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肉还是吃着。迪化有的是高级大夫。督办康复后,不但吃大肥肉,连生肉都吃。督办让人把生猪肉切碎调上汁当凉菜。督办说,日本人喜欢吃生肉,海鲜都是生吃,所以日本有最精粹的武士道。
  督办脱下病号服,换上军装扎上武装带,挂上佩剑和手枪,精神抖擞去上班。
  督办跟往常一样,总是第一个进公署大楼。督办的马靴在楼板上响过之后,各厅各处的领导陆续进楼。新疆革命以后,领导们身先士卒,早起晚归已成风气。准时上班的是公务员。
  按惯例,没人找督办汇报工作,督办亲自到各办公室听取下属们的意见和建议。
  这一天,督办先去的是公安管理处。李溥霖、李英奇、惠大山这些特务头儿“哗”站起来,向督办问好。督办跟大家握手,握手之后,督办把手放在嘴上,眼睛发直。大家说督办怎么啦?督办看大家的手,大家的手白白净净,督办说:“手还在就好。”督办丢下大家离开公署大楼,走到僻静处,督办蹲在地上哇哇大吐,越吐越恶心。#米#花#在#线#书#库#?h
  回家漱口三遍,喉咙里响几个嗝。医生说肚子里空了,不会再吐了。督办平静下来,问医生:“我们握过手,他们手上没毒吧?”
  医生说:“没问题也有问题。”
  “这话怎么讲?”
  “几年前,喀什前线有个叫尹清波的团长,他的眼睛可以跟太阳对视达好几个小时。太阳亮到极致就黑了。我给他治过眼病,很不好治。”
  尹清波是省军第一个看到黑太阳的高级军官,对军方的清洗就是从尹清波开始的。
  督办明白了,“你是说公安管理处也会出现军队那种情况?”
  医生不吭声,一门心思擦药瓶子。
  邱毓芳说:“这种情况在军队里出现过,在苏联顾问联共人员身上出现过,在你的老朋友杜重远身上出现过,在延安来的**身上出现过,为什么不能出现在公安管理处呢?”
  督办看天花板,不说话。
  邱毓芳说:“有意也罢无意也罢,效果是一样的,你的感觉能欺骗你吗?”
  督办走出屋子。
  新疆环境险恶复杂,支撑新疆局面的不是军队不是公教行政而是特务组织。
  督办很慎重。
  督办骑着大黑马离开迪化,来到南山。这里驻扎着一个营,全是东北老兵。
  老兵们泪流满面。
  督办问他们哭什么?老兵们说:“迪化城已经没有东北军了。”
  督办说:“我就是东北军呀。”
  老兵们指给他看南山底下,山下的原野上掩埋着好几万尸体。他们都是大清洗中被处死的,他们当中大多数是东北军军官。活下来的都是这些老兵。老兵们驻守在野外和边境线上。
  老兵们剁羊肉洗胡萝卜剥皮芽子,用抓饭招待督办。
  老兵们一边做一边生吃胡萝卜。
  督办说:“胡萝卜用大油大肉炖烂才有营养。”
  老兵们说:“营养太多不好,好多年不打仗了,吃生萝卜刮刮肚子里的油,人就精神了。”
  督办经不住诱惑,吃了一根,跟吃果子一样爽口。督办感慨万千,“都知道喝茶去腻,没想到生萝卜比茶还好。”
  老兵们说:“督办在迪化城里油腻东西吃多了,油腻太多伤脾胃,清淡东西才养人。”
  老兵们说:“督办该刮刮肚子里的油。”
  大清洗落在特务们头上,大特务头子李英奇、惠大山被打入死牢。特务们大喊大叫,用匕首在胳膊上钻洞,血喷得老高。特务们唯一的长处就是对主子忠诚。
  忠诚这玩艺儿不能太多,多了就会变成主子身上的痈疽。督办把这场清洗当做减肥运动。警务处和公安管理处大换血后,老资格的特务全死了,但督办身上并没有长出腱子肉。
  医生说:“油脂在身上堆积太久,骨头的造血功能会受到损伤。”
  督办说:“血液不是由肝管吗,跟骨头有什么关系?”督办忌讳骨头这个字眼。马仲英的骑兵把骨头当马刀,督办被36师打怕了。医生不知内情,照说不误,“五脏六腑是筋肉的精华,而筋肉是从骨头里长出来的。”督办脸色发白,医生似有所悟,忙住嘴。
  督办问警务处长:“死牢清洗完了没有?”
  “还有一个。”
  “为什么不干掉?”
  “他有机密情况要报告督办本人。”
  最后一名死囚是和田公安局长惠大山。
  惠大山最早是36师马仲英的部下,马仲英去苏联,省方向36师搞渗透,惠大山被发展为内线。36师溃灭后,惠大山因功升任和田公安局长。他手里保存着马仲英的录音资料。警务处按他提供的线索,在迪化郊外的石墙里找到录音片。
  督办让大家出去放哨,不许任何人来打扰。
  督办呆在暗室里,打开机子,??啦啦一长串嗓音之后是大片空白,马仲英咳嗽一下清嗓子,督办跳到墙角,在马仲英的声音出来之前督办的手准确有力地按在开关上,摁了好久,直到马仲英断气……督办又试着开了几次,每次都在马仲英的咳嗽声中中断,督办的手迅如猛禽,完全是一种自卫本能。
  倾听骑手的声音需要勇气!当古老的大海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
  “这是马仲英的声音?”
  “是他的声音,是他从经书上看的。”
  “是他的还是经书的?说清楚点!”
  “因为是经书,信仰它的人把它也当自己的声音。”
  “你看过那书吗?”
  “没有,我只是听说过,知道有这么一本经书,叫《热什哈尔》,译成汉语就是露珠。”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马仲英轰轰烈烈一场就为这个?”
  “他少年得志,喜欢瞬间的辉煌。”
  “惠大山,你很聪明,你不喜欢瞬间辉煌,对不对?”
  “对!对!”
  “你放心,我不杀你。”
  惠大山是死牢中唯一的活口。
  36师败退南疆以后,马仲英与苏联取得谅解,带幕僚和数百名骨干军官赴苏联学习。
  督办深知马部坚锐,省军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督办改变策略,派遣特务人员向36师渗透,同时命令南疆各县公安局对36师进行瓦解工作。
  36师最优秀的骨干军官大多去了苏联,所以瓦解工作搞得相当成功。36师各旅团营连排
  都有省方内线。半年后,督办开始接到内线们的报告,内线们认为剿灭36师的条件已经成熟。惠大山就是这个时候被督办发现的。
  督办收到的情报中只有惠大山持异议。惠大山认为36师元气大伤,但元气尚存,一旦爆发战争,他们固有的骁勇剽悍会被重新唤醒。36师都是驰骋西北数省的老兵,善于野战攻坚。惠大山信中说:民国二十年,西北军打败马仲英后,乘胜追击,追到边都口,被受伤的马仲英反咬一口,损失惨重。民国二十三年,苏军在头屯河惨败又是一例。惠大山最后写道:虎死威不倒。
  督办立即召见惠大山。惠大山向督办建议,用美人换马之计瓦解36师。当年大清皇帝打不过太平军,就用美人换马之计瓦解了许多太平军的强兵猛将。
  督办说:“这个办法好,我们可以考虑派漂亮娘儿们去。”
  惠大山说不用派女的要派男的。
  督办吃一惊。
  惠大山说:36师官兵大多是绿林出身,匪性难改,马仲英在的时候他们尚能收敛,马仲英一走,他们会一发而不可收拾。
  督办说:“你这人很有头脑。”
  惠大山受到鼓励,才思敏捷,“派往36师防区的地方官吏要年轻有为思想进步,他们可以用一身正气来吸引36师的进步青年。马仲英自称是西北革命青年,督办的六大政策也是革命的,这样可以取得政治上的优势。派往36师内部的特工人员最好是地痞流氓花花公子,让这些人给36师官兵开开眼。南疆有的是美女,有的是富豪,让他们去抢去夺。”
  迪化以及北疆各地的流氓恶棍,被委以重任,潜入和田、库车、喀什,他们很快成为36师代师长马虎山的座上客。谈到荒唐事,马虎山便想起当年在河州一口气破六个少女之身的辉煌经历。
  晚上,马师长带上亲信卫兵换上便衣戴上面罩,窜入富豪家里打劫。白天在街市上相中的漂亮女人,晚上用麻袋扛回司令部,马师长用过后再让部下们用,既新鲜又刺激。
  这时,马仲英的电报来了,催马虎山等人去苏联学习。马师长尝到了人生的乐趣,对电报置之不理。马仲英重新任命代理师长回国接收兵权,马虎山抗命不从,把新师长孤立起来。全师官兵纷纷效法马虎山,白天是兵夜里是匪。两年后,即1936年秋天,36师已千疮百孔,破烂不堪。
  督办已经摸清了斯大林的脾气,斯大林不会放马仲英回国的。消灭36师的时机已经成熟。按照预定方案,撤掉维吾尔族马木提师长的职务,促使马木提叛乱,把36师卷进去。
  叛乱爆发前一个礼拜,马生贵旅长从苏联带回电影机和留声机。全师官兵观看苏联电影《夏伯阳》,看完电影后听马仲英的录音讲话。
  天开始下雨,数千名官兵站在雨中听尕司令的声音。咳嗽声之后,骑手们听到了尕司令的声音:“亲爱的共患难的弟兄们,让我首先慰问大家辛苦。很遗憾我不能同大家见面,所以利用录音向大家讲话。我讲的有三点:第一,我在这里无时无刻不为36师前途着急,我们已经走上光明正大的革命道路,希望大家把防区管理好,以实现我们多年来领导民众奋斗牺牲的志愿。第二,36师有了光明的前途,36师要打回河州,帮助桑梓的父老兄弟姐妹摆脱旧势力的压迫。第三,大家应该注意中国目前的形势,外患日益逼近,内政日益腐败,卖国贼无耻地出卖祖国,日本帝国主义毫无忌惮侵占我国领土,西北地区也到了危急关头。我们要准备抗战!消极就要当亡国奴!同志们,本师长不久归来,领导大家走真正的光明之路。
  “用我们的骏马!“用我们的战刀!“用我们的血和骨头!”
  官兵们有的低头不语,有的痛哭流涕。
  哗!——数千把战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马仲英用他的声音唤起了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当时,惠大山把这些情况密报迪化,督办没在意,苏联顾问也没把它当一回事,好多人都没把它当一回事。当惠大山亲自到迪化找督办时,督办似有所动,密令36师内线想方设法消除马仲英的影响。
  内线们了解到,马虎山在肃州整军时挨过马仲英的骂,内线们便把马虎山烧起来。马虎山集合全师官兵,又把马仲英录音讲话放一遍,官兵们依然泪流满面。
  马虎山叫起来:“老兵哭还可以,新兵连马仲英的屁都没闻过,哭什么呢?”
  官兵们沉默不语,眼冒血光。全体上下都知道要打仗了。省方的内线人员没见过这阵势。马虎山告诉他们说:“嗬嗬,马仲英他娘的还真管用啊,离开队伍好几年了,几句话就把大家煽起来了。”马虎山说:“36师打仗就凭这股血脖子劲。”
  血先从眼瞳里冒,最后是脑壳子,北塬冷娃多,砍头只当风吹帽。
  内线们脸色发白,跟他们的伟大领袖盛世才一样苍白。
  战斗打响后,省军连连败北,连军校学员都上了前线。36师前锋直逼库尔勒,过了铁门关和干沟就可以拿下迪化。督办再次向苏联求救,苏军装甲师越过边境,一路抄36师后路,一路直抵喀什,把36师拦腰砍断。
  马虎山见大势已去,毙掉参谋长,带上数万两黄金逃往印度。
  省方内线大肆破坏,苏军坦克飞机狂轰滥炸,36师官兵各自为战,拚死抵抗。
  抵抗持续整整两个月,战线逐渐缩短。
  督办乘飞机亲临前线,督办俯视那些驰骋拚杀的骑手,骑手们奋力冲向坦克,把马刀抛向低空飞行的苏军飞机。
  马仲英的筋肉依然在旷野上**。
  战线缩进孤城和田,马生贵旅长投降,而36师的阵地上依然枪声不断,马刀的白光依然在闪。
  军官们归顺了,骑手们还在拼杀还在呐喊,连旷野的沙石也有了声音,你听,那是大海的声音!大海消失了,大海的骨头还在!苏联人和督办亲眼看到了塔克拉玛干荒漠上坚如岩石的死亡,他们被死亡的高贵震撼了。因为塔克拉玛干曾经是海洋,海洋消失以后,海洋的声音还在,岩石还在呼吸,高地之风就从这呼吸里诞生,高地之风深长悠远强劲有力!哗!——数千把马刀举起来,旷野白煞煞仿佛天神降下的阵阵闪电。听!你听呀!尕司令用他的声音重新唤起骑手们的强悍与光荣。
  用我们的骏马!用我们的战刀!用我们的血和骨头!太阳,青铜声,以及神圣的高地之风在骑手的胸膛上发誓要给他以生命,任何阴险的势力也无法得逞了。只有从荒漠上旋起旋伏的黄尘和露珠发出的银辉,只有倔强的野玫瑰在那里闪耀显形,并向苍天宣告:我活着!我活着必定战胜死亡!……在那一天,在塔克拉玛干,死亡之海变成了真境花园。
  ……最后一名骑手被坦克压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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