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勿相忘
“哥哥做甚?”韩九儿见本该脱衣上床的,小五倒往身上加套早先换下的皮裘,明知故问。
“江湖险恶,我和衣而卧,以备不虞。”小五装模作样地检视门窗,其实这家客栈颇具规模,落脚的客人不少,并无可疑之处。
“江湖?”韩九儿把一对星眸盯着小五,只盯得他心里发毛,突发惊人之语,“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哥哥可暗指此意?”
“妹妹休要误会,飞哪敢有此妄念?”小五何曾想被韩九儿引申如此,如同遭到一个拳脚好手偷袭,措手不及地辩解。
“那你为何舍死救我?鬼头哥都实说了。”占了先机的韩九儿,咄咄逼人。
“我……职责所在,自当尽力。”小五狼狈接招,只剩下招架之功。
“既无别念,哥哥为我打水洗脚吧,人家累得不想动了。”韩九儿得饶人处且饶人,伸个懒腰,往床头一倾,倒非作假,刚下船又骑骡,实在够辛苦。
“啊?”小五一时没兜转过来,只觉小妮子心思越来越多变,看来这一趟远门不只自己长了阅历,他不敢接腔,埋头做事。
小五在屋角找到暖水釜,往脚桶里倒满,又试试水温,才端到床前,对家中娘子也不曾这等体贴过,唉,谁叫他跟她拜了兄妹呢?
“哥哥,有劳你了。”韩九儿边说边将小蛮靴伸到小五的面前,那意思,不仅有劳他打水,连洗脚也要他代劳了。
“不可……”小五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好不尴尬,男女授受不亲,与她共处一室已属不该,如何再有这等亲密之举。
“嫂溺,援之以手。妹幼,濯之以足。有何不可?”小妮子伶牙俐齿,强词夺理,打定主意,不放过这个半道哥哥了。
小五暗想她是天真无邪,自己若再推脱,反显我心不纯,一咬牙,蹲下身子,动作飞快地为她除去双靴,解下罗袜,露出一对娇小赛雪的天足来。
话说女子缠足起自南唐李后主,至宋朝流行于宫廷乐坊,近年方自京师传于各地,民间裹足之风尚未盛行,是以韩九儿虽大家闺秀,仍是天足,但一则她年龄尚幼,二则天生纤足,却胜似金莲。
韩九儿没想到小五如此干脆,她长这么大,却是第一次被男子脱靴解袜,不禁心如小鹿乱撞,粉面发烧,只怪不得别人,乃是自找的。
小五也不知该如何动作,笨拙地握住她的玉足,往盆里放,方才一头乱麻,此刻着实触到那温腻柔软的足踝,心神不由一荡。
两人都不再说话,小五看似专心为韩九儿洗脚,其实如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小妮子半倚床头,不敢乱动,身子紧绷,比自家洗脚还累。这一过程,足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哥哥,就寝吧。”总算洗完,韩九儿声如蚊蚁,面若红布,不敢再看小五一眼,抬脚钻进被中,背过身去,亦是和衣而睡。
“你先睡,我尚无困意。”小五如蒙大赦地直起腰来,已出了一身汗。
韩九儿真是累了,很快就呼吸平稳,进入梦乡。小五往灯碟里添满油,自不敢熄灯,更不敢上床,搬把椅子坐在床前,对他而言,长夜漫漫,才刚开始,真不知如何打熬过去。
不知过了多九,韩九儿发出一声甜美的梦呓,翻个身,把小脸儿转过来,睫毛长履,腮晕潮红,娇慵睡态分外怜人。
自相识以来,小五第一次得以如此端详她的面容,一时看得恍恍惚惚,仿佛娇美的浑家睡在自己身畔。
“哥哥、哥哥……”小五迷迷糊糊的,感觉浑家撒娇地摇晃着自己的胳膊,却又奇怪,她怎么喊自己哥哥,一念及此,他猛地睁开眼,却是南柯一梦,只见天色已明,自己竟靠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还盖着一床被子,床上却已空了。
九姑娘?他惊得跳起,一张盈盈笑脸从背后闪出,刮着鼻子道:“羞也不羞?做梦也想着阿嫂呢,娘子、娘子地喊个不停,真真肉麻的紧!”
“驾!”小五狠狠地抽了骡子一鞭,赶得它飞快,以此避开韩九儿的戏谑,天知道她真真假假地编了好多肉麻的名目,都栽在他的头上。
“哥哥别跑,小弟又想起你一句梦话了……”韩九儿大呼小叫着,跟个顽童没有区别,官道上的行人见此俩兄弟,不约而同想,怎地弟弟如此俊朗,哥哥却这等粗面?定不是一个娘生的。
二人你追我赶,有说有笑,一路自不觉闷,如此朝行暮宿,过了青州,沿道西南而下,这日到得郓州地界,却要过济水,转上西北,经大名府,再过黄河,便离相州不远了。
午后,济水东岸的一处渡口,挤满了等待过河的行旅。小五和韩九儿牵骡立在人群之中,左右观望,但见两岸枯苇摇曳,水面宽广,碧水翻波,难怪济水以“清”闻名。
正值初冬,近岸浅水已结了一层薄冰,若至三九,当可履冰而过,但眼下,却要靠那船儿摆渡,偌宽的河上,只一条平头渡船,慢腾腾地来回折返。
韩九儿身娇体弱,在寒风中站立良久,不禁瑟瑟发抖,小五见状,便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皮裘给她裹上,出门最忌露财,他一个乡间庄汉,自不识宗弼所赠的这件皮裘乃是极珍贵的青鼠之皮,却逃不过识货者的眼睛,顿有几道精亮的目光射过来。
总算上船了,这条平头渡船虽然老旧,却能载客数十,舱板都被拆除,成为露舱,牲畜羁于舱尾,货物置于舱中,人居舱前,一时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各自占座。
小五背着大弓,一肩扛着穿着包裹的铁枪,一手搀着韩九儿,找了一处背风角落坐下,方得闲打量同船者,只见渡客们各自安顿好,随之安静下来,船面风急,个个冻得缩脖拢手,多为行商贩夫,走亲夫妇,却有几个头戴斗笠、怀抱锄头的庄汉颇为扎眼。
小五也是庄稼人,知道这时节已是农闲,田具归仓,这几个庄汉却有些可疑,不觉攥紧铁枪。那艄公见人上齐,岸夹上已无来客,便收了一圈渡钱,撤下?板,解绳起渡。
船至河央,却听得水面上飘来一阵悠扬的歌谣,歌声响处,一条小舢板逐浪而来,两个顶着破草帽的渔夫,一人摇橹,一人划桨,转眼已近渡船,那歌词儿也听得分明。
一个渔夫唱着:“踢倒?,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
“哥哥,他们唱的是反歌!”韩九儿俯耳告诉小五。
“甚么?”小五吃一吓,倒没听出来。
“踢倒?,说得可不是高俅高殿帅?打破筒,却不是指童贯童枢密?泼了菜,自是蔡京蔡公相!说起来,高殿帅和童枢密分掌军政内外,倒也尽心尽力,惟独蔡公相把持朝廷内外,征花石纲,设括田所,鱼肉百姓,也怪不得民怨极大。”韩九儿一门官宦,对朝廷之事自然清楚。
蔡公相乃是民间对蔡京的恶称,只因自封“教主道君皇帝”的赵佶最宠信三臣,蔡京称“公相”,宦官童贯又称“媪相”,另一宦官梁师成则称“隐相”。小妮子对蔡京颇有微词却有私人恩怨,原来她的曾祖父韩忠彦、祖父韩治曾遭蔡京排挤,被扣上“元佑奸党”之帽,还是靠着高祖父韩琦的余荫才得以复仕。
就在二人交头接耳的当儿,另一个渔夫和道:“扬帆梁山泺,出没风波里,刀飞不平路,击楫当中流!”
那一声“击楫当中流”余音未了,便听得呼哨一声,渡船上人影闪动,那几个庄汉掀去斗笠,皆头系红巾,挥舞锄头齐齐发难,一个逼住艄公,另几个各占据露舱要害。
渡船失去舵手,在水面上打起转来,同时,水边枯苇丛中又蹿出几条小舢板,一个个暗伏其上的汉子弓身而起,使刀弄枪地围将上来。
众渡客没想到在河上遇到强匪,一时大乱,却见一个黑面利目、矮小精悍的庄汉手持朴刀,跳出来吆喝道:“老少男女,休要惊慌,某乃梁山‘赛保义’宋江是也,一贯替天行道,劫富济贫的。只为天寒地冻,众家兄弟衣食不足,特向尔等借讨些财货,他日得志,定当归还。尔等切莫起他意,众家兄弟可不像某这般好相与,手上兵器不长眼睛,或一不留神送尔等下水,冰也冰死……”
众渡客闻言,皆抱头蹲下,小五见强匪势众,自己又带着韩九儿,却不好反抗,也只有破财免灾了,遂横倒铁枪,用眼神示意小妮子沉住气。几个喽罗已逐人搜刮起来,令男子解下搭裢,女子取下首饰,尽放在斗笠中,满了便倒在舢板中,另有几个翻找值钱的货物,亦往舢板上抬。
一个喽罗走过来,小五忍气吞声,将行囊连同褡裢奉上,却不想对方早瞄着韩九儿身上的皮裘,不由分说就上前扒拉。
韩九儿却误会了,以为对方意欲非礼自己,手脚乱蹬,娇声斥道:“死泼皮、臭淫贼……”
喽罗没想到这个俊少年竟是个雌儿,眼睛一亮,射出淫光:“好个标致的小娘子……”
小五眼眸一缩,心知伸头缩头终要一刀,双手一振,闪电般地操起铁枪,顺势一磕,正中喽罗的小腹,这个可怜的家伙闷哼一声,整个身子折弯起来,如同虾米似地弹出去,越过半个舱身,扑通掉进冰冷彻骨的河里,还是小五手下留情,只用枪尾磕打。
既已出击,刻不容缓,小五腾身而起,眼到手到,将那枪尾使得风车一般,或挑或刺,或扫或撩,顷刻功夫,竟将渡船上的强匪打落.大半。
一则事起突然,强匪皆站着,而渡客们皆蹲着,目标明确,没有形成阻碍,二则小五经过北国之行的历练,枪法精进,招招制敌。这班强匪全被打蒙了,众渡客则看傻了。
“哥哥,救我!”身后蓦地传来韩九儿的惊叫,小五心头咯噔一下,顿足转身,却见那个叫宋江的匪首正用朴刀架在她的粉颈上。
直恁命苦!小五心中长叹,恨恨地将枪头插在舱板上,自打跟韩九儿相识以来,这已是她第三遭被人挟持,却不成了二人的宿命,她总被绑,他总是救……
“壮士,你我井水不犯河水,若再妄动,定取了你妹子性命。”宋江面目狰狞,显其凶心,真个把韩九儿当作了小五妹妹。
“好汉,你若伤了我妹子,我便大开杀戒!”小五语气森严,心知到这份上,若再示弱,不仅救不了韩九儿,连自己也恐搭上,他已非当日的懵懂少年,不仅杀过盗匪、也杀过辽卒、更杀过疯罴,浑身散发出一股凛冽的杀气,令人不由不信。
“你不动我也不动。风急浪大,大伙儿散水!”宋江见碰上硬点子,随风倒舵,以江湖切口下令撤退,一面觑着小五背上的大弓,一面用刀逼着韩九儿,缩在她身后,一步步倒走。
小五确有一箭射杀宋江之心,却见他防备甚紧,不得下手,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韩九儿带上舢板。
这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强匪们铩羽而退,灰溜溜地将落水的同伴救起,又一声呼哨,驾着舢板如飞而去。
“妹妹!”小五当即将大弓握在手上,追到船舷,看着一**叠荡的碧水,一阵恶心,这晕船来得真不是时候。
“多亏壮士了……真是少年英雄……”众渡客围着小五,不迭道谢。
“船家,快靠岸!”小五省过来,喊了一声。
不消人说,艄公已将渡船靠上对岸,小五等不及放下?板,以铁枪一撑,纵身跃到岸上,沿河堤追过去,留下身后一片嗡嗡的赞叹声。
“小娘子,你们是何来路?”溯流直上的舢板,宋江露出慈和之态,探韩九儿的口风。
“矮黑子,快放了自家,否则我哥哥当杀得尔等片甲不留!”毕竟这种场面也经历几回,韩九儿的胆子长了不少,竟不示弱。
“贼婆娘……某不跟你一般见识,哈哈哈!”宋江被骂得直翻白眼,气急反笑。
“大王,那小子真个追来了。”舢板上群匪一阵**,远远只见那个利害少年自岸夹徒步追来,其势汹汹。
“好个小子!”宋江忍不住赞一声,其实摆脱小五的方法很简单,只要在另一侧上岸,小五便望河兴叹了,他却吩咐,“只管前行,跟他比比,是我们的船快,还是他的脚快!”
小五自没想到此节,脚不点地,扬尘飞土,很快跟河上的舢板儿齐头并进,真的好脚力。喽罗们咄舌之余,又见他徒奈我何,一个个口出不逊,胡言撩拨。
小五居高临下,听得心中冒火,群匪已在大弓射程之内,却又思关己则乱,万一出个闪失,反害了韩九儿,终不敢放箭。
如此呼吸提纵,小五死死缀着强匪不放,足足跟了一两个时辰,却见水面越来越宽,蓦然河堤到头,迎面一片汪泽,港汊交错,芦苇纵横,风吼波摇,水天一色,好一片巨泊。
强匪的舢板儿如鱼归大海,左一拐,右一弯,分散钻进港汊,宋江得意的哂笑声随风飘至:“小子,有本事追来,否则,就拿你妹子做压寨夫人了。”
“宋江,看好了!”小五心急如焚,七窍生烟,忍不住握弓在手,就欲杀人立威,却见芦苇中惊起一群大雁,瞬间改了注意,射出一轮“十二连珠”,但见天上群雁哀鸣,“扑通、扑通”掉下一串,小五洪亮的声音响彻湖荡,“尔等若敢动我妹妹一根毫毛,有如此雁!”
天底下竟有这等射术?强匪们看得呆了,只觉头皮凉飕飕的,在方才的追逐中,这个少年足以将他们一一射杀.,却是手下留情了,不迭摇橹划桨,只求离这个太岁越远越好。
小五虽发了狠话,但也无计可施,任这伙强匪消失在湖荡中,想到韩九儿可能的遭遇,牙咬欲碎,胸闷欲裂,正做没理会处,却见芦苇横拂,从中摇出一个舢板,上面立着两人,正是方才唱歌谣的渔夫。见对方直驶过来,小五心中顿生一线希望,将铁枪插地,收起大弓,贴水边候着。
舢板在距岸两步处停下,站在船头的渔夫取下草帽,满脸麻点,相貌粗犷,与小五抱拳见礼,一嘴山东口音的官话:“壮士,俺乃石碣村阮氏兄弟小二是也,身后是俺弟小七,俺们爱你武艺,求宋大哥放了你妹子,他却有个条件,要你入伙来换,意下如何?”
“入伙?”一心报国的小五,想都没想过落草为寇,况且这身子可是爹娘给的,怎能污了清白,正待拒绝,却又想到,自己若保了清白,韩九儿的清白却是难保,一时颇为踌躇。
“壮士,俺们都是活不下去的穷苦人,那朝廷设甚么括田所,将梁山八百里水泊收为公有,课以重税,犯禁者以盗贼论处,逼得俺们聚义山寨,虽是打家劫舍,却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只要你入伙,大家便是兄弟,你的妹子就是俺的妹子,谁人敢动?”阮小二好言相劝。
“既是如此,也无不可……”小五迟疑道,心想朝廷不察,官逼民反,强匪草寇也并非都是坏人,不若姑且应承,虚与委蛇,再觑机带走韩九儿。
“果然爽快,敢问壮士尊姓大名,何方人氏?”阮小二大喜。
“阮兄,小弟小名小五,落草并非得以,却不敢污了祖宗之姓,还请包涵则个。”小五正色道,这番表白反显出真诚。
“说的也是,好人家子女,谁肯做贼?”阮小二不疑有他,又道,“贤弟,你可纳个投命状来,便可入伙了。”
“小弟也识得几字,只是眼前没有纸笔,却如何写状?”小五自不知江湖入伙的规矩,傻问一声。
“小五哥领会错了。”船尾扶橹的阮小七一直未出声,至此忍不住笑将起来,“纳投命状便是杀一个人,割头献纳。”
“啊?”小五一惊,才明白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他虽已开杀戒,但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若要随随便便杀人,却如何下手?
“纳投命状以三日为限,河堤前方有条小路,每日行人不少,贤弟可去守候。”阮小二说着甩过一枝箭,“这是响箭,你得手后,对泊子射出,自有船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