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转世

  “清风?”
  楚翔来到忘川河畔,黄泉路的尽头。
  他试探‘性’的招呼一声,看着那跪在河边的白发老人,难以置信!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倘若不是天殛雷剑,他根本不可能认出,这垂垂老朽的家伙,会是自己身后坚定不移的跟班、伙伴!
  静止的时间断层,怎么还会发生生命流逝这种可笑的情况。
  遑论真正强者,譬如自己、譬如清风,根本就已经可以无视岁月的痕迹。只要不是天地大变,只要不是人祸神罚,单纯的光‘阴’,纵然在外界,也很难再让他们感受到死亡的召唤。
  但是现在,他可以明显察觉到,清风的生命力,已经所剩无几。
  跪在河边、罪人般的清风,若有所触、颤动了一下。
  他茫然转身,浑浊的眸子,‘迷’茫的看向楚翔。
  老眼昏‘花’,这就是对此刻清风最好的形容!但是,但是这种情况,怎么可能发生?!讽刺、可悲的讽刺!!!
  清风是和他一同进入的,也就是说,清风的轮回轨迹、宏观时间维度,应该和他一般无二。虽然不知道由于青铭的干涉,外面究竟过了多久。但楚翔猜测,理论上,绝对不会超过十年!
  十年,就算清风来到这里后,力量尽失,对他的生命力造成了一定影响。难道,区区十年,就能叫一个少年,步入坟墓?
  况且楚翔知道,清风其实并没有失去力量。就像那座桥一样,他看不到,所以踏不上,这不表示,桥不存在。
  力量、和桥又不同,纵然他感觉不到力量,丝毫不能动用。那本就是属于他的,实际存在,就不会因为他是否相信这种“个人意志”,而发生“本质改变”!
  也即是,哪怕无法运用力量,理论上,清风的寿元,不可能减弱分毫!那种力量,分明还在他的身体中,灵魂深处!
  “清风...”
  楚翔不懂,根本没有理由。他又一次,试探‘性’的唤了一声。
  清风终于反应过来,身子剧颤。那昏黄的老眼中,闪现出一丝理智的光泽,而后滚滚浊泪涌出。
  他看着楚翔,脸上有‘激’动、有懊恼、有欣慰、有悔恨、有自责、有自卑,独独没有、责备!
  “我来晚了。”
  楚翔拍了拍清风肩膀,他不敢太过用力。眼前老者、腐朽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
  甚至、甚至他怀疑,对方根本就是凭着一股执念、一口咽不下的傲气、在吊命!
  只是一次短暂的分别,清风、又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清风摇头,他看起来显得‘激’动。艰难的挪动起身子,佝偻的身形颤颤巍巍,正面朝着楚翔跪坐。
  “不,不,尊上,是...是清风没用...清风没用...”
  “只是...只是...清风真的不懂...真的不懂...看不透...看不透...”
  清风呢喃,眼神复又开始变得‘迷’茫。
  楚翔明显感受到,几乎瞬间,他身上所剩无几的生命力,遽然大量流失!
  “清风!”
  楚翔眼眸里冷光爆‘射’,沉声低喝。
  清风一个‘激’灵,猛然转醒。但随即,上身晃动,直接趴倒在地。
  这一次,他甚至连跪,都跪不起来。
  楚翔目光平静,看不出‘波’动。事实上,继承冥主意志后,楚翔曾经被打落的境界,业已寻回。一点点感情,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没有将其彻底抹去。但在绝对理‘性’压制下,某些情绪,也再难左右其意志。
  “主、主上。”
  清风嘴‘唇’蠕动,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很可笑,又可悲。
  他本该是最不该死、也最不可能会死的。他同那释天一样,他二人的命,怕不是比主角还要来的硬。他们秉承天地气运而生,在轮回崩坏前,合该横行无忌,所向披靡。然而...
  他清楚,自己就要死了。死在这里、正常轮回轨迹之外。这里是时间断层,连造化都管不到的地方。他要死,最可能的,也确是死在这里。
  他不甘心,他还有理想,还要追随那最初引导他、给予造化都未曾给予温暖、希望的男人。他永远记得,那初初见面的伸手,那种自信、坚定、伟大之目光的感染。他更不甘心,到死都没‘弄’懂,为何只有自己不懂。
  但他,甚至无力,表达出这种忿懑。
  楚翔俯下身子,侧耳倾听,原本他是无需这样的。但他觉得,如此行事,会更加合适。
  清风,不是蝼蚁,他要“死了”,总该和蝼蚁,有所不同。
  见到楚翔认真倾听,清风笑了,显得满意。
  “主...主上,把...请把剑带走...”
  眼角的余光看向落在身旁的长剑,里面有眷恋、和期盼。
  清风是一名剑客,所以很在乎自己的佩剑。这种在乎,甚至仅次于追随楚翔的执念、和自己的生命同列。他并不希望,这样一柄神剑,随着自己腐朽。
  在清风乞求的目光下,楚翔点了点头,伸手拾起了地上的宝剑。
  楚翔也是一个剑客,至少曾经是的,他能理解这种感情,至少曾经拥有。
  可惜,现在的他,甚至连剑在哪里,都不清楚。
  “我会的。”
  如是保证,却没有拔出。
  清风叹息,无奈的闭上眼睛,喃喃自语。
  “看不到...为什么会看不到...为什么那里...会有一座桥...”
  楚翔蹙眉,俯视着倒下的清风。不知怎的,忽然蹲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清风疲惫的睁开眼睛,不解的看着楚翔。
  楚翔笑了,朝着忘川河指去。
  “你看那里。”
  只见忘川河上,出现了一道彩虹,也不知是何种伟力幻化,那虹,就像一座桥梁。
  清风艰难的回头、随即愣住。
  “桥!桥!主上!主上!我看到桥了!我也看到桥了!主上!我知道自己可以帮你的!我知道自己可以、可以...”
  ‘激’动伸直的手臂,无力垂下。清风希冀的眼神,黯淡失彩。他的生命,终于在一个不该存在的地方,走到了不该存在的尽头...
  霞光散去,虹桥不再,但那旁边,的确有一座桥,并排着、叫做奈何...
  清风看不到,他不知道,其实当青铭走过,他已经再不会看到。他的心里,被人种下了,一颗生根发芽的种子...
  楚翔早就告诉过他,真实存在,不以意志为转移,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它的确客观存在。
  可惜,眼睁睁看着青铭走过,清风不愿意相信。他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以至于,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其实心底开始排斥真相...
  真相不会因为人的意志而转移,出现、或者隐藏。但是,人们往往可以自欺,哪怕事实,就在眼前。
  理论上,力量再强,清风,终究只是凡人...
  不知何时,一名艄公,背着斗笠,提着竹篙,出现在楚翔身边。
  而楚翔,缓缓将清风抱起,复又放在地上、摆正,神‘色’平静。
  “你是佛,你比我高尚。”
  艄公如是说道,惋惜的看着比他更老的清风。
  “这孩子,可惜了...”
  楚翔不语,抬头仰望天空中轮回之‘门’,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是,第几代愚公。”
  艄公一愣,似乎不曾想到,楚翔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第几代?记不清了...我爷爷的爷爷,好像写过一本族谱,后来,被我爷爷烧了。”
  艄公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有些缅怀。
  “为什么,烧掉。”
  这问题,显然涉及到隐‘私’,甚至一族禁秘,楚翔却问的自然而然。
  艄公深深望了楚翔一样,沉默了半饷,这才回答。
  “烧掉啊...因为,我爷爷说,这山太大,不可能移走。就算能被移走,也是很多很多年以后。但我们叫愚公,所以不可以放弃。他并不希望,当后人见到厚厚的族谱,对比着并未矮上多少的高山,生出绝望。他说,他希望每代愚公,都只记得父亲做过的,和将来要自己孩子做的。历史、或者未来,对愚公一族,并不重要。我们,早已经赌上了一切。”
  “传承下去,就有希望,纵然再渺小。而这火种,却经不起风‘浪’,哪怕是再小的风‘浪’。所以,他宁愿让后人忘记先辈,忘记荣耀,只记得,自己叫做愚公。呵呵,其实,愚公一族,又哪来的什么荣耀。”
  艄公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旱烟,嗒巴嗒巴‘抽’了起来。烟圈滚滚而上,承载着莫名的信念。
  楚翔一愣,随即低头,沉默。
  “你爷爷,叫...”
  “呵,他当然叫愚公。”
  自问自答,随后自嘲一笑。楚翔认真看着艄公,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在这里,是为了?还债?”
  艄公闻言、笑了,张狂大笑,笑的眼泪都落下。他状若疯癫,又仿佛在讽刺世间。
  “还、还债?哈哈哈哈哈!谁和你说的?谁和你说的!”
  “哦——你继承了“他”的意志。是啊!还债!哈哈哈哈哈!”
  “还什么债?还那天道赐下了一把铲子,还那造化开辟的一条山路?笑话!笑话!”
  “我愚公一族,不欠天、不欠地!还债?还什么债?移山移山!山移了,是天道的赏赐!人见可怜!你又岂知,在那之前,我愚公先辈流下了多少血汗!这‘恩惠’,不要也罢!”
  艄公恨声,咬牙切齿。他双眸中写满了愤怒,似乎曾被人算计。又像是,信仰遭到侮辱。
  等到好容易平静下来,看着冷漠、毫无表情、显然完全压抑情绪的楚翔。百般怨念,也只剩叹息。
  “罢了,你和他们一样,又怎么会懂...我在这儿,只是为了,看看我愚公一族,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消失。我想,后辈子孙虽多,他们总归要死吧。他们死了,我也好问问,他们的儿子叫做什么...”
  楚翔眉头一挑,莫名其妙看着他。
  “愚公一族,还在移山?”
  那艄公眨巴着眼睛,摆起手指,数了数。
  “一、二、三、呵呵呵,冥皇,我不欠你了...”
  楚翔哑然,随即点了点头,俯身抱起清风,提着剑,转身离开。
  “谢谢,我忘了。”
  艄公盯着渐渐远去的背影,看了看忘川河中飘‘荡’的小舟,忽然大声喊了起来。
  “小伙子,山不平,我愚公一族就不会消失!我愚公要的,不是把山夷平,好实现当年诺言。只是为了,做到那件被人嘲笑,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愚公要移山,天不能阻挡、地也不能干涉。我们不要怜悯!它可怜,把山移走,我就跟着搬,把山移回来!就像那只鸟儿一样,她要填海,只是为了发泄前世的怨恨?亿万年,什么怨恨都该看开了。她也仅仅,想做到那件所有人都以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小伙子,不是每件事情,都要有理由、有收益、有成功的机会、才能去做的。很多时候,只为一口气,就算连天,都不能把我阻拦!也许你觉得,面对造化降下的高山,圣人都移不动,我愚公一族,只是在徒劳。但我要告诉你,不!终有一天,我会看到,我会听到某个子孙告诉我,他的儿子有名字了,他终于把山,移走了!我们是巫!我们是最伟大、最尊贵的巫!我们并非高高在上,但我们也不会向任何意志屈服!小伙子,记住我的话,去掌控理智!不要被理智掌控!”
  远处,那开满曼陀罗‘花’的黄泉路上,楚翔身形,明显稍滞。
  他仿佛明悟了什么,又或者仅仅在敷衍,点了点头。
  虽然,这简单的回应,也许艄公并没有看到...
  风吹,‘花’儿摇曳。
  忘川河还是那条忘川河,河上有着一座桥,叫做奈何。又是什么时候,奈何桥旁有了另一座桥?不,那是一道彩虹,承载希望的霓虹,直达彼岸。
  看不见的,彩虹已经消失。但看得见的,它就在那里。真实存在的奈何桥,偏偏度不了所有人。并不存在的彩虹,本该已经消失,但它为何还在,如此美丽...
  河的这面,有一个渡头,叫做苦渡。孤舟摇曳,随‘波’而逐,船夫,又在哪里?
  这里,只是一个时间片段。理论上,很少有人,能够进入的时间片段...
  不是每件事情,都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一份详细的计划,最少五成以上胜算,才能去做。
  这世间,有一种东西,叫做奇迹。倘若它在命运轨迹之中,奇迹不奇。倘若它已经脱离了轮回的前瞻,那么...
  每个人的命运,从出生就已经被注定。向左或向右,许多时候,结局都是一样。所谓选择的权利在人手中,不过是凡人自欺欺人的安慰。至少主角,在享受尊崇命格的同时,已经被安排好了每一句台词。
  他所见、所思、所闻,不过是可笑的、也许并不深奥的剧本。
  安排再完美的轨迹、也只是轨迹!轮回前瞻既定的未来,还叫未来!
  未来,终归没有发生,而没有发生,就可以冠以希望之名!
  造化的伟力,凡人所不能阻挡。这种伟力,又岂会永远具现在一人身上?
  这个世界,本无完美,完美只是冠以美好之名的,奢望。那比未来,还要显得更加飘渺,更不可靠。
  没有完美的人、没有完美的主角、没有完美的命运,同样,没有完美的轨迹!
  一条条‘交’错而过的曲线,在命运之手‘操’纵下,不会重叠。
  但当节点前后弥合的那一瞬,究竟发生了什么,连命运,都看不清晰...
  徒然倒置的平行,无人知道代表涵义。
  轮回是一个圆圈,终将从起点走向终点,合归一处,毁灭并重新开始。
  这种完美,岂是真正永恒?倘若轮回本身已经完美,何需涅槃重生?
  清理污秽,本就预示着,污秽的产生,势不可挡。这亦,从根本上预示着、完美不美。
  “不要,被理智掌控,试着去掌控理智...”
  楚翔自语,他又一次回到了人间。视界内的一切景物,业已发生了本质改变。
  手中清风‘肉’身,还是这般苍老。被造化庇护的灵魂,在沉睡。
  低头,看着不是松软的泥土,而是某个总默默跟在身后的少年。
  他其实不能理解,清风为何这样信任自己。哪怕理念冲突,也会选择可笑的退让。
  他其实理解,自己不理解的理由——只因为,固执坚持的绝对理智!
  生而为神,就算拥有楚翔的记忆。他是楚翔,也不是楚翔。
  睁开眼的第一瞬,他就清楚,自己高高在上。那种无‘欲’无求的境界,最是让人沉醉。
  理智,也会叫人‘迷’失。倘若不是本能中一点不可抹去的执着,让他保留下一丁点意外生成的感情,兴许,他会义无反顾,继承冥皇传承的全部!
  那种冷酷,太过‘诱’人,非想非非想,没有体会过这种境界的存在,岂能明白!
  深深吸了口气,走到一棵绿‘玉’树前。
  他把清风放下,压弯了几许‘花’草。
  天殛雷剑平放在清风‘胸’前,双手叠成‘交’错,恰好抱住长剑。
  楚翔莫名的拍了拍清风脑袋,就像许多年前一样,而后,甚至不曾留下任何阵法守护,返身远行。
  风吹过,冬日里碧绿的叶儿,一片片落,把那人儿盖起。
  楚翔的背影,在金灿灿的斜阳中,渐渐变得朦胧...
  “你的剑,只有你能拔起。”
  “当你醒来,当你还记得我,而非本能的使命。那么,你真正有资格,和我并肩作战。”
  一个,拥有信仰,甚至懂得希望的男人,真的,只是一具分身吗?
  傀儡所不具备的,他其实,已经拥有太多太多,却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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