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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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马宝因病退职,按马家军的规矩,营长职位由儿子马步英顶替。马步英告别大阿訇,骑着大灰马,走进宁海军大营。
  堂兄马步芳已经当了旅长。
  旅长叫他等候安排。他这个营长跟兵差不多,每天自己遛马喂料,很辛苦,不像个军官。可马营长军装整洁,靴子很亮。
  冬天到了,下雪前父亲捎话让他回去。他单人单骑,连个护兵都没有,他在野地里转到天黑,才进庄子。
  父亲告诉他:“按宁海军的规矩,下雪后要空手围猎。比刀子你占了上风,围猎是集体活动,小心吃亏。”
  “三四年前的事情,谁还记这个。”
  “你娃年轻你不懂世道人心,你伯父给娃铺路呀,把你这凉1侄儿当黑虎星,过几天围猎你千万要当心。要么你别去啦,在屋里歇几天。”
  (1凉:傻的意思。)
  阿娘门帘一揭出来了,“我养的是儿子不是女子,好男儿空手打天下,不指望你大,都不指望自己吗!”阿娘说完拧身就走。
  父亲忽站地上,“你大这辈子给你娃没留下啥家业,你大干不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你大还有一口气,给你娃当个垫脚石没一点麻达。”
  退职军官马宝在西宁的大营里很一般,在庄子百姓里还是有威望的。他招呼相邻十几个庄子的精干小伙,骑上大马,到野地去围猎。这是河州人古老的传统,不管汉人回回都爱冒这个险。按老规矩下雪后野鸡野兔好抓,既然马营长想冒更大的风险,大家都是热血汉子,齐声叫好,骑上马,一群接一群拥到野地里。
  先是纵马疾驰,把草窝里的野鸡野兔赶出来。河州地区深沟大壑纵横,崖又高又陡,烈汉子骑上烈马直突突从陡崖上冲下去,又从崖跟纵马而上,直上直下,越跑劲越大,心越狂,跟打鼓一样。马蹄子把大地擂得咚咚响,心脏把人的胸腔擂得咚咚响,野鸡野兔惊惶万状,拚命往旮旯里钻,往大地的裤裆里钻。那都是地形极其险要的地方。千百年来,生活在河州地区的野物都练出来啦,一有动静,反应极为灵敏,落脚的地方很巧妙,用铁勾子掏都掏不出来。飞驰而来的骑手在一刹那间要探身下去,捕获野物,几乎是奋不顾身,是沟是崖,是刀山火海,啥都不顾了,直往上扑。多少壮士猎物到手,人成了残废。更多的人相撞在一起,马死或人亡,血光冲天,现出男人的一身豪气!河州人每年冬天都要玩一次命。
  正在飞窜的猎物尚有勇力,是不能抓的,一定要让猎物筋疲力尽,隐藏得严严实实,骑手才能去抢去夺。
  马步英的鞍子上挂满了猎物,大家拥着他回家。
  父亲空手而归,空手的不是父亲一个,有许多人,大家垂头丧气,跟在胜者的后边。
  回到家里,邻里街坊,家族亲人全聚在马步英屋里,大声谈笑。父亲躲在冷房子里长吁短叹。
  第二天,马步英坐在上房的小炕桌前,阿娘端上茶饭,从今往后,他就是一家之主。
  他要回部队,他走到院子里,喊一声:“大,我走啦。”
  他就走了。他知道河州人的规矩,他不能抬头看父亲一眼,出了门,他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军队围猎更残酷。上了猎场就不分长官士兵了,谁厉害谁是王。宁海军最精悍的几个军官死盯着马步英。那匹神奇的大灰马配合着主人,把迎面冲来的壮汉和烈马撞翻,一连撞翻五个,有两个当场断气。马步芳冲上来,坐骑被马步英的大灰马踢跪下,一下子把马步芳摔出几十米远。马步芳打个滚起来,腿有点瘸。
  幸好抓获的猎物跟马步英一样多。
  这远远不能平息马步芳的愤怒,他叫来心腹,“把大灰马给废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大灰马倒在马厩里,草料里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即使很出色的马也难以辨认出来,一下子就把它放倒了。
  一群汉子把马搬到车上,拉到野外,旅长说过了,“撇远远的,撇到青海湖喂鱼去。”
  一伙人把车拉到西宁城外,简直像拉一座山。长官的命令顶一万座山。心腹们不敢懈怠,掏银元买蒙古人的好马,几匹好马拉上车。青海湖越来越近,心腹一心想把事情办圆满,竟然不用鞭子,黑下心,用刀捅蒙古马的后臀,他要连马带骨头撂进湖里。蒙古马喷着血,连吼带叫跳进去,水溅得很高,刮大风都刮不起这么高的浪,浪头跟山一样,一上一下,把马给吞了。心腹满心欢喜,报告旅长时说得很详细,旅长不停地拍他脊背。
  秋操那天,旅长把兵带到青海湖边,打靶劈刺,大家干劲十足。压轴戏在后边,是军官们表演。马营长的坐骑比大家差一大截,大家想看他热闹。旅长知道他刀法好,偏不叫他比刀,偏要他试试马上功夫。马营长请示旅长,要做祷告,那正是午祷的时候,旅长不好反对,准许他祈祷。
  马营长离开队伍,走到湖边的沙滩上,盘腿坐在那里。奇迹就这样出现了,大灰马从青纯的大海里喷薄而出,它的光芒超过了太阳;太阳薄得跟纸一样,跟娃娃们玩的风筝一样。官兵们把旅长撂到一边,呼啦全过去了,全都跪在海水里。
  海底全是马骨头,千年万年了,骨架不散,依然保持着奔跑的姿势。老兵们说,那是古代英雄骑过的马。汉朝的卫青霍去病李广窦宪,唐朝的李靖薛仁贵哥舒翰,全都到过这里,西夏王李元昊,李自成的部下也来过。青海湖里全是他们流的血,经过千年万年,发酵成一片青纯。官兵们眼睁睁看着马骨长出肉,长出筋络和血;它的皮毛竟然是灰色的,跟蒙了灰尘的白雪一样,跟祁连山的雪峰一样,从头到脚散发着苍凉和悲怆。大灰马吁吁叫着从海水里奔过来,卧在马营长身边,把马营长驮起来向靶场跑去。马营长空着两只手,大家以为他要拔那些木桩,可木桩全都断了,马营长手里有锋刃的利光,快得像风,忽倏一闪,木桩就断了。后来大家才发现马营长拿的是一尺五寸的河州短刀。
  旅长心事重重,回去找镇守使,镇守使也感到事情不妙,千万不能让他带兵,他有了兵就麻烦了。镇守使想不出什么高招,骑马去找马步英的父亲马宝。马宝在家赋闲,跟镇守使是同宗兄弟。镇守使打半天哈哈,打锣听音,马宝说:“步英是你侄儿,又是个下属,不用问我,让步芳安排算了;十四岁的小娃娃,顶职当营长带不带兵无所谓。”有了这句话,镇守使安心了,以年纪小为由让马营长当光杆司令,只领饷不带兵。
  父亲把底细告诉他,他竟然不生气,“我的兵刚从空气变成水,我给他们上色,等他们有了血,大西北全是我的兵。”
  父亲说:“从古到今,兵全在营里,你胡说八道什么?”
  儿子说:“这是我在神马谷中看到的,山谷里全是马骨头。山风那么大,吹不垮;夏天雪水跟海一样,也淹不了它们;它们全是生前奔跑的姿势,它们活着的时候驮的全是古代的英雄。壮士身托黄沙,可他们的战马全到了山里。大阿訇说,战马不是空着身来的,它们驮来了英雄的魂魄。魂魄不散,战马就不会倒。
  神马谷的骨头全是奔驰状态。”
  父亲说:“你是个娃娃,能当营长就不错了。”
  马步英脱下军装,一声不吭出去了。他赶着自家的羊上了北塬,塬上那么荒凉,羊群找不到草,那是黄土裂口子的地方,羊群找到草根,跟钓鱼一样一根一根把它们钓上来,吃得很仔细。后来,他翻过大梁,往祁连山里走。那里很少去牧人,那里草很高,可那是豹子出没的地方。马步英硬是把羊赶到那里,羊见了草也不吃。不是草不好吃,而是深草里卧着豹子。豹子跟大火一样,又亮又猛。
  马步英没带刀子没带枪,他掂两块石头,跟原始人一样。他和豹子在深草里搏斗。
  羊全趴在地上,像躲飞机上的炸弹。豹子的呜呜声全在天上,山谷容纳不下它的吼声,它就把它威风凛凛的声音放到天上,它的声音跟鹞子一样,翻得又快又猛。
  后来鹞子不见了,天上静静的一片瓦蓝。马步英从深草里走出来,身上全是伤,血又粘又亮跟树脂一样。他肩上扛着死豹子,豹子脑袋不见了,脖腔里塞一块尖石头。羊开始动弹,开始吃草,羊到底是羊,那么好的草,吃得斯斯文文,可眨眼间它们肚子就大了,奶子又红又亮。马步英把豹子扛回来,乡党们吓得吐舌头,乡党们想不通石头是咋塞进去的。马步英说:石头长翅膀,膀子一搧,就把豹子头拍碎了,石头在里边垒了窝。
  有一天,鹞子从源顶飞下来抓小鸡,马步英撩一块碎石片,齐茬茬把鹞子翅膀打掉一半,鹞子飞不起来,连颠带跑,跟小脚老太太一样,弄得鹞子兀鹫这类猛禽全躲到山里不敢出来。后来,他又用石子打狼,打野鸡野兔。百步以外,狡兔跟风一样,猎枪都没法打,他胳膊一扬,石子长了眼睛似的,死追不放,硬是把野兔追上了,叭一声打碎半个脑壳。老年人说:这娃跟邓艾石勒一样,能飞石击人,塬上的土坷垃都能当兵器使,日后塬上的儿子娃娃都是他的兵。
  消息传到军营,旅长马步芳很紧张。官兵们议论纷纷,弄不好要出事。镇守使马麒当机立断,新设一个营,传令马步英走马上任。那一营兵全是老弱病残,枪是破枪,马是驽马。
  镇守使在军官会议上故意让儿子马步芳宣布这个决定,大家都怪怪地看马步英。镇守使情绪很好,话很多,语重心长,老汉说着说着就说到他们当年护送光绪皇帝和西太后“西狩”西安的往事,这是老汉一生最荣耀的一件事,“过黄河时我亲手撑舵,风急浪高,船在浪尖上打秋千,太后老佛爷就坐在轿里,上岸时我一个人抬起一根轿杠。”宁海镇的军官们照例议论一番,流露出极羡慕的神情和惊叹。侄儿马步英鼻子一哼,“给那老婆娘抬一回轿还好意思卖派1?”镇守使脸拉下来了,“尕侄儿嘀咕啥哩?”
  (1卖派:炫耀。)
  “亲阿大,你护送西太后时节就二十出头嘛,血气方刚的英雄汉嘛,为啥不一刀劈了那老婆娘保光绪皇帝呢?”
  大家全吓白了脸。
  尕侄儿就笑,“西太后逛西安时节,于右任2是个念书的娃娃,就敢上书陕西巡抚,要巡抚趁机兵谏,诛杀太后保光绪皇帝,你老阿大还不如人家念书的陕西娃嘛!”
  (2于右任:陕西反清义士,靖国军总司令,曾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院长、监察院院长等职,后在台湾去世。)
  镇守使被噎得翻白眼,再也不提那段光荣历史了。
  马营长请了长假,回神马谷见大阿訇。大阿訇知道他被埋在乌云里,看不到银月的光辉,大阿訇说:“先知用手一指,乌云散开,月亮就出来了。那是大海潮动进溅的最佳时刻。先知让有作为的人到沙漠里去,那些干燥的沙子就是生命的露珠。先知的子民来到旱塬,在世界最荒凉的地方住下来;越是荒凉干燥的地方,生命的露珠越鲜洌烁亮。”
  马营长二话没说就回去了。出操时他把队伍拉进沙漠,三天三夜不见踪影,镇守使以为他上山为寇了。第三天晚夕,他带队伍回到军营,旅长吓一跳,三百人只剩下二三十个,旅长问:其他人呢?马营长说,喂沙子了。旅长再问,他就说他是汉将李广,逮不住匈奴走了冤枉路。下次出操,他还把队伍往沙漠里带;三十个人进去,出来剩下七个人了。旅长说,步英你当班长算了,七个人刚好一个班。马步英不吭声。旅长问那七个兵,不怕马营长要了你们的小命?那七个大冷熊齐茬茬吼叫:命牢不怕要,越要越值钱。
  那七个兵成了马营长的铁杆队伍。马营长又带他们进了几次沙漠,从青海进去打甘肃出来。人们把他们叫金刚真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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