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云与山的彼端上
四十三、云与山的彼端
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中,沐浴着热带旱季的灼人阳光,一队疲惫的旅人正在艰难跋涉。
从特诺奇蒂特兰城出发的时候算起来,大概已经有四十多天了吧!
眯眼望着天空中明显西斜,但依旧毒辣的太阳,库奥赫特莫克在心中估摸着计算道。
漫长而坎坷的旅途,不仅严重消耗了他的体力,也让他的记忆变得混沌不清。
在离开凉爽宜人的墨西哥高原之后,越往靠近海边的低处走,天气就越发的炙热难耐。
放眼望去,四周尽是一望无际的崇山峻岭,而这样一成不变的荒芜景色,他已经看得十分厌烦了。
幸好,之前老婆从洪休提兹干使节团那里给他买来的“塑料凉鞋”,比原先的草鞋舒适得多,否则要是穿着草鞋一路走到现在的话,恐怕早就已经满脚都是水泡了。
作为一名严于律己的优秀军人,虽然按照库奥赫特莫克的尊贵身份,完全可以乘上轿子,让人从特诺奇蒂特兰城一路抬到洪休提兹干王国。但他还是坚持与部下同甘共苦,完全靠着自己的两条腿,一直走到了此处……不过,似乎也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此次出使洪休提兹干王国,因为特诺奇蒂特兰城正处于骚乱状态,所以能够让库奥赫特莫克带走的人手并不多,总共只有一个小队二十名亲信卫兵、三十多名随行的贵族、仆役和侍女,还有五十多名苦力挑夫,负责运输全军的粮食、营帐和炊具。
由于挑夫的数量略嫌不足,所以,在库奥赫特莫克的以身作则之下,绝大多数人都要背上一部分行李,在极为崎岖坎坷、倾斜度普遍超过四十度的山路上,日复一日地艰难跋涉……结果自然是人人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越走越没精打采。
旱季的炙热烈日下,他们拖着因为过于疲劳而有些松散的队列,沿着十分陌生的蜿蜒山道,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干燥结实的碎土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单调噪声。
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行进途中,有时还会突然传来“砰”的一震,随即便是崩出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土石草木,裹挟着弥漫的烟尘瑟瑟滚下,把后面的倒霉鬼们折腾得灰头土脸,激起一阵有气无力的怒骂——那多半是因为前边有谁不慎踹到了大块的石头或树根……
之前刚从特诺奇蒂特兰城出发的时候,还有不少从来没离开过特斯科科湖的年轻人,把这次出使洪休提兹干王国的旅行,当成了一场令人愉快的新奇远足,每到一处地方都要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到了此时此刻,这条杳无人烟、崎岖险峻的漫长山路,早就已经把他们的所有精力全都一点点消磨殆尽。
没有人还有力气说什么闲话,连挑夫们也没有了吆喝号子的余力,队伍中只剩下一双双脚掌踩着砂石所发出的细碎杂音,再配合上燥热的阳光、经常没有丝毫流动的闷热空气、以及永远在所有人身边弥漫飞扬的尘土……最终营造出一片单调的、无趣的、令人困倦的微妙氛围,让队伍中每一个人身心的疲惫,仿佛都被无形地放大了许多。
而沿途寥寥几个村镇,对待这支使节团也是充满了敌意,不是关紧了大门,拒绝向库奥赫特莫克一行人提供食物、饮水和向导,就是坐地起价,大肆宰客。
——几年之前,阿兹特克军队南下攻伐洪休提兹干王国的时候,为了尽量在敌境就地解决给养,减轻后勤运输的困难,可是把一路上所有的山民部落全都给祸害得够呛。几乎每一个寨子里的玉米、南瓜、鸡和肉狗,都被阿兹特克人给抢了个精光,而当地人只能痛苦地忍饥挨饿。某些山寨还被强迫缴纳了大批活人祭品,供随军祭司开膛破肚、挖心祭神……当真可以说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
库奥赫特莫克非常清楚,如果不是摄于阿兹特克人的赫赫军威,这些山民恐怕早已对自己发动袭击。
偏偏鉴于本国目前的空前窘境,他又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挑起任何事端,唯有默默地忍受。
回头望了几眼仿佛行尸走肉一般踯躅前进的部下们,库奥赫特莫克只得用干涩的喉咙吼了几嗓子,催促后队加快速度,随即就感到一阵发烧般的燥热——棉布外衣湿漉漉地粘住了身体,而**在外的皮肤被山风一吹,刚淌出的热汗立即就凝在脸上和手上,最后弄得黏糊糊紧巴巴的,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炙热干燥的天气,崎岖坎坷的道路,充满敌意的山民……沿途所有的一切遭遇都令人沮丧。库奥赫特莫克忍不住伸手按了按发疼的太阳穴,在心中如此自嘲着,以驱走脑海中越来越强烈的睡魔。
幸好,这一次他是来出使议和,而不是为了征服这片糟糕的土地……事实上,库奥赫特莫克根本不认为洪休提兹干王国的贫瘠土地,有任何值得动员大军进行征服的价值——只要确保洪休提兹干人能够继续安安稳稳地蜷缩在海边,不要妄想再一次翻越群山,入侵富庶的墨西哥谷地,就已经很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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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阿兹特克帝国的统治核心,总是局限在墨西哥高原一隅。对于高原之外的沿海地区,无论是墨西哥湾还是太平洋,即使一度发兵征服,也依然是难以控制,以至于无论是太平洋沿岸的穿越者,还是在墨西哥湾登陆的西班牙人,都可以轻易拉拢起一大票印第安同盟军,对阿兹特克人的霸权发起挑战?
在这里,我们可以做一个差不多的类比。
——为什么高原上的吐蕃王朝,在它最为强盛的时期,总是在跟同样处于鼎盛时期的盛唐这个强劲对手反复死磕,而不是翻过喜马拉雅山,去攻略更加富庶繁华,但却四分五裂、衰落不堪的天竺之地?
在地图上看,从雅鲁藏布江谷地到恒河平原的距离,可是要比长安近得多了。
历代吐蕃赞普,为什么全都舍易取难,舍近求远,一心要选择强者为扩张目标?
起家于更加遥远的阿富汗,起初势力相当有限的莫卧儿王朝,能够成就的征服印度大业,可以动员四十万大军并且距离更近的吐蕃王朝,为什么会做不到?
因为,对于高原上的吐蕃人来说,想要翻越喜马拉雅山,并在恒河平原站住脚跟,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是由于这种巨大的海拔落差,对于任何人的适应力来说,都是一大挑战——低地的人上到高海拔地区,固然有高原反应;高地之人来到低地,也一样会不适应,称之为“醉氧反应”。
而且,恒河平原闷热潮湿的热带季风气候,与世界屋脊上寒冷干燥的高原气候,完全就是两个极端,若是没有一个渐变的适应过程,人和战马恐怕都会完全吃不消。
因此,常居于平均海拔四千米的世界屋脊上的吐蕃人,把富庶繁华、物产丰饶的恒河平原视为畏途,宁可远征黄沙万里的西域大漠,与大唐铁骑鏖战不休,也不愿意翻越雪山南下扩张。而在海拔两千两百米的墨西哥高原上安家的阿兹特克人,同样也把湿热难耐的沿海地区看做不宜定居的地方。更何况,中美洲太平洋沿岸的热带雨林远不如恒河平原那么丰饶,墨西哥谷地却比雅鲁藏布江谷地富庶得多。
所以,阿兹特克人始终没有跟洪休提兹干人抢夺土地的想法,最多就是想要劫掠一番,再让他们进贡一些东西罢了。就算对方不肯进贡,发兵攻打的代价也有点嫌太高——若是从气候凉爽的高原发动大军,在潮湿炎热的沿海雨林长期作战,只怕是染上瘴气发瘟疫病死的倒霉蛋,会比战死的勇士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