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5 朝辩

  落日把最后一抹余晖抹在皇宫高高耸立的殿顶瓦片上,那鎏金瓦片顿时显得越发金碧辉煌富丽堂皇。
  正禧皇帝出了勤政殿,独自走在青砖铺成的甬道上。
  他觉得自己的身子轻飘飘的,一双腿似乎撑不住身子,随时都要软软地滑下去一头栽倒。
  他硬撑着。
  他心里装着事,是大事。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他有一种就要被压垮的沉重感。
  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找谁说说。
  东凉国两位相国,右相猝然吐血倒地,至今卧床难起,太医断定是中风,其实真正的病因他这位天子心里明镜一样清楚,没有那夜尹相国猝然发难,可能就不会有随后的袁右相吐血昏迷,毕竟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拿出最有站得住脚跟的理由说服当今皇帝,袁凌云就算长着一张常人不如的脑袋,也还是真正的为难他了。虽然后来老头子用一碗清水进谏,说服了皇帝,为白家化解了灭顶之灾,但是老头子也搭上了自己的身体。
  今天刚一上朝,就有人来告状,直接把一包软玉呈到御前,说凌晨有人坐在袁凌云府门口等着,说清州府派来专门为右相府送礼的。
  赃物是逮着了,但是送礼的人当场毙命。
  现在是死无对证,成了一桩悬案。
  但是一包货真价实的软玉,却是谁也无法抹杀的物证。
  接着,围绕这一包横空出世的软玉,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朝堂辩论。
  所以,今天的朝堂上,成了尹相国一个人的天下,他慷慨激昂地列举了一大堆罪证:有右相府和白家勾结私交的,有清州府白家私藏软玉的,他甚至还指出,当年东凉和摩罗在软玉砭之战之后,摩罗从此关闭软玉砭软玉老坑,其实是白峰搜刮私占了所有软玉,并偷偷运回家中,他一个人侵吞了一个矿,那是怎样的胆大包天?置朝廷于何地?所以,尹相国质疑,白峰侵吞软玉老坑仅存的珍稀软玉,而之后摩罗派来的和战使者对此未提一个字儿,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软玉砭,白峰上演的阴谋,不仅仅是私占本该属于朝廷的珍贵财物,而是他和摩罗国可能有勾结。
  这一说法当时吓傻了全体文武百官。
  现在想起来正禧的心都在疯狂地跳。
  尹相国的嘴太毒了。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这也是当他正禧皇帝第一眼看到那一包上好软玉之后,脑子里隐隐冒出来的,只是这猜想太可怕,被他当时就压下去了。
  但是被尹相国端到了台面上,而且不怕所有人听到。
  “陛下,请您回想一件事情——我朝一世四年春冬之交时候,我军和摩罗国大战,我们大军十万却不敌摩罗六万老弱病残,最后被敌方追赶,节节败退,最后困守软玉砭,一困就是整整四十天。
  困守期间冻饿而死两万多人,直到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摩罗河水泛滥,摩罗军队无法继续围困,撤军离开,我朝大队人马这才突出重围,仓皇逃出性命。
  软玉砭之战,世人皆以为元帅身先士卒,以性命为百姓换取和平,却不知此次战败并退进软玉砭却是元帅本人一手策划的计谋,在困守软玉砭的四十天中,将士们以死抵抗前方的进攻,后面的元帅却派人日夜挖掘开采矿石,乘机寻找掠夺摩罗最珍贵的上好软玉。
  后来大军溃败回国,部队最中间着力保护的辎重车辆中拉的不是死伤的兵士,而是元帅为自己采得的大量软玉。
  陛下您想想,就算他白峰部队上下铁打的一般牢靠,消息隐瞒得密不透风,可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一辆辆辎重车辆流水一样行走在通往清州府的路上,沿途百姓总是有目睹的。白峰他瞒得了朝廷,瞒不了世人。”
  巧舌如簧,巧舌如刀,刀刀带血,刃刃入肉,尹相国说得激动,嘴角隐隐泛出白沫。
  他遇到了千古难逢的良机,那个和自己斗了一辈子的袁凌云终于倒下了,那么在袁凌云再次爬起来之前,他必须狠狠地踩上一脚,让他从此不要有再次站起来的机会,彻彻底底地倒下去,从此自己面前一马平川,再也没有敌手。
  偌大朝堂之内,一片肃静,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尹相国咳嗽一声,继续说下去:“不知各位还记得我朝一世五年春那场大战吗?肯定记着,这在我东凉国历史上是大事,已经入了史册的。当时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摩罗、青尼、南礁三国展开鏖战,连续血战十四个日夜,眼看三家小国的都城要同时被攻破,这时我们的白大元帅忽然下令撤兵,大军连续退后三十里,驻扎在鸳鸯峡,这一停歇就是五天,等再次纠结大军出战,边界三国已经重新组织调集了大队人马,集中守卫三处都城,导致我军错失最好取胜良机,攻城失败。
  想必各位还记得我们白元帅是怎么奏报朝廷的,‘敌方势力强大,生生不息,而我方大队远征,孤军深入,后援不足,再加上士兵们水土不服身体难以适应当地恶劣环境,我军根本无法取胜,长期对垒下去只能白白消耗人力财力,所以他极力主张和谈。’
  哼,正是那场和谈,失去了我朝最后消灭东南三国的良机。而只有少数跟随元帅的高层将领才知道此战元帅之所以消极不战的幕后真正原因,原来双方对对垒之际,东南三国联合派遣使者,悄悄潜入我军帅府,使者以大量奇珍异宝为筹码,和元帅订下了合约,合约的内容至今无人知晓,恐怕除了元帅本人,没有第二人知道。
  此战虽然失败,朝廷却再次重奖元帅,大军还没班师回朝,封爵的圣旨已经拟定。
  一将功成万骨枯,元帅成了最大的功臣,所有将士都是元帅亲随亲信,大家和元帅沆瀣一气,隐瞒了这场战争的真相,所以朝廷始终难以知道真实情况究竟如何,其实最大的卖国求荣的贼子就是白峰白大元帅!”
  这时候一个上了年岁的武将站了出来,“尹左相,你说的鸳鸯峡一战,小人当时就亲身参与过,小人虽然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但是我们亲眼看到白元帅就跟我们一起吃住,为了战事,他可是日夜不眠的操着心,等最后从鸳鸯峡突围出来,白帅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大半,就是那场战事熬煎导致。所以您说白帅包藏祸心里通外国祸国殃民,小人作为一名亲历过当年战争的残存老兵,小人实在不能苟同。”
  说完,退回班列。
  尹相国没有想到会冒出这么一位武将来,而且亲口承认是白峰当年的老部下,他差点一口气憋死,要知道这些年他费尽心血地运作下来,白峰的老部下早就凋残飘零,就算残存的几个,除了深得皇帝赏识的李度念,别人早都远离了朝廷权势范围。想不到百密一疏,这里还隐藏着一位。都怪自己大意了,之前没有查出此人出身。
  正禧皇帝目光炯炯,看着他的臣子们,他不着急表态。
  尹相国踏上前一步,“陛下,并非老臣歪曲事实,陷害忠良,事事桩桩,都是铁证啊——我朝一世二年秋,元帅带军攻打大界山,大军驻扎山口,派遣先锋官带领一百敢死队率先进入大界山,敢死队全军覆灭,元帅拥兵观望,不发一兵一卒去救援,却在事后向朝廷上表辩解不是自己指挥不当,也不是大军不救,而是先锋官刚愎自用不听调度,私自带兵擅自行动,才导致了悲剧发生。朝廷被蒙在鼓里,不明就里,没有追责为冤死的先锋官等人昭雪,反而嘉奖了元帅等人!
  还有我朝二世二年那桩奇事:清州府都统杨科上任不足一月,忽然一日从马上载下跌死。杨科乃多年征战的老将,兵马功夫娴熟,又怎么会从马上跌死?朝廷派天使追查死因,有人拿软玉贿赂天使,最后事情不了了之。为了替杨科伸冤,有人顺着线索追查,最后查出软玉正是出自清州府白家,而杨科正是当年跟随元帅身后南征北战的一名亲随,这亲随曾押运过装载软玉的车辆,所以杨科之死,不是意外,是蓄意谋害!”
  尹相国砰砰砰磕头,额前青筋暴露,简直要把脑门磕出血来。
  “大家试想,这样一位名满天下顶着满满一身头衔的大将军大元帅,却忽然在我朝一世九年冬,向朝廷递交辞令,要求辞去所有官职,说什么半生征战,身体透支,暗伤发作,难以继续在朝为官,故此愿意隐居乡野,不问世事,平淡度过余生。各位,这件事距离今天不远呐,当时朝堂轰动,天子大喜,称赞其大功不傲,是为世人楷模,特意批准归乡隐居。这一归隐,可算是一切尘埃落定,为白元帅的一生画上圆满句号。从此他安享晚年,可是他干下的那些罪名,难道真的就能这样雪藏下去,成为千古秘密?不,真要眼睁睁看着变成事实,不仅仅是陛下,你、我,我们这些为臣子吃朝廷俸禄的人,都会成为千古罪人呐!”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更加肃然。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再也没有一个人胆敢站出来说半句辩解的话。本来现在的朝堂之上,站在袁凌云一边的人就不多,现在袁凌云倒下,白家岌岌可危,就连那些平时中立的人,也都暂时保持了沉默。
  尹相国一看时机到了,再次磕头:
  “陛下,这多么罪证昭然若揭,您还犹豫什么?这样的狼子野心,正是某些人利用了陛下的慈善宽怀,一步步在陛下眼皮底下,做着蚕食国家财物、分裂国家全局、意图造反的阴谋——陛下——”尹左相一番慷慨陈词后,再次整理朝服,郑重跪地,磕头,双眼泫然含泪,“陛下,不要再犹豫了,下旨吧——”
  好一个尹相国,一个人唱了一台戏,却唱得十分生动活泼,兴味盎然,看得所有人胆战心惊魂魄出窍。
  最后他终于把所有难题都推给了龙椅上的天子,你是天子,由你定夺,你是天子,你必须得定夺。
  明君和昏君之间,你自己选择。
  正禧皇帝不知不觉间信步走到了御花园。
  深秋天凉,花朵大半凋残,只有菊花还在怒放。
  正禧皇帝看到花丛下坐着一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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