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章
靡音走到明轩前面,手指顺着琴弦划了划。明轩是比锦色善良一百倍、比云染温和一百倍的琴,就如它们的主人一般。它对忽然到来的新乐手也没有太多抵触。靡音觉得指尖触感柔和,如棉花一般吸引他弹奏,便坐了下来。
帝千岁靠着树枝,说:“弹首我没听过的。”他伸手,站在树下的人就给他送去了烟杆。冒着罂粟的香气,和周围的味道微妙的融合。还真怕你说要弹首听过的。弹上辈子的曲子,帝千岁是不会听过的。靡音这么想着,手下弹得是《春江花月夜》。这曲子记着,那首词更熟悉。如果配着吟唱当然非同寻常,可惜这情境怎么看也不像能煮酒论情的时候,索性“沉闷”到底,只有琴音在宫中回荡。应了这已经布满院落的清冷月色和四处幽暗的颓靡花朵,这曲子格外醉人。
帝千岁是个好听众,在这种时候甚至屏住了呼吸来静心倾听。小母妃轻轻用手心按着拍子,一脸喜悦。不知道是为了靡音的琴技还是因为这首她没有听过的曲子。以前听得《春江花月夜》大概七分钟,曲子本美不胜收让人陶醉,可是靡音的确没有心思,就只弹了一段。帝千岁听出来敷衍的意思,但却不太在意,只说:“的确不错,或许以后还有机会听到整曲。”
“可以了吗?”
“可以了。跟我走吧。”帝千岁一瞬就消失了,树下的两人也一起离开。靡音知道目的地,正要追去,却被小母妃拦住。
“音儿。”小母妃站在靡音正面,摆明是挡住了他的去路:“你现在的心很乱。”
“但还是非去不可。”靡音也知道那或许是个陷阱,但情势所迫。如果不去就等于放过这次机会。不知道无觞的情况如何,帝千岁到底准备了什么情形。是死是活都在他手里捏着,可以赌的砝码实在太少。
“我知道。我不了解君上,也猜不透他要做什么。”小母妃拉着靡音的手,说:“但你千万要小心自己的安危,因为君上他不会真的杀了皇上。但,他不在乎别人的性命。”
“是。我明白。”帝千岁掌握着所有人的底牌,却从不肯透露自己的底线到底在哪里。这种人很难缠,也最可怕。小母妃虽然让开,但还是不肯让靡音独自前去,就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
还没进院子,就听帝千岁在里面说:“怎么这么慢?”他的声音是直直送入耳边的,甚是不耐烦。靡音跨进门槛,小母妃也没有被阻碍。但两个侍从却把门关好,守在外面。帝千岁说话算话,无觞虽然还躺在床榻之上,却已经睁开了眼睛。
帝千岁看了看无觞,又看了看靡音,说:“我还以为能见到感人的重逢那。”说罢,就走到床榻边上,把手放在无觞的脸颊旁。似碰非碰,动作如拂过水面的清风。“你再不醒,我可要亲你了。”
“放开。”无觞低声的说着,然后伸手要打开帝千岁的手。可是帝千岁像是已经事先想到他的举动,意料中的碰撞声并没有响起。无觞利落的起身,长发竟已经长到膝盖。他坐在那里,看起来瘦了许多。靡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以又轻阖等待。
无觞两颊的凹陷很明显,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帝千岁说:“你的宝贝儿子等着那。”他这才起身,脚底似乎有些发软,但很快又站稳了脚步。小母妃走到靡音身边,笑着说:“太好了。”靡音却笑不出来。这个太好了听起来简直就是“要完了”的隐晦版,何况无觞到现在还没看向这边。
上一刻还很平静的气氛,却在一瞬间被冲突打破。无觞手中的剑锋来得莫名其妙,去的也莫名其妙。如今它插在帝千岁的身上,看起来已经刺透。妖的血依然是和头发同样的火红,一滴一滴顺着剑锋落地。那是无觞的软剑,很明显帝千岁并没有拿走它。
“你不觉得你太狠了吗?”帝千岁还是笑着,纹丝未动。他早就料到无觞的举动,大概知道这一剑在所难免。
“不觉得。”无觞又用了几分力气,让剑尖清楚的从帝千岁身后冒了出来。小母妃眼睛瞪得大大的,根本连惊诧的喊叫都忘了,只顾着用袖子掩着自己的嘴。
帝千岁伸手握住剑锋,让它慢慢从自己身体里退出。血更加肆虐的涌了出来,他还不痛不痒的说话。“无觞,用这种东西是杀不死我的。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会死。但起码,会疼。”
“你给的伤痛我向来都觉得是种愉悦。”剑锋终于离开,帝千岁把已经沾满血迹的手附在自己的伤口上。“或许你该找个别人来试试。”
“你会让别人伤了你吗?”无觞从床榻上揪起床单的一角,然后蹭了蹭剑刃。
“当然不会。能让我流血的也只有你了。”帝千岁的手再拿开时,那里的血竟然已经止住。除了破掉的衣服,什么都看不出来。其实衣料上必定还有大片的血迹,只是他的衣服一概的艳丽血红,反而看不出什么。帝千岁吸了口烟杆,说:“我不是给你解药了,还准你在我这里休息?恩将仇报这四个字真是太适合你了。”
“皇上,您也中了君上的毒?”小母妃这才惊呼出口。她的疑问也是靡音想知道的。但只要想想就不需要答案了。无觞说过,那毒只对他、靡音和小母妃有效。既然后两人已经中毒,那么无觞肯定也中了。他不说,是不想靡音担心,也是知道帝千岁的目的。他的昏迷以及明显的消瘦或许就是那毒药的副作用,想到这里靡音的心落下一半。
无觞没有回答小母妃的话,对着帝千岁说:“我没有找到能杀了你的方法,真可惜。”
“若是你能找到,别忘了告诉我。我也很想知道那……”帝千岁笑容扩大,有明显的喜悦。死亡这件事对他来说竟然是可以做笑料,这就说明那个强大的愈合能力或许并不是出于某种药物,而是他本身的能力。
“现在的情形,是要继续在这里说话吗?”靡音开口,催促话题的发展。要是说起仇恨的渊源,还不说到明年?你们不是已经唧唧歪歪的啰嗦了五十年了吗?
“对了。这件事要先解决一下……看来你儿子已经等不及了。年轻人真是没耐心。他前几天似乎说过,你吃下解药的第二天,似乎去过罂粟宫。”
无觞回头看靡音,然后轻声说:“没有。那天我昏迷着。你看到不是我。”
晴天霹雳这词很俗,但靡音的确感觉脑袋里有个巨大的闷响将人轰一声击倒。他皱皱眉,不做声。不可能不是无觞,也不可能是梦境。靡音想,难道现在站在眼前的人不是无觞?可是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任何破绽。难道帝千岁控制他的记忆?就如同他当日对自己做的那样?又或者无觞被要挟,迫不得已说出谎言?思绪在晴天霹雳中不断汇集,死死的打了一个结。然后再怎么寻找前后的因果,都无能为力。
帝千岁说:“我也觉得不可能。可是他不信,所以特意跟你寻个答案。”他转头对靡音说:“看,我没有骗你。”露出无比真诚委屈的笑。
靡音眨了眨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屋子里的安静简直就是一场对峙,靡音讯问无觞,无觞却沉默。“不管这个……我们离开这里。”靡音说。
帝千岁说:“夜靡音,你觉得无觞还会要你吗?”
他又说:“就算你以为那日的事情可以忘记,可以当做是场梦。但别人不会。”
他接着说:“他对什么都要求完美,对你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最后说:“我告诉过你,相信爱情的人是愚蠢的。无觞从来不愚蠢。”
靡音不想理会他的论点,只是直视无觞的眼睛,说:“我只要知道结果。”是走,还是不走。是继续,还是停留。无觞还没有说话,而靡音觉得自己该信他。
几秒钟有了它以前没有过的漫长,靡音的呼吸都停滞了只为等他的一个回答。或许这是犯人等待判决的那一刻,忐忑不安的几乎要立刻毙命。小母妃走上来握住靡音的手,比靡音还要冰凉。她也紧张,而且表现的局促不安。
“音儿。”无觞终于开口,缓慢的说:“你留在这里。”
他竟没有正面回答,但却已经宣告了刑罚。帝千岁也说,无觞讨厌这里。那就意味着,如果靡音留在千岁山,就等于很难再见到无觞一次。十年,二十年他都不回来。但,这有什么意义那?靡音觉得小母妃在用力的握他的手,但他自己已经无力。
“君上……这……”
“艳容,你不喜欢他陪着你吗?”
“那倒不是……只是靡音他又不是自愿的……”无觞怎么能随意决定靡音的未来?何况君上似乎已经和他商量好了一样。小母妃怎么也不愿相信,呆呆的看着无觞。
靡音打断了小母妃的话,干脆的说:“好。我留在这里。自愿的。”这是无觞的决定。和以前一样,靡音选择相信。要咽下如今的苦涩很难,要笑着接受委屈更难。靡音觉得有点冷,似乎春寒料峭也侵入了这个四季温暖的地方。
“看来我有机会听到那首完整的曲子了。”帝千岁说:“不愧是你们的孩子,这音律的天赋是一等一的。”
无觞说:“我明天下山。”
帝千岁没有一贯的阻拦:“好。我派人送你,直到夜国。”
“不用了。把你的侍从都收好,不然会越来越少。”无觞放下了威胁,就从靡音身边走过,离开了百花宫。他身上的冷香太亲切又太缥缈,等靡音回神时,竟已经连尾巴都捉不到了。小母妃抹着眼泪,又不敢哭出声。
“你自己离开无觞时也没哭。”帝千岁用烟杆把弄脏的床单挑到地上,然后坐下。外面的两人也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整个床榻。从枕头到被子,连幕帘和帝千岁手中的烟杆都换了新的。动作利落,没有废话。帝千岁说:“留在这里不好吗?”
小母妃说:“不是啊……只是皇上怎么不要音儿了那?”
帝千岁说:“艳容,你知道夜靡音喝的药吗?”语气郑重,难得的认真。
“皇上说是因为音儿的灵魂和身体融合不好,所以喝药来固魂的。”
“不喝会怎么样?会浑身燥热,如伤寒一般。但不会发汗,所以百受煎熬。”帝千岁看向靡音,说:“相信爱,所以才这么愚蠢。让你不能发汗的,就是他喝得那东西的效果。与其说是药,不如说是毒。”
“可是,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那?”小母妃哭的更厉害了,难为她还能边哭边说话。
“因为无觞不愚蠢。”这次回答的是靡音。帝千岁的话倘若是真的,那么只能说明无觞从来没有信任过靡音。或许怕他对自己不利,或许怕他离开,又或许怕他知道太多日后麻烦。总之,用慢性毒药耗着,熬着。如鸦片一样上瘾,不喝就会发病,喝了才能畅快。久而久之的结果,却一定不是好的。是不是因为刚才被打击得无力,听到这件事反而没有那么动摇。靡音说:“你想让我对无觞死心?”
“我难得施舍一下我的善心。因为你还要陪伴我很久。”
“有别的选择吗?”
“你会爱上千岁宫的。就如同无觞曾经很爱这里一样。”帝千岁留给靡音一个好像迷题一般的答案,就让侍从带他和小母妃下去。
如果这样的夜晚还能安然入睡,靡音一定是患了严重的智障。不过他的清醒等来了他最想见的人。无觞的确来了,就坐在他的床边。失忆或许是件好事,那就能忘记今天发生的,然后以为自己还在靡音宫。清冷的月下宫殿,绝美无双的男人,还有沉默。
“帝千岁说,我吃的,是毒药。”靡音开口,觉得喉咙沙哑。
“是。他说的没错。”无觞很痛快的就承认了,却伸手盖在靡音的眼睛上,遮住了他的视线。那双手有薄凉的温度,却带着不被人察觉的意图。“音儿。”呼唤只是呼唤,没有了下文总是让人心急如焚。靡音却不敢拨开他的手,觉得如果这样或许又会化作梦境。
“无觞。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回答是他强迫的吗?”
“不是。”
“那,我们就只能分别了吗?”
“是。”他似乎不想多说一个字,而且语气也平淡。并不是欲言又止,仿佛迫不得已才回答靡音的问题一般。靡音说:“我明白了。”
这四个字说起来真容易,听起来也善解人意。但靡音心里却说,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千岁山当真是龙潭虎穴还是无尽深渊。只是来这里几天,世界好像都翻转了过来。无觞的动作停了很久,然后才说:“音儿。我以为你会哭泣。”
这次换过靡音无声。不知是不是厌烦了依旧干涩的眼角,无觞移开了手心,然后离开。
帝千岁的天示的确很准确。那日就是分别。而后许久未见。无觞究竟什么时候离开的,靡音和小母妃都不知道。帝千岁肯定是知晓的,但靡音不会问他。靡音后来又在自己的枕下发现了一个袋子,里面有四颗丸药,却没有注明是什么。这东西究竟是做什么,帝千岁肯定也知道,但靡音还是没问他。因为那是无觞留下的。
夜国公示天下的昭文只是太子被乱党行刺身亡,举国哀悼,风光大葬。之后再无下文。那个曾经得宠一时的五皇子,留在史籍中的全是赫赫功勋,歌功颂德。
靡音听到这个消息时,正随着帝千岁去自己的新房间。那个地方在百花宫的后面,和其他八个宫殿都没有联系。他在前面走,身后的侍从例行公事一般的告诉他各国的消息。帝千岁回头看了靡音一眼,说:“就不说点什么吗?”
“这里是什么宫?”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一块纯黑色的牌匾。
“死撑。”帝千岁转回头,已经踏入院中。里面是巨大的水池,到处盛开着莲花。靡音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莲花,而且各种颜色都有。混合了更为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不敢相信这是那种清秀的莲花所能发出的。而且味道熟悉。
帝千岁继续走,说:“很漂亮,对吗?这里有天下所有的莲花,每一种的形态味道都有不同。你不是被称为白莲太子吗?”
里面是更多的莲,从幕帘,床榻,到各式家具摆设,都绘了描了刻了莲的图形。侍从打开衣柜,所有的衣服都好像太子的朝服一般华美,并且带了各色莲花。
帝千岁说:“这里是无觞以前住的地方。现在它是你的了。夜靡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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