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白

  青木唯也认为今天是个告白的好日子。
  学校附近的后巷里，他琢磨着用什么方式告白，又脑补了一番对方会用什么话语拒绝，但没想到，对方先他一步开了口。
  “别说出来。”黄濑连忙用手捂住唯也的唇，阻止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
  唯也愣了愣，被黄濑的手指吸引了一半的注意力。
  黄濑的手指并不如看上去那么细腻漂亮。唯也知道，他的指腹与指尖上有一层薄茧，那是同表象十分违和的粗粝，但唯也很喜欢那样的触感——这让黄濑像个普通的，为了篮球付出汗水和努力的热血少年，而不是杂志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却显得陌生又遥远的平面模特。
  唯也边分神注意黄濑停在他唇上的手指，边思考对方刚才的话。
  别说出来。
  ……什么别说出来？唯也静静地看着他。
  “不要说出来，”黄濑再次强调，金黄的发丝逆着光，映在唯也眼里，仿佛雏鸟的绒羽。可唯也知道，面前的人很快就会变得羽翼丰满，拍翅而起离他远去。
  “唯也……别说……说出来，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我知道。
  唯也在心里点了点头，肯定了黄濑的话。
  黄濑就是这样的人，女孩子向他告白，如果黄濑选择拒绝，那么就连路上远远看见，黄濑都会绕路避开对方。如果不小心碰上，就会微笑着打招呼，然后扭头冲唯也抱怨倒霉。
  可唯也不甘心。
  我喜欢你，你装作不知道就算了，还要我也装作不知道吗？
  唯也僵着身子站在原地，与黄濑僵持了一会之后，才低声道：“我不想和你做朋友。”
  大概是紧张，唯也开口发出的声音，嘶哑干瘪难听到连他自己都想捂住耳朵。
  黄濑有些无措，向唯也打了个暂停的手势，想要制止对方的话：“唯也！我们只是朋友……！”
  一句话将唯也打入谷底。
  虽然唯也面上仍然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乱糟糟的只浮现了一句话。
  哈，竟然只给我闭嘴的选项。
  待唯也思绪沉淀下来，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凄惨——十分可笑。
  “……我喜欢你。”低下头，唯也不再看那张他爱慕了七年的脸：“我不要我们之间，有恋人以外的任何关系。”
  ——亲人不可以，朋友也不可以。
  唯也猜测着对方现在的表情，却没有勇气抬头看。
  大概跟往日不同吧，笑容消失，面色凝重。
  唯也很想像平常一样揉乱黄濑的发型，告诉他‘没关系，有我在。’
  但这次，唯也觉得自己并没有资格安慰对方。因为他是个男人，因为他对黄濑的感情既肮脏又龌龊，或许他触碰黄濑时，他会嫌他恶心，当然也更因为，他青木唯也现在远比黄濑更想哭——哈……糟糕。
  唯也发现自己的眼睛干涩疼痛——总之哭不出来。
  “还有三个月就毕业了。”唯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往常一样平淡：“你有什么打算？”
  黄濑哪有心思回答唯也突然而来的问题，还满脑子都是刚才唯也对他说的话，又慌又乱又夹杂了别的什么连黄濑自己都不明白，最后语无伦次的道：“唯也……我、我有喜欢的人……所以我无法……接受你……”
  “暂时先不要讨论这件事，”唯也总算抬起头，放在身侧的拳攥得紧紧的，不如表面这么平静，却还微笑着问道：“先告诉我，你上次跟我说的，继续升学，去海常的志愿，没有变吧？”
  “没有。”黄濑慌张的摇头，下意识把脸撇开不敢与唯也对上眼神：“唯也……你准备去哪里？上次问你的时候，你没有告诉我……一、一定也是海常吧？就像过去一样，我们一直都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你总是坐在我的右边……唯也，刚才的话，我当做没听见，我们各自冷静一下，一定能恢复好朋友的关系……”
  “黄濑！”
  唯也深吸一口气，看着比自己高了足足一个头黄濑，抬手掐住他的脸颊，让黄濑胡乱漂移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冷静下来，听我说。”
  “……唯也？”黄濑忽然就觉得莫名委屈，青梅竹马许久未曾对他亲昵，现下忽然回到了从前……黄濑立马欠下身让对方更方便捏他脸颊，眼泪汪汪的看着唯也，乖乖的，几乎是急切渴望的。
  唯也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顿了顿，接着认真与黄濑对视：“以后我不在，你要好好的继续练篮球……难得你坚持了两年，一次练习都没落下。”
  “不在？怎么可能？我……难道唯也的志愿不是海常吗？！”黄濑一愣，随即提高了嗓门：“唯也！你是要去别的高中吗？”
  唯也没答话，只是掐着对方的脸颊的手指松了一些，露出一个苦笑。
  ——看吧，总是这样……因为已经习惯了？习惯我总在你的身边，寸步不离，习惯你所有的想法，我都会照办。
  “黄濑……你听我说完！”唯也手上一用劲，黄濑便吃痛地卸了力气。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黑子同学……”唯也看着黄濑褐色的眼睛，轻轻道。
  “不、不是，我对小黑子是！是……是……”黄濑的脸颊蓦地泛红，紧张地打断唯也的话，不知是被捏的，还是被唯也说中心事不好意思，有些语无伦次。
  “……既然喜欢就别放弃，至少，去告白，”唯也叹息，轻轻将自己的额头抵上黄濑的：“我会祈祷你成功。”
  黄濑愣愣地，没说话，只是乖乖地任对方亲近，享受了一下两人许久未曾有过的亲近，两人都沉默着。
  好一会，黄濑才带着些失望地抱怨。
  “可他不喜欢我……”黄濑的声音有些萎靡：“他从来不好好地看我。”
  “他看过你，他很认真地看过你。”唯也低声道：“他对我说过，黄濑是很有天赋的人，而且认真，努力……”
  “真的吗？小黑子他真的这么说过吗？！”
  “黑子同学是个好球员，对每个队友都非常地珍惜……黄濑的眼光很好。”唯也边说边笑，觉得自己真是可怜可恨——看吧，就是这样，自己居然用着局外人的身份去撮合他喜欢的人，和他的情敌。
  “唯也……”
  “以后放学回家就找黑子同学一起，你们在放学路上多聊聊天，总能找到话题的，这是突破点。”
  “可是唯也，那你呢？”
  “我总不能当电灯泡。”唯也终于松开黄濑的脸颊，让他直起身。
  接着用十分轻松的语气道：“平常练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上次发烧到三十九度还逞能练习，害我还得请假照顾你。”
  “对不起，唯也。”
  “知道对不起我就好了，”唯也拍拍他的肩膀，像朋友一样友好：“每天早上要自己定闹钟，别总是指望我喊你。”
  “哎？我们只隔着一个阳台，唯也起床的时候喊我一声就好了啊~”
  “笨蛋……我总不能喊你一辈子。总之，从今天开始你必须定闹钟。”
  “知道了……”黄濑不甘不愿地回答。
  “还有，以后作业也要自己做，我不会再借给你抄了。”
  “哎？！”
  “房间的打扫你最近做得不错，但是记得把衣橱清理一下，昨天我去看的时候，很多衣服都快放得发霉了！不穿就洗一洗然后捐掉！
  房间的窗户晚上记得关好，不要总是大开着，马上就十二月了……会着凉的。
  剧烈运动以后不要总是图凉快喝冰水，要喝温水，记得了？
  还有，模特的工作和篮球固然重要，但学业也不能放下，你现在的成绩，如果不是靠体育加分，上海常很困难吧！不要每次考个六十分就很得意！
  最后……图书馆里不可以大声喧哗，这点我说过很多次了，但你总是不改！”唯也顿了顿，舔了舔干涩的唇瓣，才最后添了一句：“……要记得我的话。”
  一定要记得这些嘱咐，还有……记得我喜欢你。
  “唯也？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这些？”
  “……只是忽然想起来而已。”唯也继续道：“你以后可长点儿心……总是被人欺负也太可怜了。”
  “唯也？”黄濑总算意识到不对劲。
  有些慌乱，更多的是摸不着头绪，最终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似的，黄濑皱起眉：“你刚才说以后不在我身边……你是要去哪？难道要去很远的高中上学？没关系啊，我们家两家相邻，放学后很容易就能见到的！”黄濑说着，忽然垮了肩膀做出妥协：“不然，唯也去哪个高中？我跟你一起去……”
  话出口之后，黄濑忽然又有了精神，眼睛闪闪发亮的盯着唯也：“对啊……我跟唯也你去一个高中就好了！”
  “……不行的。”唯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在黄濑慌乱的表情中吐出几个字：“离得太远了。”
  “太远……什么？唯也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澳洲。”唯也轻声道，迅速将事情交代一遍：“父亲人事调动，要去澳洲任职，我们全家当然也跟去。其实……这事在两个月前就定下来了，但一直没机会跟你说……以后我，可能会很少回日本。如果父亲不调回日本的话，估计我就会在那里读大学。你……”唯也顿了顿，“你知道的，我一直很喜欢小动物，想读兽医专业，那边条件也要好一些，我可以开一间小诊所……未来……未来就在那里结婚……生子了。”
  说到这里，唯也忍不住笑了笑。
  “如果有天你成了国际巨星……”唯也看着黄濑的眼睛，慢慢道：“记得来玩啊……当然，寒暑假我还是会回日本，奶奶爷爷还在这里，他们不愿意去澳洲……”
  “我不许。”
  压抑着炙热怒意的声音响起，唯也愣了愣，刚想说话，手腕却一把被抓住，牢牢锁住抵在墙边，害得他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我不许。”黄濑阴着脸，愤怒得仿佛被唯也背叛了一样。
  唯也慢慢靠着墙壁稳住自己，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黄濑，半天憋出一句话，“……不让我去？”唯也哑着嗓子：“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黄濑闻言，握着唯也手腕的手掌一瞬间发力，痛得唯也一个机灵，更是不甘心起来。
  看吧，这就是黄濑。
  小孩子一样固执地守着自己的玩具沙盘，拒绝别人的侵入，也拒绝自己的子民出境——而他，青木唯也就被黄濑凉太放在了沙盘的中间，哭笑不得，进退无路。
  黄濑凉太……你凭什么这么糟践我。
  “黄濑，记得你刚才的话吗？”唯也冷下脸，再也无法强迫自己露出微笑，掰开黄濑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步一步，慢慢地离开黄濑能再次抓住他的范围：“如果对你说出喜欢——就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黄濑正想跟上去，听见这句话却一顿，僵在原地，原本凝固得像是冰的表情变得慌乱起来。
  “我们现在，连朋友也不是了，你还有什么资格说，不许去？”
  “不、不是的、唯也，不是的！”黄濑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明明是一米八五的大个子，此刻看起来却有些瑟缩，像是一只拉耸着耳朵，被主人训斥过的大型犬，想要靠近唯也，但又不敢往前踏出一步。
  唯也知道为什么。
  黄濑说过，他拒绝一个人的姿态很简单，浑身紧绷，像是炸毛的猫。
  他现在就是那样的姿态。
  笔直的挺着脊背，神情倦怠又烦躁，连周身的气息都显得十分紧绷，仿佛只要有人靠近一步，唯也就会头也不回的逃走。
  “我的签证护照都办好了，结业式之后就走。”唯也摸着方才被黄濑捏的发青的手腕：“好疼啊。”
  黄濑死盯着唯也的手腕，表情很是后悔歉疚，想靠近又不敢，只好在原地道歉：“对不起，唯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去保健室！”
  不过得到的回答却是唯也沉默地摇头。
  黄濑也知道无法强迫对方，只得作罢，站在原地似乎在想着措辞，接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唯也，我不想你去，不想你去澳洲，而且，我们是朋友，一辈子都是……”
  “谁稀罕呢？”唯也打断他。
  唯也觉得自己十分可笑。
  明明喜欢眼前这个人喜欢到快要发疯，但还是维持着可笑的自尊，固守着属于青木唯也的一方天地——不愿低头祈求他喜欢自己，给自己机会。
  要是他青木唯也能再贱一些就好了。
  或许就能像女孩子一样光明正大的递上情书，请求黄濑看一看自己的心声，看一看青木唯也有多么迷恋黄濑凉太——无法自拔。
  有时候又庆幸自己没那么贱。
  所以现在，他还仍然和黄濑站在一条平等的线上，还可以与黄濑对视，而不是卑微地仰望黄濑的，一只可怜虫。
  唯也盯着黄濑带着受伤表情的脸，再次开口：“谁稀罕和你做朋友呢。”
  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做朋友。
  ——那简直是在侮辱我对你的喜欢。
  “黄濑凉太，”唯也一字一顿地道：“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放过我吧。”
  我喜欢你整整七年，或许更久。
  我等不下去，也不愿意再等。
  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太喜欢你。
  但如果我不停地追逐着永远也追不上的太阳，其结果，大概就像夸父一样，迟早会疲于奔波——我会累死在自己脚步里。
  最终唯也只剩下一句，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的话语：“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