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箭破颅

  小五的双眼也随之睁开,目光落到韩彬为穿过人群而擎起的弓上,顿如拨云见日般闪亮起来,这是一张古铜色的简朴大弓,没有任何雕饰,弓臂的长度和粗度均超出了寻常的牛角硬弓,弓弦反而更细,他脱口而出:“好弓!”
  “当然是好弓,岂不闻‘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这可是我的太曾祖征伐西贼时缴获的战利品,据说能射四百步,可惜几十年来无人能开。”韩彬忍不住夸耀道,他的太曾族,自是三朝宰相韩琦。大宋王朝为避.免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故事重演,习惯以文臣甚至宦官统领军队,当年韩琦便曾统兵对西夏作战。
  “原来是魏公传世之宝!”小五躬身一拜,恭恭敬敬地接过大弓,勾弦一试,恰似千里马配上了.黄金鞍,神采飞扬道,“拿箭来!”
  先前取弓的护院递上一袋雕翎箭,小五取出三枝,两枝咬在口中,一枝搭在弦上,遥遥指向一个方向,作了一个请众人闪开的动作。
  这个方向的人群忙不迭闪出一个空档,刚好对着院中的一棵老榆树,距离不下二百步。但见小五将箭头一仰,居然瞄也不瞄,拉弓就射,一箭刚离弦,另一箭已上弦,如此一气儿射出三箭。
  众人看得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齐拥向老榆树,到得跟前,但见三枝雕翎箭呈品状钉在主干上,入木甚深,一片喝彩,这等弓力和射术,端的前所未见。
  “好汉,快点动手!”韩肖胄终有了信心,催促道
  小五站在大树前对着靶点端详片刻,点点头,轻轻拔出一箭,转身而去。拿箭袋的护院提醒道:“好汉,箭袋!”
  “一枝足矣!”小五撂下这一句,头也不回地上了望楼。
  见筹银的正主儿半天没出现,只有一个少年庄汉去而复返,下面的盗匪愈发鼓噪起来,那匪首不耐烦地打着马蹄儿,嘴里兀自对韩九儿不干不净:“小娘子,俺见过的美人不少,可比起你来都差得远了……你还没有婆家吧,不如许了俺张超吧。”
  韩九儿涨红了小脸不理匪首的调笑,只把期翼的目光投在望楼和大门上,她深信疼爱自己的父兄一定会想办法救自己的,对这个意外冒出的庄汉也有些好奇,这么远,她看不清他的五官,但也能看出他年纪不大,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获救的希望。
  望楼上的少年庄汉忽然擎起一张弓,将盗匪吓了一跳,以为情况有变,阵脚一阵混乱,却听得他喊道:“好汉,衙内有封信,要射于你!”
  本能地吓得躲在韩九儿背后的张超两边一望,韩府并无其他的动静,而且这么远的距离,只要不是强弩,弓箭怎地也射不到,不由暗骂自己过于小心了,平白折了头领的威风,重又探头出去,扯起喉咙:“老子不识字,看甚么鸟信?只要看白花花的银子!”
  居高临下的小五要的就是这个举弓平瞄的极微间歇,闪电般搭箭上弦,拉若满月,箭尾一挑放弦,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只听“嗖”的一声,雕翎箭灌着风儿直冲下去,直把楼下的韩府男女看得心脏几欲跳出口来,韩肖胄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小五并不知道,他射出的这一箭,不仅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也同样改变了另一个人的人生――韩九儿,甚至改变了一个朝代乃至一个民族的历史……
  只见那枝箭带着尖锐的啸声扑面而来,韩九儿的小嘴张圆,未及叫出声之际,便感觉身后的匪首抖了一下,居然一个倒栽葱摔在马前。她瞪目看去,一枝箭居然穿透了他的头颅,那双死鱼样的眼珠却依旧色迷迷地盯着她……小妮子迟到的尖叫终于响彻庄墅上空。
  众盗匪尚未反应过来,便见头领被一箭儿射毙,不由一个个丧胆失魄,阵形大乱。
  小五天神般立于望楼之上,俯视下面群龙无首的盗匪,空弓虚指,声若雷鸣:“尔等还不退兵,难道想跟此贼一般下场吗?”
  “遇上硬点子,大伙儿扯乎!”不知谁吆喝了一声,聚集的上百盗匪顿时像炸锅的蚂蚁一样散去。当真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偌大的昼锦堂外围空地上,只剩下一人一骑和一尸。
  韩九儿兀自呆呆地盯着马下死不瞑目的匪首尸身,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想到那箭儿只要稍微偏几分,躺在地上的或许就是自己,她后怕地一阵哆嗦。
  “九丫头没事吗?”鬓发如霜的知州韩治在一干衙役和捕快的护卫下,匆匆回府,一进中堂,顾不得理会别人,首先问起受惊的孙女。
  “阿翁,自家差点见不到你了!”一直被莲香小心伺候着的韩九儿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一头扑在祖父怀里,放声大哭。
  “乖孙儿,没事就好。”韩知州把孙女上下打量一番,确认她没受到伤害,方宽心,转向大儿子,“肖胄,还不把那杀退贼人的壮士请上堂,让老夫见见。”
  此刻,韩府上下瞩目的壮士小五正以如厕的借口躲开众人的庆贺,埋头蹲在屎坑上,在没有其他人的五谷轮回之所,他的双腿尽情地哆嗦着,那亲切而熟悉的庄稼肥料味逐渐松弛了他镇定外表下一直绷紧的心。
  要说不紧张,当然是假的,那一箭射出时,小五浑身渗出的汗珠几乎把内衣都湿透了。虽说对自己的箭术有数,但这一次射的却是人。天!这可是他的第一次杀人,即便贼人当死,好歹也是一条性命……忽听得外面叫唤他,小五胡乱用竹筹揩了屁股,提了裤子出来。
  小五略显紧张地踏入昼锦堂正厅,须知中堂乃家宅行大事之所,寻常人等不得入。他见韩肖胄父女分立左右,韩知州居中而坐,仍身着官服,颇识规矩地上前屈膝拜倒:“小人参见知州相公!”
  “罢了,又不是在堂上。”韩知州语气和蔼,嘉许点头,不居功自傲,孺子可教也。
  “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抬起头来!”韩九儿大咧咧地踱到小五跟前,按规矩,中堂可不是妇人发言的地方,她却仗着祖父的娇宠,毫无顾忌。
  “九姑娘好!”小五恭敬地抬起头来,鼻子嗅到一股少女独有的青馨,就像自己新婚三月的浑家刚入洞房时的气息,想到家中娇美的娘子,他眼神一柔。
  “你叫什么名字?起身回答!”韩九儿微现失望,这个救命恩人就像他粗朴的着装一样貌不惊人,跟一向崇文轻武的家教迥然相反的是,小妮子打小就喜欢前朝叱咤沙场的大英雄――项羽、韩信、周瑜等,她心目的大英雄无不英姿勃发,但这个救命恩人显然跟他们差远了。
  “小人姓岳,排行第五,九姑娘唤我岳五就可以了。”小五站起来,以两手叉指在胸前相交的叉手礼,曲躬答道。
  “自家问的是你的名字?”韩九儿跺跺脚,她不喜欢他恭顺的样子,刚才他在望楼上杀气腾腾的模样才叫威风。
  “小人单名一个飞字,尚无表字。”小五额头隐隐冒汗,感觉跟这位九姑娘说话比杀贼累多了。
  按古人礼俗,男子二十而冠,以示成年,冠时取字。宋人男子则十二岁至二十岁皆可冠,冠即裹头。小五虽然已婚,但穷苦人家愁于生计,哪有取字的闲心。
  “壮士,你年已及冠,岂可无字?岳飞,鹏飞振翅,举志高远。老夫给你取个字,鹏举如何?”韩知州对这个谦卑知礼的少年愈发有好感,插言免去了他的窘迫。
  “甚好,多谢相公赐字!”小五又一拜,并不知道这个名字注定将镌刻在一个民族的殿堂之颠,供后世的无数子孙也包括韩姓子孙顶礼膜拜。
  “对了!岳五,韩某当众说过,谁能救出我女儿,应承他的任何要求!你有何要求,尽管开口。”韩肖胄有些艰难地发问,他早在心头盘算着此节,隐隐感到后悔,万一这个岳五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呢?
  韩九儿闻言,面现鄙薄,心中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又看轻几分,原来他是为了父亲的悬赏才出手相救的。
  “小人斗胆,跟衙内借小米一石,立秋即还!”小五压根没有恃恩图报的意思,也走出了刚刚一箭毙贼的成功感,回到了现实的困境,刚刚跟库头磨了半天,只借得一斗,在穷苦人家,再怎么节省及掺野菜,也至多支撑半月。
  “这个……好、好!”韩肖胄一愕,没想到岳五的要求如此之低,生怕他反悔似的,赶紧儿应承下来。
  “老夫就做个主,鹏举,凭你的力气,能拎多少就借你多少。”韩知州深知有骨气者不受嗟来之食的道理,顺水推舟道。
  “多谢相公!”小五大喜叩头,以他能开三石之弓的臂力,拎个三、四石的小米当不成问题,这样一来,整个春夏的口粮都解决了。
  “我不答应!”斜刺里有人插一杠子,却是被冷落到一边的九姑娘,她嘟着小嘴,赖在祖父身上,“阿翁,你最疼的孙儿难道只值几石小米?堂堂昼锦堂只用了几石小米就打发了救下府中千金的好汉子,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臭岳五,你也太欺负人了!”
  “小、小人……并非这、这个意思……”见九姑娘忽然把矛头转向了自己,小五尴尬地不知所措,竟口吃起来。
  “九丫头,不得胡闹……”韩肖胄也觉女儿说得有理,但她当着一个佃客的面跟祖父如此撒娇,未免有失体统,转向父亲,“我再包些金银,送于岳五。”
  “爹爹,你难道要包个千金给岳五吗?”韩九儿又提出异议,旋即俏脸一红,她的本意是以自己的千金之躯比作一千两金子,听在别人耳里却有把自己许给岳五的意思,算小妮子反应够快,“自家有个更好的提议……”
  只见韩九儿在祖父耳边嘀咕几句,韩知州又是哈哈大笑:“鹏举,你婚配否?九丫头想把她的女使莲香嫁于你。”
  在边上随侍小主人的莲香听了,扭扭捏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闹个大红脸。
  “啊?”小五诧异地看了韩九儿一眼,见她粉脸微红,不知打什么主意?又一拜,“多谢大衙内和九姑娘厚爱。小人自幼蒙父母教诲,不取意外之财,金银坚辞不受。另小人业已婚配,娶妻刘氏,不敢奢望其他女娘。”
  好你个臭岳五,金银不爱,女色不贪,一个贩夫走卒之流的区区庄汉,难道还有甚么大志向不成?韩九儿当下将一双扑闪闪的明眸落在小五充满菜色的方脸上,真有些看不懂他了。
  “果然是条好汉子!不过,当赏不赏,旁人会笑话我韩家的?老夫再做一回主,把你一箭毙贼的大弓赠于你!”翰知州的眼里满是对岳五的欣赏,没想到乡野村夫之中也有这等人物,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抬举他。
  “啊……这个?”小五遮掩不住地喜形于外,又有些犹豫,在习武之人的眼里,一把好兵器的价值可远胜金银,想再推辞又有些舍不得,何况人家祖孙三代对他礼遇周至,他也是个决断之人,当下恭敬不如从命,第四拜,“如此折杀小人了。”
  “我韩族子弟世代从文,留着大弓也是摆设,赠于你算是物得其所。鹏举射艺惊人,不知师从何人?”人才难得,韩知州有心而问。
  “先师周侗,两年前染病身故。”小五神色一黯,念及师傅当年的教诲,鼻子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他这一番真性情,令对面的祖孙二人,各有触动,惟独韩肖胄不以为然,不过赏赐一个救主的佃客,何须如此罗唣?
  日头过午,庄户人家的炊烟逐渐消散,路边的柳树依稀冒出绿芽,这熟悉的情景看在小五眼里,却比平日分外美好。他背着古铜色的大弓,双肩各扛一个大袋,把个硕大的头颅竟衬得小了。尽管身负重担,小五的步履却很轻松,他只想早点到家,将今日的好事一五一十地跟浑家讲述。
  远处出现一座篱笆围着的低矮草屋,便是韩府分配给小五两口子的佃客用房,共三间,两间为住屋,一间为牛舍。小五的眼前仿佛出现浑家喜迎的笑脸,遂加快步伐。
  推开篱门,一个戴着灰布盖头、穿着褙子罗褶裙的妇人正在院中的水井旁弯腰打水,虽着装简朴,亦遮掩不住体态的婀娜。小五轻手放下粮食,蹑手蹑脚地走到妇人身后,猛然抄腰抱起她。
  “啊!什么人?青天白日的,敢欺负良人女子?”妇人一声婉转动听的惊呼,自小五怀里转过脸来,这是一张清秀柔美的端庄脸蛋,白嫩的肌肤一点也不带乡间女子的乡气,两朵天生的绯红挂在粉腮上,令人怦然心动,正是小五的新婚媳妇刘荔。她看清来人,转怒而喜,顺势将两截挽袖打水的藕臂缠在小五脖子上,“岳郎,你怎地才回来?”
  “娘子,你夫君我今日可大出风头……”小五虽然一向以武者必须的沉稳素质自律,但终究摆脱不了少年心性,忍不住想跟浑家炫耀一番。
  “五哥,阿嫂,快进屋吃饭了。”不期从屋内探出一个笑眯眯的绿衫女子,不是韩九儿的丫鬟莲香是谁?
  “岳郎,还是九姑娘体贴人,让奴家多了一个好姐妹,一起服侍你。”刘荔将一双水汪汪的杏眼睨着夫君,竟无一丝愠色。
  “娘子,我没有……”小五到嘴边的豪言生生咽了回去,顿时想起韩九儿要将莲香嫁给自己的话,总不成这胆大妄为的九姑娘要逼婚不成,他急得放下浑家,想要解释,哪晓得浑家却一甩袖子,径直回屋了。
  小五火烧火燎地跟着进屋,一股诱人的肉香顿时顺着他的鼻子钻进早已饥肠辘辘的肚子,将他的目光绕进来,一个做工精致的红漆食屉正搁在破旧的看不清本色的木桌上,打开的四格屉盒中,盛着四样色美味香的菜肴,小五只认得其中一样是四喜大肉丸,兀自热气腾腾,让数月不知肉味的他食指大动。
  “莲香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小五超越年龄的定力在这一刻显了出来,拒绝了美食的诱惑,正色问。
  只见刘荔带着促狭的眼神在莲香耳边私语片刻,二女随即掩嘴笑作一团,半晌,莲香方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五哥,你就放宽心儿吃喝吧,这是九姑娘专门让厨房做来犒赏你的……就是她想把俺许给你,俺还担心你养不活俺和阿嫂两个哩。”
  “就是、就是……”小五心中的石头落地,傻笑着挠挠头。
  自打到安阳县来,这是小五两口子过得最快活的一天,直到天黑了,两口子熄灯钻进了被窝,也没有像往日倒头就睡,兀自说着私房话。
  “岳郎,以后韩家对你可要另眼相看了,你有甚么打算?”刘荔越说越兴奋。
  “娘子,我有的是一身本领,要靠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来,才不想着别人抬举。”小五双手枕头,颇有骨气地回应。
  “有朝一日,你真显贵了,还不把我这个糟糠婆娘扔哪去了……”刘荔没由来鼻子一酸。
  “好娘子,我岳飞岳鹏举指天发誓,决不负你!终有一日,我会喊你一声‘夫人’……”小五的满腔豪情终于迸发,须知宋人只有高官及其配偶才有资格互称“相公”和“夫人”。
  “相公,奴家今晚可要好好伺候你才对……”比小五大一岁的刘荔自然没把夫君的话当真,娇声开起玩笑,也是,谁能相信一个泥腿村夫有朝一日能登堂入室、名垂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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