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叁敢战士
“孽子,跪下!”次日,岳家正房内,自衙门领了儿子回来的岳和怒不可遏,手执一根粗柳条,令小五跪在堂前,褪下袍衫,露出后背,一顿鞭挞,边打边骂,“畜牲,俺岳家数代忠厚,你可好,不仅酗酒,还吃醉打人,害得老爹上衙门挨训,真是光宗耀祖啊……”
自觉理亏的小五跪地垂头,任那软茬硬梗的柳条落在光背上,留下一道道血红的鞭痕,不作任何解释。
偏偏这对父子都是直脾气,岳和见儿子没有认错求改的意思,愈发恼怒,将柳条抽噼啪直响,可疼杀了躲在门后偷听的刘荔,赶紧抱着岳雲去找田里忙活的婆婆。
姚氏听说五郎要被他爹打坏了,急得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回来,一见岳和仍在打骂不休,而五郎的后背早已血迹斑斑,心疼之极地上前护住儿子,大叫:“老汉,你如何对亲生儿下这般狠手?纵有万般不是,也不该打成这样!”
岳和也早已心软,只是气不过五郎的倔强,现在得了台阶,便扔下柳条,悻悻然坐下,喘吁吁道:“他娘,不是俺心狠,只是小畜牲既醉酒又打人,还不思悔改,传将出去,倒教人说俺们做父母的不是……”
“五郎,你当真醉酒打人了?”姚氏一愕,转头质问默默而跪的五郎,又见他背上绽开的皮肉,不由眼泪扑簌落下来,“都是为娘的不是,养了你却没教好你……”
“娘,是儿子错了!”方才被父亲打时一声不吭的小五,却受不了慈母的泪水,不由跪伏上前,抱住她的膝头,像儿时一般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发誓,“儿子今生再不沾一滴酒了,若违此言,天打雷劈!”
小五是说话算话之人,更何况又是对着父母发了誓,自此果然戒酒,一生不饮。当他再回去当值,任那老游徼如何撺掇,也是滴酒不沾了。人生在世,总有一嗜,小五的嗜好本就不多,却仗着一颗坚忍不拔的心坚持下来。
光阴荏苒,一晃一年过去了。宣和四年初,金国大举发兵攻辽,拔城掠地,直逼长城一线,追得大辽天祚皇帝往西逃入茫茫大漠,与统治核心燕云之地断了消息。国不能一日无主,于是,跟小五有过一面之缘的燕王耶律淳被拥立为帝,世称北辽。
听说金军取得节节胜利,定下夹攻之盟的大宋朝廷这才急了,若再不出兵,燕云必将为金所得。三月,童贯率领那平息了方腊之乱的十五万大军,兵分东西两路,直逼辽境。
天下称为“老种”的西军名将种师道指挥的东路军,首先与辽军耶律大石所部战于白沟,由于轻敌,宋军前锋与辽军一触即溃,令西夏人闻风丧胆的老种遭遇了一生未有之惨败。接着,东南大将辛兴宗指挥的西路军也被辽军萧干所部大败。史载:“自雄州之南、莫州之北、塘泊之间及雄州之西、保州、真定一带,死尸相枕籍,不可胜记。”
号称最精锐的大宋官军,竟然在与金军屡战屡败的辽军手下如此不堪一击,不仅令世人震惊,也令大宋朝廷颜面扫地。在新浦市屈身游徼职役的小五,听闻官兵败绩,虽在意料之中,亦不胜痛惜,恨不能亲身上阵。
六月,称帝才三个月的北辽耶律淳染病身亡,由其妻萧后主政。大宋朝廷以为有机可乘,再次集结重兵,仍以童贯为主帅,另以西军大将刘延庆为统兵官,进驻雄州窥辽。
九月,曾经险败于小五、由耶律淳一手提拔的常胜军将领郭药师,见辽势已去,谓之此男儿取金印时也,乃率原为怨军的所部八千人马,献涿州降宋。
失去燕京重要屏障的萧后迫不得已,派遣使节前往宋军大营求和,向童贯奉上降表,愿降为臣属,永为藩属。一心建功的童贯一口回绝,将辽使叱出。
辽使临去之际,绝望号哭:“辽宋两国,和好百年。盟约誓书,字字俱在。你能欺国,不能欺天。天道循环,必遭报应!”
宋军上下见昔日强辽可怜至此,皆感那憋了百年的浊气一吐为快,却不知辽使的最后咒言,竟一语成谶,日后大宋君臣的遭遇,比之辽人,不知悲惨几何?
毕竟有过上一次失败的教训,此次攻辽的宋军至少在兵力上准备更加充分,不仅调集了禁军和西军所有精锐,还在两河之地的成丁乡兵中招募一批勇敢能战的“敢战士”,协同作战。
按宋制,男子年二十成丁,小五今年刚满二十,早就动了心思的他,一听招募“敢战士”,不再犹豫,瞒着家人,加入相州乡兵的义勇当中,前往集结地真定府应募。
其时,秋阳如炽,碧空如洗,这一队约莫百人的相州义勇,背弓执兵,在一个骑马都头的带领下,步行踏上北去的官道。
小五没有背弓,将铁枪竖握,枪头指天,大步前行,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只剩下收割过的庄稼茬,天地之间一片祥和,而这支小队,走向的却是兵戈。
走了半天,大半义勇的脚步都变得沉重,额头冒汗,哼哧哼哧地喘息,惟独小五,依旧步履轻松,这要得益于他的那一段江湖岁月。
为了驱赶跋涉之苦,义勇们边走边悄声攀谈起来,都头也未严加管制。走在小五前后的两个汉子也找他搭话,偏偏他是个寡言少语的木毂辘,两个汉子索性撇开小五,隔人拉呱起来。
小五只管竖耳倾听,原来这两人是旧识,都是汤阴县的弓手,一个称对方为张莽荡,一个呼对方为赵胡子,倒是人如其号,一个莽荡大汉,一个满脸胡须。
张莽荡大大咧咧:“这一趟出去,不立个功名,某就不回来了!”
赵胡子性子耿直:“只求上阵杀敌,功名富贵甚么的,俺倒没想。”
走在后面的张莽荡哂道:“胡子兄此言差矣,岂不闻‘做人当做韩魏公,娶妻当娶韩九儿’?”
小五冷不丁听到韩九儿之名,脚步一滞,旋即恢复常态,强忍心头激荡,要听这两人如何说。
前面的赵胡子也是一呆,摸摸脑壳:“前一句倒是常听人讲,韩魏公衣锦还乡,平地建起昼锦堂,端的令人景仰。这后一句讲得却是谁?”
张莽荡语气羡慕:“孤陋寡闻了吧!韩九儿便是韩魏公的曾曾孙女,年方二八,貌似天仙,又有才情,那上门提亲的官宦子弟,把个昼锦堂的门槛都差点踏破。可惜这小娘子眼光甚高,一个也看不上,还写下一首《叹英雄》,不定她爱的是我们这等行伍中人?”
这是小五一年多来,第一次听到九姑娘的消息,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泻闸一般地涌现眼前,他的眼睛不由湿润了,当日一别,自以为将她就此遗忘,现在才知,那个清丽可人的小妮子,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心上,此生难忘。
五日后,真定府大校场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服色各异的各地义勇,足有数千人。负责河北招军的宣抚使司参谋刘韐,一身戎装站在号台上,检阅队伍。
“国家危难之际,匹夫挺身之时,众义勇听老夫号令……”刘韐年逾花甲,却声若洪钟,进士出身的他,有着二十年行伍生涯,选拔“敢战士”的方法也是独具一格。
在刘韐号令下,场内同属一地的义勇再一分为二,各发泥簇之箭、无头裹灰之矛,要求如两军对阵一般“自相残杀”,以士卒身上所中灰点多少决定去留。相州义勇遂分为两阵,每阵五十人,互为敌手。小五和张莽荡、赵胡子分在一阵。
一直心怀忐忑的小五大大松了口气,具有丰富实战经验的他当然不惧这种选法,亦不由佩服刘参谋的智慧,更欣慰大宋军队并非都是无能之辈。
鼓声响起,在这决定命运的一刻,小五握紧无头矛,弃泥簇箭不用,迎着漫天箭雨,与同阵伙伴一起呐喊,冲向对面的“假敌”。
小五冲在最前,那无头矛的实木枪杆比铁枪轻多了,还好他跟花和尚学到了举轻若重,舞得风车一般,将来箭格飞,泥簇四溅。对面的“假敌”业已扑上来,两阵对接,混战一团。
小五的枪法虽然不如箭术,但对付个把乡兵绰绰有余,他连挑带刺,接连戳到了几个。敌阵见他来势汹汹,刷地跳出三人,将他围在中央。
那三人都是好武艺,为首的一个沙脸大汉,以枪为棍,力大势沉,与小五正面缠斗。另一个红脸小伙,专攻小五的下三路。还有一个白面俊少,却闪身佯动,那枪头如蛇吐信,蓄势待发。
小五顿感压力,按他“以强击强”的作风,本应重点招呼沙脸大汉,却又感觉白面俊少最为危险,分明在捕捉机会。
是时周围枪来棍往,乱箭横飞,白灰飞扬,杀声震天,虽是不致命的无头矛、泥簇箭,但打在头脸或是要害部位也是不轻,不乏吐血受伤的,感觉与真的沙场一般无二。
仿佛回到了三十六结义喋血江湖的岁月,小五逐渐堕入生死相搏之境,眼露凶光,就如落入猎人包围的独狼,咻咻然寻找绝杀突围的机会。
那三人见小五如此模样,亦受牵引,不约而同地全力出手。正面的沙脸大汉大喝一声,当头一棒击下。背后的红脸小伙就地一滚,枪呈扇面,打向小五膝窝。侧面的白面俊少也同时出击,枪头一抖,点向小五的胸口。
好个小五,等的就是这样的绝境,所有的潜力瞬间爆发,视角将身外的三个敌人牢牢捕捉,身子一折,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弹起,就在三杆枪的夹缝中“扑、扑、扑”扎出三枪……
蓦地锣声大作,斗得正酣的众义勇方如梦初醒,收手罢斗。小五与那三人兀自瞪目相向,只见沙脸大汉的头上有一个灰点,白面俊少的胸口也是一个灰点,红脸小伙最惨,头、胸、脚各中一枪。再看小五,全身上下一尘不染,连大气儿也不喘。至于其他义勇,无不灰头土脸,也不知挨了多少枪箭,武艺高下立判。
“那四个义勇,报上名来!”号台上的刘韐遥指小五这一处,扬声发问,那三英战吕布的场面,早引起他的注意。
“小人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岳飞是也!”小五情知自己通过了选拔,心头一宽,躬身回答。
“男女是汤阴县积善乡感化里王贵!”沙脸大汉沉声一躬。
“俺是汤阴县积善乡同安里的徐庆!”红脸小伙有点愣头青,竟忘了见官的自称。
小五没想到这两位跟自己是一县同乡,顿时感觉亲近几分,只听最后那个白面俊少回道:“小人是大名府内黄县荣庆坊的张宪。”
“好!岳飞,老夫便让你当相州这一队的队官,王贵、徐庆、张宪,尔等且追随岳队官吧。”刘韐慧眼识英才,当场提拔小五为队官。队乃大宋新设的军制,每队五十人。
“小人得令!”小五又惊又喜,终可以一逞平生所志矣。
百人的相州义勇留下一半,也包括张莽荡和赵胡子,编为一队,归小五指挥。刘韐最终精选了五十队“敢战士”,组成一军,由他亲自操练。
在接近一个月的操练中,“敢战士”主要练习两项,一是长枪战阵,用以对付辽军骑兵,一是刀盾合击,却是用于攻城,亦显示出宋军对幽州城志在必得的决心。大宋朝廷更是急切,竟先将这座尚未收复的辽之燕京改名为燕山府,并督促童贯从速进军。
就在河北“敢战士”即将奔赴边境的前夕,原本担任宣抚使司参谋的刘韐却因为与童贯意见相左,临时被改任为真定知府,留守下来。
小五见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却将能人弃置,心头不由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以他此刻的微末地位,甚至连表达意见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听从上面的调度,随本军“敢战士”抵达雄州,编入刘延庆的大营。
虽说名为“敢战士”,毕竟不是正经官军,连披上绯红战袍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穿着黑色的武士袍。每日例行出操时,见着禁军或西兵,均要闪避。小五尽管心头不服,却也不敢逾越规矩,只有提醒自己,此来是为报国,并非为争甚么虚名。
或许因为低人一等的感觉,“敢战士”之间反倒齐心抱团,操练分外着力,务必要在沙场上争一口气。而不打不相识的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跟小五结为好友,帮他对付队里不听话的老乡兵,尤其是野心不小的张莽荡,对年少的小五颇不服气,总是挑衅他的队官资格,想取而代之。
话说这日小五又领队操练长枪战阵,相当枯燥。而边上的一队西兵则在操习马射六事之法,何为六事?一顺鬃直射、二背射、三盘射、四射亲、五野战、六轮弄。那些西兵一个个在马上卖弄射艺,令人眼花缭乱。
小五见队卒分神,大声呵斥,却听阵中发出怪声:“不会射箭的,就见不得别人射箭么?”
敢如此嘲讽的,除了张莽荡还有谁?小五见不少队卒亦随之窃笑,心知自己再不立威,这个队官真的当不下去了,当即挥手止训,面如湖水地看着张莽荡:“张兄是弓手出身,自然射得好箭,可否让飞及队中兄弟见识一番?”
“见识无妨,只是无人比较,提不起精神来?”张莽荡眯起双眼,大言不惭。
“以为自家姓张,就射得好弓么?我来陪你!”一人挺身而出,乃是张宪,却忘了自己也姓张。
“张贤弟,飞是不会射箭,张兄是想教我呢?如何拂他美意?来人,取弓!”小五一语点破张莽荡的用心,谢绝了张宪的好意。
“莽荡兄,你如何跟岳队官过不去?可不教外人笑话俺们乡人?”跟张莽荡关系不错的赵胡子出言相劝。
“胡子,勿关你事!”张莽荡如何放过这样一个显摆自己的机会。
说话间,队卒已取了两张弓和两袋箭来,交到小五手上,小五遂分给张莽荡一弓,其余队卒皆眼露好奇,要看这二人如何收场。
“岳队官,射何靶子?随你挑!”张莽荡阴阳怪气道。
“就射……”小五略作沉吟,便指了指几十步外的一根旗杆,“射它吧。”
此言一出,不仅张莽荡面现轻视,就连力挺小五的王贵、徐庆和张宪三人也大失所望,这么近的靶子,任何一个弓手都可以轻易中的,小五此举,莫非心虚胆怯了?
“好!岳队官先请!”张莽荡已是心存折辱了。
“长者为先,还是张兄请!”小五索性谦虚到底。
“恭敬不如从命,看某射那杆头!”张莽荡故意说一声,显示自己的技艺高超,抽出一箭,搭弓便射。推荐本书上一章目 录下一章加入书签温馨提示:方向键左右(← →)前后翻页,上下(↑ ↓)上下滚用, 回车键:返回列表?推荐小说:武动乾坤神印王座傲世九重天吞噬星空圣王求魔官家遮天杀神天才相师锦衣夜行官道无疆医道官途长生不死将夜仙府之缘最终进化造神天才医生重要声明:小说大岳传所有的文字及大岳传最新章节均由书友发表上传或来自网络,希望您能喜欢大岳传小说。支持修真世界请到首发站或书店购买大岳传vip。阅读精彩小说返回书页copyright ? 2012读客吧武动乾坤all rights reserved.粤icp备13062305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