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幽暗的牢房里呆了太长时间,刚一踏出门的珍妮弗几乎睁不开眼睛——尽管此时的太阳已经没什么威力了。
  她眯着眼四下看了看,在看到站在为她打开牢门的特种兵身后的人时,她的双眼猛地一亮,大步跑了过去。
  「真高兴见到你。好久不见了啊。」她开心地说,用力拥抱了雷蒙一下。
  「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呢。」雷蒙微笑着说。
  「是吗?」珍妮弗吐了吐舌头,「我感觉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这时跟在珍妮弗身后出来的莉莎也跑上前,抱住雷蒙的腿,乐呵呵地撒着娇:「叔叔哥哥,莉莎好害怕呀,就怕你不来救我们了。」
  也许是经历了生死边缘,也许是莉莎实在很可爱,雷蒙面对小孩子时的心态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恨不得敬而远之了。
  他搓搓莉莎的头顶,柔声说:「不用怕,我们都没事了。」
  「这样就没事了吗?」
  珍妮弗糊里胡涂地看着他,忽然发现有点儿不对劲,「怎么就你一个人?道尔顿中校呢?」她迷惑地问。
  雷蒙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他皱了皱眉,表情沉郁地说:「先不提他。珍妮弗,有两个人有事情要告诉你。」
  他让出位子,珍妮弗这才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两个穿着特种军服的年轻人。乍一看有点儿眼熟,再一看,她就认出来了。
  他们就是失散了好几天的乔和迪克。
  「你们俩也没事了吗?太好了!」
  珍妮弗惊喜地说,满怀希望地朝他们身后窥了窥,奇怪的是并没有看到那个本该和他们在一块儿的人——她心心念念的丈夫。
  「贝比呢?他没被放出来吗?」她问,心里开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若隐若现。
  被她问到的两个人脸色为难地互相看了看,目光推让了半天,最后迪克轻咳了几声,低低地说:「斯通太太,我很抱歉要告知您这个消息:斯通先生他……他死了。」
  「你说什么?!」
  珍妮弗大吃一惊,她觉得这听上去简直是个荒谬无稽的笑话,然而面对着他们神情凝重的脸,她笑不出来。
  「不可能的……」
  她极力否认着,拼命摇头希望把自己从这个噩梦中摇醒,「这怎么可能呢?前几天他还好好的,他不是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怎么会突然……」
  「就是昨天发生的事。」迪克说,自责地叹了口气,「真的十分抱歉,我们眼看着事故发生却没法子保护他,这是我们的失职。」
  珍妮弗往后退了几步,娇小的身躯摇摇晃晃,似乎随时可能倒下去。
  她的眼眶里噙着泪水,语不成声地喃喃问着,「几天前他还和我说话,为什么突然就死了?他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他?还是他生病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雷蒙走过去搀扶住她,轻轻地按着她的肩膀:「珍妮弗,请你冷静一点。」
  迪克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可是看着悲痛欲绝的珍妮弗又实在是说不下去,他把求助的目光向乔那边转移。
  后者回给他一个苦笑,迫不得已地接替了他的『任务』。
  「事情是这样的。」乔说,
  「自从被关进警察局之后,斯通先生就一直没有开过口,我们以为他是被吓着了或者是在担心您,所以并没有太在意。然而昨天上午,他突然像发了疯的精神病人一样——我为我无礼的用词向您道歉,但确实只有这个词能形容他当时的状态。他掏出口袋里的钢笔,狂暴地攻击和他同一牢房的人。
  因为我们和他不是被关在一起,我们没有办法去阻止,叫他他好像也听不见,就是一味地攻击。其它和他同一牢房的人想压住他,但是他的力气惊人的大,谁要去拦他反倒会被他伤着。越来越大的**引来了警卫,警卫准备把斯通先生带出牢房,可是斯通先生连警卫也攻击。他把警卫扑倒,拿钢笔尖去戳对方的眼睛,另外一个警卫听见呼救赶过来,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他警告了好几声叫斯通先生放下武器,但他都没有理睬,所以最后……警卫朝他开了枪。」
  一声凄厉的大叫,珍妮弗直直地跪倒在地上,雷蒙想把她拉起来,可是她浑身软得就像没有骨头,刚扯起一点就滑掉了。
  雷蒙只好半蹲下去,尽一切可能地劝导她抚慰她,然而她只是哭,没有声音的哭,好像会永无休止地哭下去似的。
  其它几个人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哭,心里都不是滋味。
  终于,珍妮弗似乎渐渐地平静一些了,她擦了擦眼泪,尽管还是不断有泪水涌出眼眶,她的举动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是『柯威娜』。」
  她恨恨地,咬牙切齿地说,「是『柯威娜』害死了他。」
  听见她的结论,雷蒙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而目睹斯通先生出事的两个人也同样满头困惑。
  「我和丈夫一直都在研究『柯威娜』病例。」珍妮弗接着说,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以使声音听上去不会抖得那么厉害。
  「我们也发觉了,『柯威娜』其实就是人的心理压力的终极表现。压力可能来自很多方面,工作、家庭、社交等等。它会使人觉得身边每个人都是敌人,要么就想抢夺他的东西,更严重的就是以为别人危及了他的生命。
  『柯威娜』和『生存狂』有着本质上的相似,它们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唯一的最大的不同在于,『生存狂』意识里的威胁是来自核武器,而『柯威娜』患者意识中的威胁则是来自越来越难了解的人,以及变化越来越快的社会。
  它的根本原因,就是不安和怀疑。」
  她慢慢地站起来,悲哀的目光环视了所有人一圈,摇了摇头。
  「其实我早该想到了。几年前,贝比曾经被卷入一次抢劫事件,当时他、银行职员,和一些无辜的人都被劫匪困在银行里。那帮家伙是一群亡命之徒,他们每隔两分钟就会杀掉一个人质。贝比试过制止他们,可结果就是自己挨了一枪,差一点送了命。后来虽然是没事了,但这件事成了他心里的一块毒瘤,他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但永远都无法忘记。
  这次他先是目睹了两架直升机在眼前坠落,之后又被一帮持枪的人挟持,和一群陌生人关在一起,这一定让他再次想起了那次事故。他的内心充满不安,又无人能诉,他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最终……他崩溃了……」
  说到这里她再次哽咽了,紧紧捂住嘴不想让自己痛哭出声,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淌。
  「阿姨。」莉莎扯了扯她的裤腿,一双大眼睛天真地望着她,「别哭嘛,眼睛会肿的。」
  珍妮弗回望着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却再也没有过去那种能够感染旁人的光彩。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她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内心一片沧桑,甚至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如果不是看到莉莎,想到了自己那几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笑脸,给她注入了生存下去的力量,她或许也已经崩溃了。
  雷蒙也不知道此时能说些什么,对于斯通先生的死他同样深感沉痛,但这件事该向谁去追究呢?
  有份的人很多,却都不是根本原因。
  时代的产物?听上去多么笼统啊,但它就是这样神秘而真实地存在于每个人的周围。
  先有『生存狂』,现在有『柯威娜』,等过了一百年两百年以后,谁知道又会出现什么呢?
  在几个人被压抑的气氛层层笼罩时,又有一小队特种兵走过来,口吻生硬地说:「你们几个,跟我们走。」
  雷蒙看了珍妮弗一眼,对她的情形不太放心,但珍妮弗向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可以撑住。
  就这样,刚刚摆脱牢狱之灾的几个人跟在囚禁过他们的人身后,走向了下一层的阶梯。
  (注:生存狂——核威胁时代的产物,总认为世界大战将要爆发、人类将要灭亡,到时就要完全依靠自己在荒凉之地求生。他们大都愤世嫉俗、远离人群独居,以最艰苦的方式生活,并大量储存武器弹药和生活医疗物资,挖掘掩体,以迎接世界未日的到来。)
  雷蒙一行人被带到下一层的走廊上,正前方是一扇厚重的铁门。门是紧闭的,门旁边面对面地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尼古拉斯。
  在一眼望见他的时候,珍妮弗条件反射般地瑟缩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该怨恨,可却提不起那样做的气力——此刻她的精神世界异常疲倦。初时的本能反应过去之后,现在尼古拉斯在她眼里和一尊泥人没什么两样。
  看到他们走到跟前来了,尼古拉斯对面的莱恩向珍妮弗微微颔了颔首。
  一看是他,珍妮弗的眼睛这才稍微亮了,浅浅地笑着打了个招呼:「中校先生,再见到你很高兴。」
  莱恩礼貌地回了一句,跟着就把目光转向雷蒙,用眼神询问他,关于斯通先生的事有没有告诉珍妮弗。
  雷蒙点点头,朝他走近一些,只差一点就要横挡在他和尼古拉斯中间。
  「谈好了吗?」雷蒙发问的对象是莱恩,一双写满不友善的蓝眼睛却是紧盯着尼古拉斯的脸。
  这不能怪他,只要他一看到尼古拉斯,就会感到肩膀上的伤口隐隐作疼,虽然只是擦伤,但怎么说都是挨了一枪。
  其实他也明白,在当时他拿枪指着莱恩的紧急关头,尼古拉斯为了能最快的制止他,因而朝他开枪,也算是情有可原。
  要说起来,他还是应该感谢这个男人的。要不是他带着溶解剂及时赶到,现在莱恩又怎么能好生生地站在这儿呢?
  另一方面,这也是莱恩的运气好。
  要不是前一天警察局遭到了攻击,而那么巧尼古拉斯的手下里就有一两个精通化学武器的家伙,提取了同伴尸体上的急冻微粒样本,连夜赶工制作出了溶解剂——当时并不敢确定准有效,好在实践证明它能派上用场——,那么面对着急冻弹的侵蚀,他们仍然只能束手无策。
  不过直到现在,雷蒙依旧没有对尼古拉斯产生多大改观。
  虽然这次是他救了他们俩,但雷蒙永远都无法忘记,就是眼前的这个家伙,率领部下杀害了他那么多同胞,他恨他还来不及,才不会感激。
  感觉到雷蒙身上散发出的敌意,莱恩把他往自己身边扯了扯,低声说:「好了,雷蒙。」就不知道他是在回答雷蒙的问题,还是在警告着什么。
  尼古拉斯若有所思地瞟了他们俩一眼,示意一个部下过来打开那扇紧闭的铁门,并领他们走了进去。
  几个第一次到这儿来的人终于知道,原来铁门的另一边就是囚禁着崔斯特的男人们的牢房。看见他们进来,铁栏里的人反应各不相同,有胆怯,有畏惧,也有仇视。
  尼古拉斯又对部下打了个手势,这回有好几个人分头行动,打开了几间牢房的锁,并向里面的人喝道:「快点出来!打哪儿来的就回哪儿去!」
  被关着的人面面相觑,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直到那些特种兵又不耐烦地催促了几声,他们才确信了一件事——他们被释放了!
  人群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出,不一会儿就散得差不多了。
  其中一个男人在路过他们身边时顿了一下,怀疑地看着雷蒙的身后,轻声喊道:「莉莎?」
  被叫到名字的莉莎从雷蒙背后探出头,等到看清了面前的人,小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爸爸!」她开心地跑过去,一头扑进了最疼爱她的父亲怀里。
  阔别了这么多天,父女俩有说不完的话,因为被莉莎拖住了裤脚,男人连要赶回家的事儿都暂时搁到一边去了。
  看着这一幕场景,每个人的心里都各有各的感受。
  相对于其它人的沉默,只有尼古拉斯发出了一声哧笑,话里有话地说:「这下好了,崔斯特被解放了。为政府工作的同僚……不,是前任同僚们,你们可以把它接管过去,想怎么弄就怎么弄了。」
  雷蒙眉头一皱,刚要上前质问他什么意思,莱恩的手臂就横挡过来把他拦住了。
  「你真的放手了?」莱恩问,注视着尼古拉斯的眼睛显得深不可测。
  「没什么放不放手。」
  尼古拉斯耸了耸肩,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就不知道他在嘲弄的人究竟是谁。
  「在我的部下里,有的也有朋友或者亲人正在遭受『柯威娜』的折磨。如果崔斯特真的有克制它的东西,落在我们手里又能用它救多少人?好吧,我承认,某些事只有交给政府去做才最有效率。哼,但愿那些成天坐办公室坐得大屁股的官员们——至少在这件事情上,能够发挥应有的作用。」
  莱恩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向尼古拉斯走近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说:「上校,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尼古拉斯挑起眉毛,抬了抬手示意他讲下去。
  「那次你们在xx海湾行动中被困的时候,」莱恩说,「军方派出了一只特遣队前去救援,并且我也参与了救援行动。但是我们的潜艇遭到袭击,无法前进,等到排除障碍赶到你们那儿,你们已经不在了。」
  尼古拉斯的笑容变戏法般地瞬间消失,他微眯着眼审视了莱恩好一阵子,才沉沉地问,「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这件事?」
  「这个我并不清楚。或许是认为没有必要吧,损失了的人员就是损失了。」
  尼古拉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长一段时间,随后又抬起头,脸上恢复了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态。
  「管它的。」他说:
  「一次误会代表什么?现在会有这么多特种兵聚集在这儿,总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更何况,重要的并不是我们为什么站在这儿,而是我们已经站在这儿。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次为了美国而战。」
  他对等候在旁边的部下点了点头,那些人开始向门口走去。
  跟着他又看回莱恩,马马虎虎敬了个意思性的军礼:「好了,我们现在要撤出崔斯特。道尔顿中校,再见了。」
  他顿住,冷笑了一下:「噢,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在他转身离开之前,莱恩问:「你们以后打算干什么?」
  尼古拉斯满不在乎似地耸了耸肩,「我知道你们回去之后就会把这几天的事上报。作为叛军,我们已经不容于这个国家了。也许会漂流到哪个局势动荡的外国,做一群为钱卖命的雇佣兵吧。当然了,只要你出得起价,我一样愿意为你效劳。」
  说完这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直到他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雷蒙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把抓住了莱恩的胳膊:「就这么让他走了?我们和他还有一笔帐没算呢。」
  莱恩拍拍他的手背:「这就交给上头安排吧,我们不必过问了。」
  雷蒙脸色不爽,但也没有再反驳,只是莫名其妙地咕哝着:「说走就走,他们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不是还没得到能发财的东西吗?」
  「他们不是为了钱。」莱恩沉静地说,「这只是一个教训,或是报复。」
  「什么跟什么呀?」他的解释只让雷蒙越来越胡涂了。
  这时莉莎一蹦一跳地过来,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和我爸爸讲过这几天的事了,他邀请大家今晚到我家里住,然后明天一道参加镇上的『奇努尔』节。」
  「『奇努尔』节?」这个新名词引发了雷蒙的兴趣,「是什么?」
  「就是我们镇每年的一月、四月、七月、十月的十六号举办的节日,每到当天我们就会过桥去河那边的『奇努尔』丘,在山坡顶上扎营一晚。」
  「这是为什么?」
  「是很早以前就留下来的传统啦,我也不知道干吗要这样,但是很好玩啊,大家都聚在一起,而且晚上睡觉的时候,『奇努尔』花的香味会钻到帐篷里,闻起来特别舒服,每个人都说在那儿扎营的时候睡眠都比平常好很多。」
  静静地听完了这番话,珍妮弗突然心里一动,对莉莎问道:「『奇努尔』花是不是有一大片的花丛?」
  「是啊。」莉莎点点头,「还不是一般的大,是非常非常大哦,就像一片花海。」
  「你能不能带我们过去?」珍妮弗急切地要求道。
  「是的,可以吗?」
  莉莎转头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她就跟着点头了。
  「那好吧,你们跟我来。」
  跟着莉莎走了几步,珍妮弗回头向杵在原处不动的男人们招招手:「怎么不跟上来?快啊。」
  「为什么我们也要去?」除了莱恩之外的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
  「难道你们忘了吗?重返天堂行动还没结束呢。」
  「你的意思是……?」
  「我只是猜测,看了情况才能确定。」
  就这样,刚刚摆脱困境的几个仅存人员又马不停蹄,再次展开了曾经中断过的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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