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彼此僵持了许久，莱恩那沙哑不堪的，就像被车轮碾压过的声音再度传进了他的耳朵。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当我被送走了，可我的脑子里还保存着『我是雷蒙·道尔顿』的记忆。」
  莱恩的意识在黑暗中游走着，目光仿佛在眺望着远方，英俊的脸孔像是一块被剥落了一切表情的面具。
  但是他的嘴唇在动，如果此时有别人进来，会以为看到了一个冥冥中的幽灵。
  「我厌恶着那个作为你而存在、却因为你的归来而不能存在的自己……人造人的感情是无法被制造出来的，我也知道自己冷漠得就像是没有心，可是那一段日子我的感情强烈而极端——是它使我发生了改变。
  我从你的影子里彻底逃脱，拥有了自己的面貌。可笑的是，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转变，直到道尔顿司令的出现。他把我带回去，一方面是作为把我制造出来却弃之不顾的弥补，另一方面，因为像我这样能够自主改变样貌的人造人是前所未有的，这让他意识到，我可能拥有着其它人造人都没有的庞大力量。
  他喜欢这种力量。而几年以前，他无意间购到了一片hw第二代，他毫不犹豫地把它植入了我的身体。」
  「什么？！」雷蒙惊呼，「你……你也是『人间兵器』？」
  一时间，这几天来和莱恩共同作战时发生的奇特现象一一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
  闪光震撼弹对莱恩没有影响；他受了qiang伤却如同只是被蚂蚁叮了几口；他能够像鱼那样长时间潜水，以及……等等等等。
  原来这就是那些事的症结所在？
  因为莱恩是一个植入了hw的人造人。
  雷蒙再也无法去怀疑了，正常人是绝不可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因此，莱恩确确实实不是……和他一样的正常人类。
  他有一种严重受了蒙骗的感觉，这几乎令他对莱恩产生怨恨；
  但他又没办法去恨，因为他是那么的在乎莱恩，就算得知了这样的事实，他还是做不到把莱恩在他心里留下来的痕迹当成黑板上的字那样说抹去就抹去。
  「为什么？莱恩。」他问，蜷缩在床上，紧紧抱着自己阵阵发寒的身体，感到心如刀割。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怎么可能告诉你？」
  莱恩破天荒地笑了，可惜是冷笑，那讥讽的口吻几乎叫人无地自容。
  「你知不知道，每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就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有你才有我？我为什么会是一个见不得光的赝品？为什么我不是真正的你？——你能想象出那种地狱般的折磨吗？」
  「我……」我是想象不出来，可是我现在一样会心痛，这也是为了你啊……
  雷蒙的喉咙梗塞着，想说的话说不出来。
  他也不敢说，怕会惹来莱恩更加残酷的指责。
  莱恩的每一言一语，对他而言都有着无可比拟的分量——既能带给他深入到骨子里去的欢喜，也能对他造成最大的伤害。
  「但正是因为有你才有了我，你就像是我的另一半生命……」
  莱恩又说，听上去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
  「所以我尽量不让自己被负面感情控制。我努力把你当作我真正的弟弟那样疼你对你好，甚至尝试着去喜欢你……我几乎已经做到了，可你却突然转到了swat！fuck！」
  生平头一次，雷蒙从莱恩口里听到了一个脏字，这证明了莱恩对这件事有多么愤怒。
  但是他搞不明白啊……
  「到swat怎么了？」雷蒙大惑不解地问。
  「怎么了？」莱恩以yin森得叫人心惊的语气反问，
  「从小我们就被认定是要成为特种精英的人而一块儿学习并且接受训练，这个信念差不多铺满了我们成长的路，我也始终都坚信着，一直共同进步的我们必定会走向同一个终点，可是你，你背叛了我们的信念。雷蒙，你背叛了我。」
  「不是，我没有！我……」
  雷蒙被他的指控弄得心慌意乱，太急于解释，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其实我心里对军队一直都有yin影。」
  他忍着痛说：
  「虽然那时我没有死在绑架我的恐怖份子手里，但是军方宁愿舍弃我也要保住机密的做法让我难以接受，我当时才那么小，我什么错都没有……后来尽管我竭力迎合父亲的意愿接受训练，也加入了特种部队，然而在执行过几次任务之后，我发现我始终还是无法忍受军方那种任务第一人命其次的作风，所以才转进了swat。相信我，莱恩，我真的不是有意要让你……」
  「你怎么想的对我来说不重要。背叛了就是背叛了。」
  莱恩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感到被抽空了般的倦怠——对于恨一个人的倦怠，以及对于把自己苦苦锁在愤怒的牢笼里不肯解脱的倦怠。
  他把全副重量都倚在墙壁上，右手按着左胸，静静地，带着不可思议的愉快心情感觉着手掌下的心跳。
  这颗心曾经颓废过冰封过，可是它不久前被雷蒙唤醒了，他为什么还要在这儿怪罪这个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的人呢？
  他的原意就是要向对方坦白而已，现在坦白完了，他独尝已久的那些记忆，不论好的坏的，都该被彻底扔弃了。
  他已经不想再回到过去了，伤害雷蒙，他再也得不到任何报复的快感，反倒会跟随着雷蒙的痛苦而痛苦。
  还是收手吧，让两个人都得到释放……
  「雷蒙。」
  他喊出这个名字，把它喊得轻飘婉转，就好象在同它拥抱亲吻一般。
  「要说的话我都说完了，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雷蒙恪醍懂地问，还没有从一连串的冲击中回过神。
  「对于我。」莱恩说，「这样的我让你感到恐惧了吧。」
  他笑了一下，尽管很淡，轻得几乎察觉不了，然而听在雷蒙的耳中却像深渊中的鸟鸣那样清晰真实。
  「你刚才笑了是吗？」他问。
  他太过急切的语气让莱恩感到了紧促：「呃……怎么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笑。」雷蒙老老实实地说，「我曾经以为你不具有笑神经。」
  莱恩十分讶异：「是吗？」
  「你自己不清楚吗？」雷蒙小声嘀咕着，「当你不声不响的站在某个地方的时候，看上去和一尊雕像没什么两样。」
  「……」
  他自己是什么模样他当然看不到。不过，话题好象被扯远了吧。
  「雷……」
  「真希望你就在我身边。」雷蒙忽然说，内心充满了憧憬，似乎之前再多再大的打击都算不上什么了——他暂时忘却了。
  「我真想看看你，莱恩，我想看你笑起来的样子。」
  莱恩心里咯噔一下，奇异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窜遍了全身。
  刚才那会儿他决定了什么？他要放开雷蒙？不不，他已经做不到了。
  他反悔了。
  「雷蒙，听我说。」他捏紧耳机，紧张得几乎拿捏不准力道而把它折断。
  「一离开崔斯特，我们就重新开始好吗？」他诚恳地说，尽量把意思表达的条理分明：
  「从头来过，我们不做所谓的兄弟，但也不是现在这种让我们都感到迷惑的关系。」
  「重新开始？」
  雷蒙被这几个词打动了，然而横亘在他们俩之间那么多的不确定因素让他失落非常。
  想到未来，他的脑子里就出现一大片的空白。偶尔莱恩的影像会在其中闪现，但他根本抓不住。
  在他的潜意识里，依然觉得莱恩是飘忽不定，不可捉摸的。
  「我们可以吗？」他伤感地问。
  莱恩反问：「你信任我吗？」
  雷蒙仔细想了想：「是的。」
  「那就行了。」莱恩说，尝试着用沉静的话语去消减他内心的不安与困顿，「保持着这份信任。它能保证一个好的开始。」
  「保持？喔，保持……」
  莱恩的话似乎起到了效果——这也是当然的，那可是从莱恩嘴里吐出来的东西。
  雷蒙振作了一些，像在勉励自己似的用力地说：「我尽力而为。」
  「非常好，就这样。」莱恩的口吻就像在鼓励一个深陷重围的下属，这对于此时的雷蒙而言不能说不适用。
  「该睡了雷蒙，」他接着说，「谁也不知道明天还得应付什么样的状况。」
  「……你睡的着吗？」
  「我不知道。大概很难。」
  「我想我也一样。」雷蒙说，坐起来背靠在墙壁上。
  「以前我还不这么觉得，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他苦恼地说着，把脸孔埋进弓起的两膝之间，「一看不到你我就感觉整个人是空的，灵魂都不完整了，上帝啊……我害怕这种感觉，它让我想你想的发疯……」
  望着对面孤单的石墙，莱恩那双曾经黯淡过的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彩——那是太阳最辉煌时的金色。
  「我也是。」他说，「雷蒙，我也是。」
  到这里，语言已经成了多余。他们俩静静地坐着，背靠着背。
  虽然被分开在一道墙的两边，但是在这两个空间里，呼吸的频率和心跳的节奏却是一样的。
  因为他们，原本就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