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战海州
临近新年,正是海路最忙的时节,海州朐山口内舟船骤增,风樯鳞集,南北商贾在此海贸贩易,虽不比大宋泉州、广州诸大港,却也是两淮之地的首要出海口。
不过近日,朐山口内的商贾和船主甚是烦恼,不为别的,只为宋江匪众突然在郁洲大岛附近的海域出没,劫掠了好多船只,大伙儿损失惨重,自然找上官府告状。
知州张叔夜接了状子,并无什么作为,依旧埋头操练那一千“敢死士”,甚至连除夕之夜都不解甲休务,海州百姓纷纷传言,张知州被宋江吓破了胆,只想着固城死守,哪敢主动出击。
再说郁洲大岛上的三十六结义,本是渔匪,驾船做案最是拿手,此番做了海匪,可谓鱼归大海,分外自得,几次出动,无一失手,山寨中堆满了抢来的年货,吃喝穿用应有尽有,奇珍异宝琳琅满目,再加上这两年来的积攒,足够众好汉悠然安享下半生,真真过了一个离开梁山泊之后最塌实安稳的肥年。
唯一没感到塌实安稳的是小五,每逢佳节备思亲,他想着家里的父母和娘子,心如煎熬,一晃两年杳无音信,他们会不会以为他已不在人世?自己抛开了人子之孝和人夫之责,做了一个不牵不挂的江湖汉,实在上愧于天,下愧于地。
带着这样的心情,小五自然没法饮酒取乐,自告奋勇地站哨望风。他孑然独立望楼之上,居高临下,俯视着漆黑一片的四周,海中隐隐有鱼光泛动,山中则不时传来野兽的嗥叫,冰寒凛冽的山风中夹裹着浓郁的海腥味。唯一透着温暖和光亮是那座竹草堂,众好汉在里面笑闹哄哄,半荤不素地行酒令斗酒,那酒肉之香几里外都能闻到。
“宋、宋大哥,从没听过你唱诗咏词,今日开心,且来一个吧。”花和尚的声音远远飘来,舌头都大了,敢情喝了不少,也只有他,才敢对带头大哥提这等要求。
“且歌、且歌!”武行者击箸符合。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大哥,小妹抛砖引玉了。”小九也加势,清音悦耳。
“那某就献丑了。”宋江醉意熏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欲做豪侠儿,男子当暴戾。仗剑走天涯,睚眦便杀人。朝饮血河水,暮提人头归。杀一尚为罪,杀万便称雄。万古千秋业,尽在杀人中……”
宋江的《杀人歌》清晰地传至小五耳中,他蓦地一醒,犹如当头棒喝,虽说每次.跟官军接战,自己仗着精准射术,做到能慑则不伤、能伤则不杀,但一颗杀心早已膨胀,长此以往,终究要沦落到宋江这般的杀人为乐、杀万称雄。国家正是多事之秋,也是好男儿投身报效之时,人生不过百年,自己这一身骨肉,终不成扔在江湖之上。
去意从未如此坚决,小五仿若石像,静静地倾听着下面的动静,闹酒声渐渐平息,却有一盏灯笼离了竹草堂,他聚起目力,看到一个婀娜的身影,正是滴酒不沾的韩九儿。
小五觑了半晌,再无人出来,众好汉应该都喝倒了,他便下了望楼,也不提灯笼,趁着月色潜行,要找韩九儿说个明白。
韩九儿的闺阁设在山寨的最里面,是众好汉一起动手搭建的竹楼,里外用茅草粘泥糊墙,甚是挡风保暖,一丈青住楼下,韩九儿住楼上。
小五先敲敲一丈青的房门,没人回应,确认她还在竹草堂,他便放心地上了楼,刚要敲韩九儿的门,门却吱呀一声开了,烛光映衬出一张笑盈盈的粉红俏脸:“哥哥,小妹等你多时了。”
“你晓得我要来?”小五狐疑地进了屋,只见暖炉烧得旺旺的,茶几上摆着几色点心和瓜果,还有两盏冒着热气的茶,果然在等人。再看韩九儿,一袭鹅黄底子彩绣棉裙,披着金银折枝花扣紫罗坎肩,不胜娇慵妩媚,新年着新装,小妮子又大了一岁了矣。
“哥哥在望楼上冻坏了吧?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此乃本地上好的云雾茶。”韩九儿徐徐款款,将有些发傻的小五推在铺着兽皮的座椅上,又亲手为他奉茶。
“不妨事……”小五手足所措地接过茶,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可是两年来二人的第一次单独相处。
“你我兄妹,除夕守岁也是应该。”韩九儿优雅地抿了一口茶,又捻起一粒瓜子嗑进嘴里,那股悠闲情致,仿佛一刻没离开过呵护娇宠她的昼锦堂。
“那是、那是……”小五也仿佛回到了当韩府佃客的岁月,拘谨万分,艰难地寻找合适的话头。
“哥哥,是不是想爹娘和嫂嫂了,要带小妹回家看看?”韩九儿语气亲昵,真把她当岳家人了,居然开门见山,一语道破小五的来意,却又用词谨慎,以防隔墙有耳。
“啊……”小五哪曾想自己肚中的话倒让她先说了,吃惊地放下茶站起来,小妮子真有洞察先机、料事如神的本事!
“小妹也想爹娘了。”韩九儿没由来小嘴一嘟,一头扑在小五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妹妹……”小五不料小妮子说哭就哭,他最是见不得女子落泪的,忙爱抚着她的头发以示安慰,心头恻然,她年纪尚幼,离家日久,自是想念父母家人。
“哥哥……”韩九儿肩头耸动,仿佛受了无限委屈,却自小五怀里半张开一只明眸,并无半点泪光,狡媚一笑,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小妹等这一日好久了。”
“你……”小五压根没想到她是演戏,下意识地就要推开她。
“别动,让人家把逃走计划细细地说给你听。”韩九儿低低一语,就阻止了小五的举动。
“啊?”小五感觉到自己真的变成了傻子,自打进屋,整话没说半句,全由小妮子牵着自己的鼻子走,但偏偏她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他的心坎上,那种被动而舒坦的感觉竟是此生未有。
宣和三年正月,临危受命的知枢密院事童贯,以江、浙、淮南等路宣抚使的身份,率领原本准备北上攻辽的十数万最精锐宋军,南下镇压方腊起义,同时以皇帝的名义作罪己诏,宣布罢花石纲,以平息民愤。
二月,有大臣向朝廷上书进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齐、魏,京东官军数万无敢抗者,其才必过人。今青溪盗起,不若赦江,使讨方腊以自赎”,于是,一道“赦过招降”的建策出台,道君皇帝颁旨招安宋江匪众,在海州各县贴出招安榜文。
此时郁洲大岛上,三十六结义正在谋划攻打海州城的大事,却是计出小九,她认为众好汉要在岛上长期扎根,一定要立个下马威,教附近州县不敢觑觎。
众好汉集结了抢来的十条大船,整装待发。按说总共三十六人,即便平均分配,每条船上也不过三、四人,如此力量分散,却如何白昼攻打一个州城?
又是小九的疑兵之计,由她指挥十个兄弟各领一船,造出人多兵壮的气势,在海上佯攻。其余二十几人由宋江率领,乘轻舟上岸,混进海州城,一举攻下州衙,活捉张知州。
此计甚妙,内外夹攻,奇兵制胜,即便以小五来看,也觉万无一失,更何况这又是他和韩九儿的金蝉脱壳之计,两兄妹可借此机会脱离三十六结义,回归故土。
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偏偏招安的消息此时传来,众好汉一时人心浮动,对是否攻打海州城举棋不定。又是分作了两派,花和尚和武行者坚决要打,反对招安,以宋江为首者却认为目前不宜激怒官府,可暂且观望。
小五和韩九儿心有灵犀,加入二僧的阵营,小五只表姿态,小妮子则作了一番形势分析:无论招安与否,攻打海州城都刻不容缓,一则士气一鼓起、再而衰、三而竭,二则只要攻下州城,更可证明众好汉的实力,为日后谈判增添砝码。
听了小九一席话,宋江眼神闪烁,斟酌半天,终于决定按原计划出兵。三十六结义喝了壮行酒,摔碎海碗,便背起弓箭,配插腰刀,手提长兵器,各自登船,兵分两路,直扑海州城。
话说自打流寇宋江出现的消息传开,海州附近的海域一时冷清好多,商船鲜走此航线,大多绕道而行,突然冒出一支十船航队,分外醒目。
小九坐镇中船,身边守着一丈青负责打旗号。远眺碧浪滔滔,海岸线已然在望,小妮子胸潮起伏,闯荡江湖两度春秋,总算即将倦鸟知返,而她已由当初那个青楞不懂事的黄毛丫头长成一个运筹帷幄的女军师,真真造化弄人。
另一路轻舟上的小五,同样内心激荡,看着身边的二僧和摩拳擦掌的众兄弟,终到了分手之日,心中自有一丝不舍,却又提醒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在这江湖的最后一战中尽好射手之职,不要平白折了兄弟性命。
说起来,自从小五入伙,众好汉无形中多了一个远距保护神,那一张古铜色的简朴大弓,不知救了多少回兄弟,这也是三十六结义横行至今,竟无一人伤亡的奇迹之因。
日当中午,海天一色,云浪对滚,船身狭长的轻舟,每边各坐十人,众桨齐飞,就如水上飘一般,抢先在一僻静的岸礁处靠了岸。
众好汉将船藏掩好,又兵分两路,阮小二、阮小七领着几个兄弟,做渔民打扮,先混入城内,其余人等则徒步奔向白虎山。
孤枕西南、鸟瞰海州城的白虎山,因遍山磊磊白石,东望如卧虎吼啸而得名。众好汉悄悄上了这座不毛小山,只等小九的船队来到,以击鼓为号,便和先入城的阮氏兄弟里应外合.,杀进城门。
小五蹲在一块岩石后,倾听着山雀儿的轻啼,嗅着陆地独有的泥土香,一颗心儿早飞回千里之外的故乡了。人便是这样怪,若无念还好,一旦动念便再也止不住。
“武二、木毂辘,你们发甚么呆,莫非也想招安么?”花和尚不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自从宋江勉强同意进攻海州城之后,这个表里如一的关西大汉便看谁也不顺眼。
“啊?”小五下意识地瞅了武行者一眼,这个海州汉子正痴痴地俯瞰着山下的州城,眼中满是柔情,他既是当地人,对乡土自有一股眷念情结。
“咚、咚、咚”的鼓声终于响起,众好汉闻声大振,各自擎起长兵器,就要冲下山去。小五的心头却突地一跳,不对,这鼓声怎么会如此之近?
他腾地站起身来,往下一望,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山脚的庄稼地里,如同发芽一般地冒出无数人影,刀枪如林,竟有伏兵等候多时了!
几乎同时,近城的海面上冒出滚滚浓烟,小五立刻想到小九的船队,难道也遭遇了伏击?他不由心神欲裂。
鼓声方歇,便见山下的城门大开,黄尘滚滚中,钻出一队人马,旌旗攒动,兵嚷马嘶,涌向山脚,跟伏兵会合一处。
山上的众好汉面面相觑,对这一完全出乎意料的局面毫无思想准备,错愕当场,一个个没了主意,不知该何去何从?
“来得好!让洒家杀个痛快!”只有花和尚没想这么多,浑然不惧地举起精钢禅杖,准备大开杀戒。
“且慢、且慢!”武行者却挡住了花和尚的去路。
“怎么,你也怕了?”花和尚瞪起虎目,吹起豹髯,满面杀气。
“看仔细、看仔细!”武行者冷静地指指山下。
“小九、阮兄……”小五早已失声喊起来,他看得分明,在山下黑压压的乡兵中,押出十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正是身着男装的小九和阮小二等兄弟,敢情都被捉了。
便见一个披甲戴盔的将领打马而出,立到一个土丘上,扬声过来:“众匪听好,本官乃知海州张叔夜是也,今奉朝廷之命,招降尔等。此山已被四面包围,尔等同伙亦在我手,还不弃兵受降?”
“小五,一箭射死这个狗官!”花和尚最听不得招安受降之话,大怒道。
“小弟做不到!”小五满眼不甘,艰难地摇摇头,小九在对方手中,他不敢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她的举动。
“哈哈,你们真个怕了?”花和尚气极反笑,扫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众兄弟,“洒家是宁死不降的,你们要投靠朝廷,可绑了洒家去请功。”
“花贤弟,你知道众家兄弟不是这等人,小五更不是这等人,只为有兄弟落入敌手。”半天没吭声的宋江终于发话,“也罢,为兄下山走一遭,跟狗官谈判,只要放了被俘兄弟,我等便离开海洲地界,另寻他处安身。”
“宋大哥,多谢了。”心乱如麻的小五目露感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张叔夜是如何预知设伏的,更觉懊恼的是,自己和韩九儿的逃遁大计就此打了水漂,而今,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宋大哥小心!”花和尚嗡声嗡气地嘟囔一声,若是别人他还真不放在心上,但小九在他眼中就如亲妹子一般,也觉自己方才卤莽了。
“尽管放心,某纵横齐鲁,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狗官?”宋江撂下狠话,便解下兵刃,步履轻捷地下山。
“我看、我看……宋大哥有点不对劲……”武行者目送着宋江远去的背影,期期冒出这一句。
关己则乱的小五有些被点醒,左右一看,身边的这些兄弟,多半是反对招安的,而山下的被俘者,却大都是追随宋江的,难道……
就在小五惊疑不定的当儿,宋江已到了张叔夜马前,居然扑通拜倒,行了平民见官的大礼,而后转过身来,向山上大喊:“众家兄弟听好,圣上大德,既往不咎,某已决定报效朝廷,为国出力!想追随某的兄弟,都扔了兵器下山,否则,某只好大义灭亲,领着官军杀上山了。”
形势一变再变,小五目瞪口呆,全没想到恶化至此,竟是带头大哥出卖了众兄弟,这背后一刀捅得够深!再看那些被俘的兄弟,尽被松绑了,韩九儿也不例外,难道她也跟宋江做了一路,或者,这才是她真正的脱身大计!她本是官宦子女,可以说是被裹挟进强匪之中,回归朝廷,自然天经地义。
“兀那两面三刀的狗贼、屈膝投靠的腌?货、没胆软骨的矮黑小儿!洒家看走了眼,上了你的套,悔不该没一杖打死你……”花和尚恼得哇哇大叫,什么话都骂出来。
“各位兄弟,是走是留,自己定夺!”武行者抡起齐眉短棍,与花和尚站到了一起。
原本兄弟同心的三十六结义,一朝分崩离析,山上的众好汉已无斗志,又身陷重围,如此局面,留下来的人等于是找死,于是呼啦一声,纷纷丢下兵器,走下山去。转眼之间,山上只剩下花和尚、武行者和小五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