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黄龙府

  夜色如墨,草原上甚少阴天,群星如璀璨的碎钻一般洒满澄净的夜空,宗弼老练地观星辨向,驱领着鹿群直往东北奔去。
  骑鹿虽不如骑马便利,至少比爬山轻松,小五更找到一个诀窍,将铁枪横在鹿角的枝杈间,刚好挂住,双手平搭上去,舒服多了。
  虽走的是夜路,但大草原四面八方皆是坦途,毋须担心有坑凹石凸的状况,可谓天马行空、任我纵横。
  宗弼两条长辨飘于脑后,颇为意气风发:“这一次算契丹狗帝命大,下一次定教他逃不掉!”
  小五亦有同感,遗憾道:“只怕下次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宗弼忽想起一节:“岳飞阿哥,你明明可以杀光那些契丹狗子,缘何不放箭?”
  小五理所当然地回答:“穷寇莫追,何必赶尽杀绝。”
  宗弼不以为然:“打蛇不死,反被蛇咬。若换了我,定教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少年人本喜斗嘴,小五深受古兵书影响,遂引经据典:“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宗弼反唇相讥:“那孙子实在误人子弟,说甚么‘用兵之法,全国为上’。两国交兵,如不斩草除根,等于害了自己。想那西楚霸王英雄盖世,却败于竖子刘邦之手,不就是因为妇人之仁吗?”
  小五看不出一个女真少年,竟也通晓《孙子兵法》,颇有些惊异,明明觉得宗弼强词夺理,却又难以驳斥,心想自己终究读书不多,若是韩九儿醒着就好了,只好讲大道理:“总之兵者不祥,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两国交兵,自是全国为上。”
  宗弼哈哈大笑:“我说你们宋人钱多人多,怎地就是打不赢契丹狗子,原来都是教这些老子、孙子们祸害的。如果两军阵前总想着甚么‘杀敌一万,自损三千’,这个仗还怎么打?要想活,只有狠,想得多,死得惨!我们女真人每打一仗,就当自己死过一回,活下来就是赚的……”
  小五一时张口结舌,只觉宗弼话粗理直,一针见血,按说大宋军队可谓历朝兵法的集大成者,又是兵多将广,缘何就是收不回燕云之地,即便跟西夏作战也占不了便宜,其中因由,却是小五这样的年纪怎么也想不通的。
  却不知,大宋乃武人建国,却也因之对武人猜忌,定下以文抑武的国策。在宋之前,好男儿弃笔从戎,“健儿应斗死,壮士耻为儒”!自宋而起,穷酸才大当其道,“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大宋对武人的防范可谓登峰造极,既以“兵无常帅、帅无常师”而令兵不知将、将不知兵,又以“将从中御”任用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甚至宦官统兵,使得士卒战力低下,将官指挥低能,及至于强干弱枝、守内虚外、消极防御等用兵传统,生生地将一个好端端的汉唐帝业变成媚事夷狄的妾国。这些道理,又是宗弼这样的外族理解不了的。
  小五越想越郁闷,索性转移到自己喜欢的话题:“宗弼兄,你杀契丹兵的枪法,实在绝妙,不知师从何人?”
  宗弼颇为受用,自夸道:“某家的枪法,无师自通,至今未逢敌手。若非潜身鹿下无法携枪,那狗帝早已死了几回了。”
  小五自不相信,又有些不服气:“你才多大,没有人教习,如何会使枪?又说甚么未逢敌手,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宗弼倒也坦白:“若非要算师傅,不知头兽算不算?我女真人最爱打围,.猎熊杀虎捕鹅哨鹿,四季不断。我自幼喜欢使枪独猎,即便遇到狼群也不要帮手。头兽不比人,受伤最是疯狂,要么一枪刺死它,若刺不死的话,死的将是自家,我也不知杀了多少头兽。后来跟族人比武,确实无人胜我。”
  小五心中骇然,要说狩猎野兽,自是使弓最妥,射者远离目标,射不中也无妨。若使枪猎兽,却是以身犯险,果如此斗过熊虎、滚过狼群,这样的枪法自然没有章法,却是比任何章法都致命。若女真人个个如这宗弼一样,真的可以策马纵横天下了。
  小五愈想愈心惊,忽觉眼前有压迫感,警然一抬头,便见原本一马平川的草原夜色中,豁然立着一道高高的锥状黑影,耸入星空,不知是什么东西。
  “嘘,前方是契丹狗子的烽火台!”宗弼提醒一声,不再说话。
  这就是古籍所写“十里一大墩,五里一小墩”的烽火台?小五心头一阵激荡,遥想汉唐之代,疆土覆及塞外漠北,征卒守在烽火台上,一遇敌情,千里传烟举火,大兵遂发,犯我者虽远必诛,何其痛快、何其威壮……
  就在小五的物外神游中,鹿群从烽火台的脚下掠过,消失在黑茫茫的草原深处。
  如此两人驱鹿而行,不分昼夜,饥了渴了就腾出一只手来吃喝,困了就抱着鹿颈、抓着鹿角打个盹,但总有一个保持警戒,以防另一个睡熟了摔下鹿来,只有大小解有些麻烦,要在鹿群遇上泉洼停下吃草饮水时,才一并解决。
  一路走来,两个异族少年无话不说,不仅宗弼的汉话日益流利,小五也学会了几句女真话。
  走到第三日上,一望无垠的草原上,忽见远山一抹,连绵起伏,横亘天际,宗弼精神一振:“快到了!”
  “好!”小五大喜,瞅瞅宗弼背上的韩九儿,心想若是她睁开眼来,看见如此陌生的美景,不知该是怎样的欢跃情形。
  随着远山渐近,原本单调的草原景色也在逐步变化,偶见胡杨翠柳,黄羊惊逃,间或湖洼汪汪,野鸭飞旋,更有一条大江逶迤而现,虽相隔甚远,亦隐约可闻水声隆隆……
  终于有了人烟,但见旷野之上,散布着数十座圆顶毡帐,纷揉错杂,门户皆背阴向阳。宗弼称之为“穹庐”,可车上载行,随水草迁移,便于放牧。
  再往前行,逐渐有了村屯道路,一幢幢木栅围院的草顶土房,座落在路旁水畔,宗弼呼其为“纳葛里”,乃定居之所。
  鹿群自然不敢接近人居,宗弼只好放着直路不走,绕过村屯,如此行了十数里路,遥遥可见一座城郭,城中一塔参天矗立,分外醒目。
  “到了吗?”小五满眼热切,想到韩九儿马上可以醒来,简直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事。
  “是的。”宗弼却放缓鹿群的速度,转向小五,“岳飞阿哥,我寨帐就在城里,却要求你一件事。”
  “甚么事?”小五心脏突地一跳,生怕有何变故。
  “这个……”宗弼挠着头,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你见了我族人,千万别提我行刺狗帝之事,只说我们是在山中打猎遇上的。”
  “自然!”小五虽然不解,还是没口答应,只要不影响救韩九儿,什么话都好说。
  灰蒙蒙的城郭越来越近,很快到得城下,青影昭然,好一座城池,条石为基,青砖为墙,垛口、女墙、角楼一应俱全,巍峨如山,小五惊讶不已,塞外竟有城若此!
  小五之所以惊讶,是因跟随大宋使队过了居庸关后,沿途所见辽国州城,不过土墙十里,民居百家,官衙数椽,尚不及中原一小镇,不曾想在大草原的边缘见到一大城。
  “岳飞阿哥,这黄龙府坐镇鸭子河两岸,西扼草原,东控群山,要冲南北,距我大金源地――安出虎水不过一、两日马程,占了它便等若把尖刀插入我大金国的心脏……”宗弼如同主人向来客介绍自家的庭院,那种沉实气度全无虚华。
  不知什么原因,小五牢牢地记住了宗弼的这句话,也牢牢地记住了这座名叫黄龙府的城池,更对宗弼的来历产生疑惑,按说其见识远超这个年纪应有,绝非普通刺客,可是要说他身份特殊,又怎会犯险行刺辽帝?
  终于要跟相伴数日的鹿群告别,小五跳下鹿背,将韩九儿接过来,见她脸色已是青里透黑,心情亦随之阴暗。
  宗弼拍拍头鹿的大角,如跟人说话一般在它耳边低语几句,头鹿也“呦呦”几声,竟似有些不舍,方领着鹿群驰蹄而去。
  两人沿着护城河步行,转过城角,城门口便在眼前,嚣哗声骤然而起,只见入城的石路上挤满了各色人等,在小五眼里皆是奇装异服怪发,或步或车、或骑驼马、或驱牛羊,甚至还有一种鹿驾小轿。
  “哈哈,我们赶上集日了。这些驼马帮多是草原上的鞑靼、契丹、党项和乌桓各族人,市卖皮毛、牛羊。步行者多是山区的高丽人和铁骊人,市卖人参、鹿茸和猞猁皮。那些挑着雁凫、鱼鳖的是鸭子河的兀惹人。车载五谷和家畜的是奚人、渤海人和你们汉人。我们女真人多市卖蜂蜜、獐狍……”宗弼引着小五穿行在人群中,如数家珍。
  小五仿佛身临传说中的万国大会,简直目不暇接。各种男女人畜的杂味儿一齐钻入鼻中,充满了亲切的原乡气息。最奇的是耳中所闻,各族人皆操着生硬的汉语相互交流,远非南腔北调可以形拟……这等新奇腾异的场面真真一世难逢,他恨不能立刻唤醒缚在背上的韩久儿一并见识。
  前方拱门在望,排队入城的人流愈显拥挤,颇有些寸步难行。蓦地,在七彩缤纷的各族服色中,仿佛一道黑色闪电破空而下,刺入小五的眼帘,他浑身一紧,竖握指天的枪头一抖,进入戒备状态。
  眼角余光所至,却是一列马裹黑色皮革、身披黑色铠甲的骑兵,手执约三人身长的巨型标枪,以皮带挂肩,森严地检视入城者。那铠甲一看便相当厚重,远超宋军制式,最令小五印象深刻的却是骑兵头上所戴的铁兜鍪,与宋军头盔截然不同,连脖脸都遮护住,止露出双目,令人望而生畏。
  一个骑兵显然注意到了小五的与众不同,从兜鍪中射出两道犀利的目光,驱骑排开人群,逼过来。
  小五顿住脚步,毫无所惧地迎着骑兵,虽出身贫贱,他的骨子里却天生一股不畏强权威势的气质,而能令他低头屈就的,反倒是和风细雨的弱悯柔情。
  那骑兵见这个汉人少年居然没有退缩,既不像走集市贩,又携带长短兵器,身后还背着一人,行迹甚是可疑,当下将标枪照他面门一指,气势汹汹地以汉语盘诘:“兀那汉儿,缘何入城?”
  小五面对距离自己双目不过一指的锋利枪尖,巍然不动,语气平静:“求医,问药!”
  走在头前的宗弼闻声转回,神情甚恼,不问青红皂白,劈手抓住威胁小五的标枪,往下一带,那重甲骑兵顿失去重心,“咣铛”地摔下马来,刚好头部触地,竟晕死过去。小五脸色一变,韩九儿生死未卜,眼前可不是生事的时机。
  其余骑兵见有平民吃了熊胆,竟敢对“同命”兄弟不利,忽啦啦全围上来,在马上居高临下,一圈标枪将宗弼和小五逼在中间,只要二人稍有异动,便将他俩刺成蜂窝。周围的进城百姓一时大乱,避犹不及地散开。
  小五握着铁枪的手心渗出汗来,这些骑兵身披重甲,却不影响行动速度,围阵如铁桶,全无破绽,自己和宗弼就如困兽一般,只有束手待缚的命了。
  骑兵中有一手执黑底白日三角旗帜者,俨然首领,瞪着二人哇哇一通乱叫。宛若猎户打扮的宗弼却傲然四顾,大刺刺回了两句。小五这几日所学的女真话没有白费,听出宗弼叫对方看清自己是何人。
  执旗者显然愣了一下,对宗弼定睛一看,神色大变,将手中旗帜一挂,翻身下马,俯躬一退,左膝跪倒,左右拱手摇肘,以袖自肩拂膝四次,最后双手按右膝,口呼一声小五没听懂的女真话。
  其余骑兵亦齐刷刷下马,跪成一片叩见宗弼。小五又惊又喜,看来宗弼身份不低啊,没事便好!
  围观的百姓也有人认出了宗弼,交头接耳,自有汉语传来,小五听得分明:“这便是郎主的四太子,号称女真第一勇士……”
  小五已经知道金国皇帝又称郎主,却做梦也想不到身边的这个女真少年居然是皇子之躯,还顶着女真第一勇士的英环。
  在一片瞩目中,二人换骑代步,昂然入城,小五尚未看仔细黄龙府的城内情景,便和宗弼被闻讯赶来的大队骑兵簇拥着,浩浩荡荡,直往太子帐驰去。
  其时金国初建,尚未正式定都,为便于行军打仗,自皇帝以下均无定所,多联木为寨,皇帝居处尊为“皇帝寨”,宰相居处称作“国相寨”,皇子居处呼之“太子帐”。
  宗弼设在黄龙府的太子帐,乃是位于一处湖畔高地、以标枪插地为栅围成的营寨。小五一见,不由暗赞一声,原来那些标枪皆向外斜插,如同军械“拒马”,可防御骑兵的攻击,若是战时,在内侧配备弓手,又可抵御步军的进攻,如此扎营驻寨可谓铜墙铁壁。
  太阳近中,照着前后甲光黑闪,马蹄纷踏,通过打开的寨门,迎面大小毡帐罗列,如众星拱月,围着一座高大的鹿皮帐。
  众骑兵一齐下马,肃列两排,巍若石雕,在鹿皮帐前形成一条通道,让宗弼和小五两骑径至帐门前。
  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待遇?小五重重地喘口气,翻身下马,正欲随宗弼进入大帐,忽闻一声“咄”,一个甲士拦在他的面前,指指他的铁枪,不客气道:“解兵刃!”
  小五一愣,顿时感觉到了和宗弼之间的距离,他是金国皇子,我是大宋草民,无论如何走不到一处的。
  “放肆!”被惊动返回的宗弼一脚踢倒没眼色的手下,哇哇训了一通女真话,便亲近地拉着小五的手进入大帐。
  认清形势的小五宠辱不惊,环视四周,又是相当意外,偌大的帐内没有他人,十分简略粗陋,无桌无椅,环砌一圈铺满兽皮的土炕,唯一能昭显主人个性的,或许就是一排插着各式长短兵器的木架,这就是堂堂一国皇子的寨帐?实在寒酸了点。
  “到家啦,上炕随意坐!”宗弼就如回到母亲怀抱的幼儿,张开四肢往炕上一倒,惬意地打个滚,才坐起来,朝帐外一声吆喝,却是女真语“上饭”。
  “宗弼……”小五支起铁枪,将韩九儿轻放炕上,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宗弼,舌头绕了半天,总算找到合适的用词,“宗弼殿下,敢请为小九解毒则个。”
  “你看我!这个自然……岳飞阿哥,休喊我殿下,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当是一世的兄弟。”宗弼粗放地拍拍脑袋,毫无虚伪,转头在炕上翻找起来,须臾摸出一个粗纹木匣,从里面捏起一粒红丸,递给小五,“直接塞到她嘴里,这解药入口即化,半个时辰就没事了。”
  “这般轻易?”小五诧异地问,不迭接过红丸,将韩九儿揽入怀中,以手掐开她的双颊,将解药送入那冰冷乌黑的小嘴。
  这时,帐外传来几声呼喝,俄而,帐门掀起,几个辫发盘髻、身着左衽羊裘锦裙的女真姑娘端着几个热气腾腾的木盆进来,居然直接就放在炕上,摆成一圈。
  “岳飞阿哥,快来尝尝我们女真美食!这几日,嘴里真真淡出鸟来!”宗弼一脸馋相,摩拳擦掌地招呼小五,再对侍女们吩咐几句,却是以汉语,故意教小五听得宽心,“将这位小九阿嫩背下去,等她醒来,伺候她沐浴更衣,小心看待!”
  小五晓得“阿嫩”是女真话“妹妹”的意思,如同“阿哥”相当于汉语的“兄台”,都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敬称。既然宗弼想得如此.周到,嘴里同样淡出鸟来的小五便放下心来,打算好好尝尝这中原吃不到的女真“美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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