我用刑时尽量的手下留情,得饶人处且饶人。还说你一个当官儿的,居然还肯为了我一个犯人,再加上你自己又不抽烟,专门儿的给他们买了好几条好烟,帮我做人情。”
说罢看着颜维颇为动情的道:“你平日里对谁都这样?”
颜维看着李士群微微一笑道:“也不一定吧,不过当时就是看着你于心不忍,总觉的不管怎么说吧,跟你也算是同僚一场,都是一场红尘政治的棋子,心想着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哎,那当时到底是帮到你了没有啊?”
李士群笑道:“还帮了我没有?差点害了我!那个小胡子拣没人儿的时候问我,到底你是收了我多少钱的好处,为何会那样的关照于我。还跟我说,若是我不给他一百块钱,他早晚下黑手打死我,要我的命!”
“这个该死的狗玩意儿!当年我怎么说也是一中尉干事,他一个大头兵居然敢对我阴奉阳违!”颜维没有想到居然会是个这结果,不禁也是顿时痛恨起那个从未谋面的小胡子来。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见颜维面色难堪,李士群连忙笑道:“当年那个小胡子话是的确这么说过,但你借他个胆子他也还是不敢跟你一个军官对着干的。再加上你每次都照看着,盯着他们几个小子,我能感觉到,后来他们再对我用刑时,虽是鞭子甩的震天响,力道也没见怎么减少,但下到身上的力道却全吃在皮肉上了,对骨头筋脉却是再没有了丝毫的损伤了。”
说到这儿便看着颜维颇有兴趣的道:“你还真莫要小看了这帮子干粗活的狗杂碎们,对各种刑具的火候掌握,真是炉火纯青各有门道啊。能让你疼的龇牙咧嘴苦不堪言,让长官们看不出丝毫破绽,却又能保证不伤你骨头内脏!还真是他妈的行行都有门道啊!”
颜维摇头道:“其实我天生对这种刑讯方面的事儿就很反感,不过能帮到李兄你,也算是当年我没白忙乎吧。”
李士群道:“可绝不是白忙乎!当年要不是蒙你老弟的援手,怕是今日为兄就很难像现在这样的不落后遗症行动如常了。你刚才问我何时也抽烟了,就是那时候。后来我脱狱后,那个浑身上下真是到处疼的就没法过了!别说抽烟了,连打吗啡针的念头都有了。”
说罢看着颜维又换了一种比春秋著名侠士灵辄,还知恩图报的眼神道:“更莫要说兄弟你后来冒险替为兄往外送消息了。若不是兄弟你当年的那份恩情,为兄当年的下场堪虞啊!”
通过李士群对那个小胡子的痛恨,与对江于当年援手之恩的念念不忘,颜维便明白这个现在被各路势力均视为头号死敌的李士群,其实也还是一个爱恨分明的性情中人。也是一个在命运的漩流中无法掌控自己未来的悲凉之人了。日后大可利用其这个性情来大作文章。
颜维频频点头道:“能想象的到,像李兄当年所受之酷刑,的确不是一般人能熬过来的。不过烟这个东西确是个排解烦忧减轻痛苦的好朋友,我之所以跟它交上了朋友,也是因为心中的烦忧伤痛啊。”
李士群道:“据我的情报显示,你后来因为受我的牵连得罪了上司被迫转投军统后,应该是过的还算可以吧?几年下来官升两级,一个校级军官又能有多少烦忧呢?再说了,你嫂子后来跟我说了,当年你们中统的那帮子王八蛋,是逮住了她往死里榨啊!可单单是你这个对我最有恩情之人,却硬是面对你嫂子给你的银元分文未取!按说你不该是个见钱眼开的势力之徒啊,为何后来却非要铤而走险的放着大好前途不珍惜,去干那贩卖情报的玩儿命勾当呢?”
颜维笑道:“照李兄这么说,委员长的官儿应该是比我大的多了吧?可我看现在全中国最烦忧的人就应该是他了吧?”
说罢低头苦笑道:“哪儿来的什么大好的前程啊,几年下来,兄弟我连那个小小的档案股都走不出去!不过说实在的,倒卖情报确还是一时糊涂了,这的确不是一名军人的应有所为。当时也就是苦不得志,一气之下便想着为自己闹些日后打算,抚慰内心罢了。但话又说回来了,若不是这样,也许我还真就一辈子的烂在那个倒霉的档案股里了!”
“现在你不用怕烂了发霉了,为兄定会给你一番好前程。”李士群一脸的真诚。
“那就劳烦李兄先我把当年的水钱、烟钱什么的,一块儿都给结了吧,意思意思怎么着也得给个五百块钱吧?”颜维进一步试探李士群对他日后的打算。
李士群看着颜维伸出右手在面前摆道:“你要是为了五百块钱就没必要非得冒着风险来找我了。为兄也绝非会用五百块钱来打发你这个好兄弟的。照你所说,你之所以会铤而走险的倒卖内部情报,也不过是因为怀才不遇想闹个平衡。为兄能给你你所想要的一切东西。”
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颜维便转过话头道:“对了李兄,当年我也是只跟嫂子见过一面,这些年你们都好吧?”
见颜维突然说到了这个,李士群脸色显的十分为难,看着下方地板道:“她还好,她还好。这话本来应该我问你的,江老弟,你在老家的老父妻儿都怎么样了?你这从天津出来后,跟他们通过消息吗?”
明知道现在江于在老家的全家老少,早就一股脑的共赴黄泉了的颜维,听到李士群以这个口气问自己这个问题,便明白自己又得开始装了!这个该死的吴涵淮,要不是他,自己何至于一名堂堂的国军少将,却要三分钟一段儿的不停胡说八道演电影!
颜维尽量入戏的用右手,看起来像是承受不住内心激动的艰难扶着沙发扶手,一边盯着李士群的脸,一边慢慢的起身道:“李兄,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说罢便似乎不敢再问下去的样子,神情紧张的看着李士群等他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