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贰恨新松

  却说宗弼将手下都撵出了昼锦堂,自己却一人留下来,唤过两个老仆,和颜悦色,用北方口音的流畅汉语问:“老丈,敢问贵府九姑娘出嫁否?”
  “军、军爷,九姑娘尚、尚待字闺中。”两个老仆既惊且疑,哆哆嗦嗦地回答,这个鞑子将领看起来还算通情达理,只是想不通他怎么会知道韩九儿的。
  “哦?那、那她的闺房在哪?肯请带路。”宗弼黠目一亮,竟也有些口吃起来。
  两个老仆不敢不带路,何况九姑娘也不在府中,对她并无不利之处,领着宗弼七弯八绕,走过庭院深深、竹林环抱,来到一座别致的小庐前,两人停住脚步,用手指了指,示意这就是韩九儿的闺房,虽然小主人不在,下人也不便贸然而入。
  宗弼屏住呼吸,悄然上前,先打量一下闺门上一对新贴不久的大红桃符,即后世的春联,上书娟秀的苏体黑字:“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自从八年前跟小五、韩九儿一别之后,宗弼便对汉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看出桃符上的两句是出自杜甫诗作,却不知韩九儿写在此处有何深意。
  他缓缓推开门,也没有闯入,只是痴痴地站在门槛外,仿佛生怕惊扰了屋中人的清静。但见室内案几清洁整齐,并无多少灰尘,只有一枝插在花瓶里枯萎的花儿,显示主人已离开几日,跟通常充斥着脂粉气的宋人女子闺房不同的是,这里多了一列书橱,摆满了书籍,一股淡淡的书香扑鼻而来。
  宗弼深吸一口气,分明从满屋的书香中嗅到了那魂牵梦萦已久的独特青馨,他眼神一柔:“一晃草又青了八回,小九阿嫩、三妹,某家实现了当初的诺言,来看你了,可是你在哪?为甚么还未嫁人,是因为他么?”
  一想到了“他”,宗弼的眼眸一缩,精神一振,双手带上门,转身就走,只留下两个兀自发愣的老仆。
  宗弼这一走,可谓马不停蹄,率领前锋部队于正月初三强渡黄河。当乘船过河时,身先士卒的宗弼立于头船的船头,望着并无一兵一卒防守的南岸,摇头叹曰:“南朝可谓无人,若以一二千人守此天堑,我辈岂能渡哉?”
  随着金军渡过黄河的消息传到大宋京师,朝廷上下乱作一团,当了太上皇的道君皇帝赵佶索性带上几个亲信仓惶出逃。
  正月初七,宗弼所部抵达开封城下,此时,宋朝太上皇南逃之事到处风传,宗弼当机立断,派出一支骁骑百人队跟踪追击。
  端的宿命使然,宗弼仿佛是天生追杀皇帝的魔星下凡,早年先是行刺辽帝,现在又追起了宋太上皇,后来更将一个赵氏小狗帝迫得上山下海、亡命天涯,此是后话。
  金军此番用兵,可谓势若破竹,**,打得架子偌大的赵宋王朝,几无还手之力,这就不能不提一个大大的功臣――郭药师。
  那郭药师降金后,跟在二太子斡离不的鞍前马后,积极出谋划策,将宋之虚实尽数相告,本来道君皇帝禅位于太子赵桓之后,斡离不担心宋军因此大振而有意退兵,不想郭药师进言南朝未必有备,更用东京之富庶、皇宫之辉煌予以鼓惑,令二太子下定决心一攻到底。
  担任向导的郭药师也被安在前锋部队中,宗弼却不大瞧得起这个降将,为了赢得大金四太子的欢心,郭药师分外尽力,一到开封城下,先领着金军占了位于城西北的牟驼岗,原来郭药师曾在此处打过马?,知道宋朝在此设天驷监,放养骏马二万匹,饲料堆积如山。
  女真人向来视马如命,一下子得到如此多的良驹,比占了金山银山还开心,宗弼大喜,却反而更加鄙视郭药师,况且已抵达宋之心脏,郭药师的向导作用已经完结,就此再不理他。
  宗弼一心建功,当晚,既命金兵以火船数十艘顺汴河而下,进攻西水门,不曾想遇到了空前强烈的抵抗,宋军以二千“敢死士”布列城下,在河中放置杈木挡住敌船,佐以长钩钩船,抛石机投石击船,杀得金军寸步难进。
  城下督战的宗弼借着两军明若白昼的熊熊火光,分明看到站在城头指挥的宋军主将身着紧丝战袍,一手执金盾,一手握钢锏,举止镇定,气度非凡,心中好生佩服,喊过一汉人执事询问:“此是何人?”
  “此乃李纲李侍郎!”那汉人执事一眼认出了宋军主将,金军中的执事一职,兼参谋、翻译、传话诸事务,多为汉人担当,而“有幸”任此职者,免不了落个汉奸的骂名。
  “城上是李纲李侍郎!”在同一时间的几乎同一地点,几个黑影潜伏在汴河岸边的背光一侧,将这一场大战尽收眼底,其中一个身形娇小的黑影对边上的同伴低语。
  其实两边都只说对了一半,城上指挥的是李纲不假,但他的官职已升为尚书右丞,即副宰相,这只是三天前的事,也难怪开封城外的人不知道。
  原来当日太上皇出逃后,新帝赵桓也想跟着南逃,李纲当廷流泪苦谏,赵桓才答应留下,并任命李纲为尚书右丞兼东京留守,主持京师防务。
  谁知赵桓半夜又转了念头,准备天明后离京。又是李纲挺身而出,匆匆赶到皇宫,见禁军已披甲待发,帝后也即将登车,他当即厉声责问禁卫:“尔等愿以死守宗社乎?愿扈从以巡幸乎?”禁卫皆呼曰:“愿以死守宗社!”
  李纲又向赵桓陈述利害,指出禁军将士的妻儿老小均在京师,不愿出走,万一半路心散而归,帝驾将无人护卫,而金军若闻讯派兵来追,后果不堪设想。如此,赵桓方绝了南逃之念,又任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全面执掌京师兵权,开封府的军心、民心随之安定下来。
  临危受命的李纲,从正月初五至初七,组织军民修楼橹、安炮台、运砖石、设弩床、备火油,更将深锁库房的神臂弓、三弓子母弩等顶尖兵器的样件与图纸起出,命工匠火速赶制一批,可谓备战至细;同时,在京师外围的四面、水面配备禁军一万二千人,辅以厢军及保甲民兵协助防守;又将马步军四万人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前军部署在通津门外,保护储有四十万石粮食的延丰仓,后军部署于朝阳门外,防守开封城壕最浅狭的樊家岗一带,以防金军由此进攻城门,左、右、中三军则留在城内,作为往来策应。
  所谓时势造英雄,进士出身的李纲,在十几日前尚是一个不知兵的文臣,只因力挺新帝登基才当上兵部侍郎,勉强跟兵事沾边,原来宋之兵部,只掌管仪仗?武举和选募新兵等事,全国军队及兵权则握在枢密院及三衙手中。又因为金军兵临城下,力争死守京师,方获得真正的兵权,以他之内心,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凭着一腔正气和军民同心的后盾,瞬间完成了别人一生难以实现的蝶变,成为同时代无数武人望尘莫及的文臣名将和千古传诵的民族英雄,这是一个朝代所独有的奇迹,而这样的奇迹,在这个朝代还将继续上演,却不能不说是这个民族的悲哀了。
  而唯一能够以武人之身冲破自宋以下文人志士闪耀青史的巨网并最终登上民族殿堂之巅的一人,此刻正在李纲的眼皮底下,以无比仰慕的目光,眺望着他。
  “哥哥、张四,鞑子败了,俺们干脆也掩杀一通?”汴河岸边的其中一个黑影小声嘀咕。
  “徐二说的没错,我的手也痒了。”另一个黑影也蠢蠢欲动。
  “徐贤弟、张贤弟,我等此行,一是觇窥金军虚实,二是护送九姑娘,并非为杀敌而来,勿逞一时之快。”一个大头黑影摇摇头,声音沉稳。
  “五哥,想到入城的法子了么?”依旧是那个身形娇小的黑影,话音轻柔悦耳,分明是个年轻女子。
  这四个黑影竟是小五、张宪、徐庆以及韩九儿,却有些奇了,他们怎会碰到一处,三兄弟又怎地从千里之外的平定军出现在开封城下?
  说来话长,历时却短,就在大年初一平定军大校阅当晚,一个佝偻老者顶着寒风找到军营,拿了一张帖子求见季团练。
  守卒见有拜帖,不敢怠慢,飞递进去,那季团练一见帖子,肃然而起,竟携妻亲自出迎,那守卒心道,来的莫非是季团练的长辈?幸亏没有慢待。
  哪知到了营门前,原先的老者却已不见,只有一个身着男装的小娘子站在那处,虽粗衣蓝缕,却难掩天生丽质,把个守卒看得呆了,以惊疑的目光相询把守营门的其他同袍,皆是大眼瞪小眼,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
  季团练见了小娘子,恭敬行了一礼,其妻则爱怜地上前,拉着小娘子的手,径直入营,这其中的疑问,直到小五被连夜召见,才得以揭晓。
  原来小娘子就是相州韩府的千金娇女――韩九儿,她的祖父――已经过世的韩治韩老相公一生为官清正,深受门生及部属爱戴,季团练早年曾得韩老相公大力提携,故以韩府部曲自居,但凡路过相州必登门拜谒,因此韩九儿幼时便认得他的。
  至于韩九儿为何流落到平定军,据她自己所说,乃是韩府为避战祸举家南迁京师,因遇上一伙宋军败兵抢掠,她与家人离散,一个弱小女子,孤身无助,眼见金人未至,而南下之路的溃兵散勇越来越多,愈不安全,索性乔装北上,投奔这个手握兵权的外姓叔仆,求他派人护送自己到东京。
  少主有难,为人部曲者不能不管,季团练派几个手下自无问题,却听她指名道姓要广锐军的岳飞,不免吃惊,一问才知岳飞曾做过韩府的佃客,与自己算是同出一门,心中方释然,也正好借此派岳飞与失去联络的上级衙司取得联系,同时沿途刺探敌情。
  小五没曾想在兵荒马乱之际见到了铭心伊人,即便感觉她的托词颇有些闪烁,却哪有心思深究,只想用自己宽广的胸怀去呵护她、保卫她,当下领令而出,带上张宪和徐庆同行,却留下王贵在军营,以防万一生变,也有人照顾各人家小。
  由于军情严峻,瞬息万变,小五等四人在大年初二就整装出发,还好韩九儿也能骑得马,一路避开金军大队,直驱而下,到得京师地界,听说金军前锋已至,开封的四面城门都已封闭,便将坐骑寄养在一所偏僻的寺院内,徒步来到城下,刚好赶上了宗弼趁夜发动的首轮攻势。
  只是,三个在北国结拜过的异族兄妹,谁也没想到自己的结义之交就在各自的不远处,虽然错过了这次相见的机会,但命运的轮盘,已经安排好了他和他的下一次碰撞――一次必将被历史铭记、被百姓传诵的惊天碰撞!
  在某种意义上,正因为有了他和他的颠峰对决,才使这一段悲壮铁血的历史,在千古之下,仍为无数后人所津津乐道。
  四人趁着金军败退的当口,隔着护城河向对岸的“敢死士”喊话,如实相告来自平定军营,奉令联络上级衙司。
  其时大宋北路各军的直接统帅便是以太师领枢密院事充陕西、河东、河北路宣抚使的童贯,所辖宣抚使司原本驻扎太原,可以说举国大半兵力、精锐诸军尽在其下,但这位童太师却在金军出兵伊始便弃镇遁职,逃回京师,直接导致几十万宋军失去统一节制,败兵如潮,失地千里。
  那童贯回到京师,正逢旧帝换新帝,便和极受道君皇帝宠信的蔡京父子、王黼、梁师成、朱?等权臣一起沦为失势之族,若非金军来势凶猛,令新朝廷焦头烂额,童贯的失职之罪早就受到查究了。
  饶是如此,却逃不过民众的眼睛,太学生陈东等一再伏阙上书,言辞激烈:“今日之事,蔡京坏乱于前,梁师成阴谋于后。李彦结怨于西北,朱?结怨于东南,王黼、童贯又结怨于辽、金,创开边隙。宜诛六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
  新朝廷在太上皇的颜面与民意之间做出妥协,罢了六贼之职,也包括童贯的宣抚使,却是个昏着,无论如何,童贯执掌边军二十年,对敌我军情的了解无人能及,若令他戴罪立功,历史或许又当另有不同了。
  至此,被金军四下分割的各路宋军,只有枢密院及三衙“殿前司?侍卫马军司和侍卫步军司”才有管辖权,而枢密院及三衙之间也互相钳制,枢密院有权调兵却无一兵一卒,三衙掌管军队却无权调动,造成这样一个有兵无所用的恶果,却是大宋的两位开国皇帝太祖、太宗为其子孙遗留下的“宝贵财富”。
  “敢死士”的一个队官见四人对答流畅,是自家同袍无疑,当下放过一张竹筏,接四人过了护城河,跟在队伍中,乘绞车上了城。四人再经过督军校尉的严格盘查,方进了铁桶也似的京师。
  时隔八年,小五再次来到了东京开封府,景物依旧,人事大非,此时已是正月初八的早晨,本应是新年喜庆、欢乐祥和的一天,却只感到比寒风还冷的萧杀之气,满街随处可见手持刀兵的士卒,来来往往的官民无不匆匆惶惶,原本清洁的青石大街脏乱不堪,开门迎客的店铺肆坊寥寥无几,唯一热闹的地方却是汴河,大小船只络绎不绝,满载箱柜,船上之人大都身着仆役之服,行驶的方向却出奇的一致,都是东南方向。
  “五哥,这是达官贵人们在转移财货,预留后路呢。”一身宋兵打扮的韩九儿,从嘴角撇出一丝鄙夷。
  “嗯……”小五也看了出来,心头沉甸甸的,大宋的巍峨京城尚未被金军攻破,宋人心中的防线已被攻破了么?
  “东京开封府哦!俺可是头一回来,张四,你来过么?”在小地方长大的徐庆一脸新奇,左顾右盼。
  “徐二,我自然来过,大概二十年前吧。”张宪骄傲地睨了徐庆一眼,他俩年龄相仿,一向以各自排行互称。
  “张四哥,那时你多大?”韩九儿却听出了不对,张宪的年龄大不过岳飞,二十年前最多三、四岁,如何记事?
  “九儿妹,你何必刨根问底?我……是听爹娘说的。”张宪尴尬地挠挠头,老老实实地回答。
  说也怪了,以张宪之不羁,生平甚少服人,却对这个小自己几岁的小娘子相当敬重,个中原因,并非由于韩九儿的身份背景,而是因为哥哥岳飞跟她之间有种说不出却看得出的亲近关系。
  “臭小子,你又耍俺!九儿妹,跟俺一起打他!”徐庆方明白过来,红脸涨得更红,作势要打张宪。
  徐庆是个毫无心机的直性子,没有张宪的目光敏锐,一路上对既美貌又可亲的韩九儿好感备增,真个把她当妹子看待。
  “两位贤弟,别闹了。九姑娘,我们怎么走?”小五依旧不拘言笑,这一路走来,虽跟韩九儿朝夕相处,却因为两个兄弟在旁侧,不敢流露一丝一毫的情感。
  “三位哥哥,再过两条街,就到地了。”韩九儿说着用手拂了下鬓角,她身在安全的京师,不自觉地现出女子之态,在英武戎服的反衬下,那一种别具风情的娇俏动人,看得三兄弟齐齐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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