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阴差阳错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郑朗是宋朝子民,应为宋朝出力。况且赵祯对郑朗如此器重,郑朗更应当主动替赵祯分忧解难。
可是这个命题太大了!
一个国家的节流开源,近一亿百姓的节流开源!只要轻轻一动,就能牵涉到多少人家的利益?
郑朗也反复考虑过王安石变法一些得失,某些变法进行一些改良,还是可以推广的。关健能不能说!无论怎么变,象吕夷简他们这些保守的大臣多是反对,然而对于范仲淹这些『激』进的大臣来说,有可能是在长夜漫漫里看到了指明灯,能无限的将它放大,肯定执行不下去。可是自己却成了什么?将会成为一只皮球,吕夷简他们一脚踢过来,范仲淹他们一脚踢过去。
就是那样了。
无论小皇帝怎么恳求,也不会帮助了。能帮助,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一无声望,不是眼下这个声望,远远不足!二无资历,三无地位,四无党援,非是吕惠卿之流的党援,那是自找死路。眼下不能说,只要说出来,比皮球还要惨。
所以对江杏儿说了一句:“到长庆楼订一桌酒席,我马上就回来,辨叔兄台,也劳烦你去长庆楼稍等一会。”
东宋『门』外仁和店、姜店,州西宜城楼、『药』张四店、班楼,金梁桥下刘楼,曹『门』蛮王家、『乳』酪张家,州北八仙楼,戴楼『门』张八家园宅正店,郑『门』河王家,李七家正店,景灵宫东墙长庆楼,等,都是东京最有名的酒楼。
郑朗这样吩咐,可见他有没有打算深说?
进了皇宫,眼睛扫视一眼,『插』了这么多次的脚,认识更多的大佬,除了几位宰相在,还有范讽这样的重臣,毕竟财政是三司使的主要职责所在。
一一见礼,无奈,在座的那一个人都高了他一千尺、一万尺。
赵祯和颜悦『色』地问道:“郑解元,此次省试如何?”
“禀陛下,臣不好说。”
“何来此言?”
“非是臣说好就会好,说坏就会坏。”
等于没有回答。但小皇帝看了看他脸『色』,不是很失落,知道有了,道:“朕派了黄『门』将你迎来,辛苦了你。”
“陛下,臣不敢。”
“你坐。”
郑朗老老实实坐在下首。
“昨天朕与几位宰相说起节流开源之事,朕忽然想起,你上次言之未尽,可否将它一起说出来。”
言之未尽?难怪小皇帝惦念着自己。郑朗后悔自己『插』得太深了,因为感谢小皇帝的信任,自己说了太多与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话。道:“陛下,之所以言之未尽,是臣没有考虑好,不能对陛下说出。”
“也无妨,你说出来之后,让诸位相公商议一下,进行补充,看能不能执行下去。”本来财政因为去年的大灾折腾了一下,很是紧张,再听到郑朗说有可能还有灾害,小皇帝心中很紧张。病急『乱』投医,正是他现在这种心态的最好写照。
但越是这种心态,才容易出事情,比如后来的范仲淹,还好,范仲淹的变法,虽然迂阔了一点,并没有发展王安石那种地步。郑朗徐徐道:“非是臣不说,乃臣下面所思一些方略,不但是节流开源,也是改变祖宗法制。是非不提,陛下,但需陛下有莫大的勇气与魄力执行,试问陛下有没有做好准备?”
这使小皇帝想起刘娥才死的那时候,郑朗也这样问题,陛下,你做好做皇帝的准备吗?当时自己一笑了之,可现在却是笑不出来,皇帝,是很不好做的!
“变法,又需上下一心,群策群力,陛下,试问今诸臣是否上下一心?”
小皇帝又不能言,朝堂格局他同样清楚一点。不分裂就是好事了,何来上下一心而言。
“陛下,变法需要一个强力的大臣为首,手握更多的权利,这才能顺利执行新法,一旦此例一开,以后必然有权臣产生,好是国家栋梁之材,坏就能遗害千年。陛下,你有没有为这个后果做好准备?”
三个问题,赵祯一个都不能回答。
赵祯踱了几步,道:“郑解元,朕只是治理国家,为何非得动祖宗法制?”
“陛下,请且臣一言,秦以法家立国,又以法家治国,于是天下失。汉惩秦治,初以道家无为,后以被曲解的伪儒真墨治国,于是法纪坏,纲常松,外戚先摇于西汉,猖獗于东汉,又有宦官之『乱』,各地豪强不听国家法令,张角起,汉亡。所以诸葛亮与王猛用法苛严,却被时人称为贤相。隋唐又惩于五胡践踏中原,于是振兴武力,疆域固然宽广,然又有藩镇割剧、安史之『乱』之祸也,延至五代、十国。为何?始立国初一变,立国中一变,犹人之穿衣,冬暖夏薄,因时增减,与时俱进,国祚才能久长也。陛下,宋初犹寒冬,需暖衣宜人,时至今天,犹烈夏,而穿彼时之衣么?所以易之无永卦,每卦无永爻,一理也。”
就是说这些,都会有小麻烦,但没有涉及到具体的利益,看在小皇帝对他信任的份上,郑朗一股脑说了出来。
这个说法很新颖的,几个大臣未必全部同意,可也未必全部反对,皆静静的听他继续说下去:“比如冗兵,太祖太宗之时,国家初立,历经五代替更,遍地残芜,地广人稀,国家由『乱』入治,人有所耕,『妇』有所织,即便以厢兵容流民,又能有多少流民。所以范司谏说不动东南漕运,国家用度自足,兵不冗费用自然足也。然今百姓众多,地益拥挤,一有灾害,流民遍地,兵又未久战,兵不『精』将不勇,有战事起,更以人数弥补战斗力,于是兵益冗。延至后人,此弊更重。陛下,此时祖宗法制不做调动,可乎?”
“如何调?”
郑朗望了望几位宰相,又看了看自己,苦笑,道:“陛下,臣还年幼啊。但陛下既然问起,臣有一谏当谏之。”
“说。”
“先给臣绘画工具。”
这更新颖,绘画与进谏有何关联?
赵祯好奇的让太监将绘画工具拿上来,郑朗问:“陛下想臣画一朵什么样的『花』?”
“梅『花』吧。”
“喏。”郑朗调好颜料与墨汁,在黄绢上很快画好一朵梅『花』,还有一根枝子。如今他画艺略有长进,虽一朵『花』与一枝,居然让他画得栩栩如生。
又问道:“陛下,这一回想画一朵什么『花』?”
赵祯古怪的说:“桃『花』吧。”
“喏。”但郑朗没有重新选画帛,只是在梅『花』上做修改。生生将一朵梅『花』改成一朵桃『花』,虽很相似,但这个难度可想而知,画了好一会儿,用墨汁与颜料才勉强的将这朵梅『花』改成了桃『花』。
丢下画笔,说道:“陛下,治国也比如绘画,立国之初,百废待兴,想怎么画就怎么画,但画好了,后人只能根据这个画小心的做修改。还不能改得太离谱。陛下让臣改成桃『花』,皆是小瓣『花』卉,勉强为之。若让臣改成芍『药』、牡丹、荷『花』,那么只好这样。”
一下子将画帛撕掉,道:“推翻一切,重新来画。”
这个推翻一切,几人皆懂的。
在郑家庄,郑朗对王安石与司马光说过类似的话,此时为了加深小皇帝的印象,不仅说了,还亲自做了绘画。
“祖宗法制主体不能动,此宋立国根本也,然须做一些细微调动,与时俱进,此过程必须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故魏征多次说守成更难,或如法令,也许陛下颁发时是好意,到了下面呢?陛下,臣不说未来新的利国法令,仅说已有的。田赋,朝廷法令,中田赋一斗,不足什一,可在民间产生了什么?听臣数一数,移支,朝廷需要将大部分粮食运到边境,河南北、江淮等地,民众不得不多出这份负担,有的民众不愿『交』,朝廷也是美意,让民众『交』纳脚钱代替,然时间推移,移支继续,脚钱又成了新的附加税种,臣家在郑州,京畿要地,每一年也在纳移支与脚钱。甚至还有起纲钱、雇船钱等等。折变,各地物产不一,朝廷也是美意,让民众用他物折纳代替,可各地折纳不当,反复折纳,重折高估,又成了一种新的苛民税种。加耗,因为运输与保管过程中有一些损耗,朝廷允许各地官府加百分之一的加耗弥补。政令一出,名目繁生,仓耗、省耗、官耗、秤耗、正耗、脚耗,或时超法定数倍。斛面,征税时,刻意将斛与斗平面堆高,往往超过实际数额一到三成,甚至远远超过器皿容量堆起范畴。还有附加税钱、勘合钱、市例钱、縻合钱。或如口赋,朝廷立国之初仅在四川以外南方诸路征收,祥符四年先帝也下诏废除了,以其他轻薄的税种代替。然新的税务生成始收,旧的口赋各州县并未减。陛下,想对国家改良,出台新的法令,势在必然,可陛下,臣斗胆问一句,下面的官吏是否能全部听陛下的诏书,将这些法令原封不动的执行下去?”
小皇帝听傻了眼,道:“别,别,郑卿,你说慢一些。”
还不是大臣呢,卿字都出来了。
郑朗又重新将这一段说了出来。小皇帝呆呆的看着几位大佬,问:“诸卿,下面会是这样?”
让几个大佬怎么回答?
就是那位范大老爷子,官坐在这份上,享受着多高的薪酬,并且一生清名,临走时还顺手牵羊了一回,闹了一个大大的事件出来。况且下面的薪水更薄的小官小吏。
赵祯就象被浇了一盆冷水,从上凉到下,朕可怜为了挤出一些钱帛出来,熬吃熬穿,但下面怎么会这个德『性』,喃喃道:“本朝对官吏不薄啊。”
郑朗道:“陛下,人心本无足意之时,但相对而言,本朝官员贪墨之风比其他朝代要好得多。陛下不能为此烦恼。但正是官吏的执行不力,所以每推出新法时,陛下要三思之。动作越大,很可能对民众伤害越大。所以臣不能言也。”
自始至终,郑朗一条新法没有说出来,小皇帝对他关爱有加,可他终是臣子,到了要命的时候,汉景帝同样会斩掉爱臣晁错的。自己算什么?
“那怎么办?”郑朗的话打击赵祯了,这一刻,他几乎六神无主,心『乱』如麻。
“陛下贤明,群臣得力,只要有心,徐而矫之,一切皆有可能。但不能焦急啊。”
出了皇宫,心中戚戚,自己因为敬佩小皇帝,差一点掉到坑里了。自己以前还警告自己,不能卷得太深,可不知不觉的,已经卷得很深。叹了一口气,心中暗想:这一辈子想做一个快乐的士大夫,大约是做不成啦!
但也不是没有好处。
目送他离去,宋绶说了一句:“此子果心装天下也,陛下未来当重用之。”
不心装天下,怎么能看到国家那么多弊端。看不到弊端,就不知道从哪里着手治理。大者若国,小者若家,大治者是臣,小治者是医,『性』质差不多。医生想要看病,首先得知道患者生的那一种病,这才能着手诊治。
范讽冷哼一声,不以为然,到这时候他还没有放弃自己的观念,认为郑朗是一个大忠似『奸』之辈。但轮到他自己,已经进一步在做不要脸面的事了,因为吕夷简的推荐,从龙图阁直学士迁为龙图阁学士。可心不满足,向吕夷简央求让他进入东府,三司使做得不过瘾了,想做一个宰相玩一先。吕夷简看到他的才能,未允,于是重新投入李迪怀抱,怨怼始生!
不是他一人,还有君子党以后会逐渐步他的后尘,如韩琦,如欧阳修,或者其他史上鼎鼎大名的人物。
……
外面的事,章得象他们不知道。
一般来说,省试需锁院一个月时间。这个过程包括出题、考试,到批卷,后面『花』费的时间更长。但也不一定,有的快,二十来天就好了,有的慢有可能需要四十多天。
试卷一批批从誊抄处用驴车,在禁兵拱卫下运来。
几个考官相视了一眼,一切皆在不言中。首先将一些拉圾刷掉,这个过程很残酷的,往往十张试卷要扔掉八九张。须知每一张『花』了举子多少心血,朝廷付出了多少经费,还有誊抄官们笔头的书写。但是无奈之举,不能一一排名次,那么将几位考官累死,几月时间也完成不了。
这一扔,仅剩下不足两千份试卷,基本都能入这些个考官法眼了。
无论如何,郑朗的试卷都在其中,连这个能力都没有的话,也不值得刚才几位考官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一眼对视。
然后再找,郑家子对经义的熟悉,都知道的。不然他有什么资格重整儒家学说?因此,他的墨义与帖经肯定比较合格。这一诠选,不足四分之一了。再者,诗赋不算,策论郑郎喜欢用古散文书写,并且是标准的十段文体。为了『弄』清十段文体,几位考官还提前恶补了一下。但多数举子书写策论时,依然在用骈文体,有的自信,居然全部使用四六分骈文体,或者使用现在的险怪体,半骈半古散文『性』质的。根据这个再次诠选,仅剩下不足百份试卷。
看看『花』了多少心血?
然后再看文章,未必最好,可在解试考时的几篇论策,几人多看过,那时就不差了,况且现在。
这一挑,仅剩下三十几份,入了他们的法眼。
还能挑,郑家子与欧阳修一样,无师自通的,因此想法新颖大胆,于是将这三十几份试卷再看了看,只剩下九份试卷让他们感到怀疑。其中一份试卷气势磅礴,最是可疑。但也不一定,先将这九份试卷搁在一边,好的进入十名,差的夹在十名到一百名之间。但最可疑的那份,也不会给前三甲,争议太多。
给一个六七名,陛下不会不高兴,举子也不会质疑。这是几位考官的想法。
看了看这九份试卷,几个考官松了一口气。
皇帝对郑家子的宠爱,从前任到现任的几乎所有宰相的一致看好,几个考官能不头痛。压力啊!
然后再看其他的试卷。
还要诠选,不可能一下子举一千多名进士的。虽然临进贡院之前,陛下再三吩咐过,数年未考,名额略宽。
于是再看,继续『鸡』蛋里找骨头,扔掉了一半试卷。
其实这一半试卷里有一些比较可观了。有的人还有些真才实学的,比如遇到江杏儿的丁氏,她的丈夫丁宗臣,就是这样在考官宁缺勿滥的态度下,被一次次扔落了选。但没有结束,还远着呢,从这一半试卷里再看,好的放在第一位,落在一起。稍次的放在第二位,再落在一起。再次的落在第三位。这些基本都能高中了。然后还有呢,有的选遗漏的,再看时不入法眼,于是再次扔到拉圾里面。
大宋忽然“咦”了一声,道:“好卷子。”
这情况数天来时有发生,时常能看到一些写得好的卷子,几个人看了一大堆拉圾后,然后围过来欣赏,当作改善心情的凉茶。
好卷子出现,几位考官放下手中的卷子围了过去,不是一张卷子,分三次考的,好几张卷子,翻看了一下,章得象看完后道:“此乃忠厚长者也。”
不但帖经墨义标准,简直比他们答案还要标准,无论策论皆十分端庄沉稳,这些策论,虽用古散文体书写的,也不象刚才挑选的那九份试卷有新锐之气,可那种老练、那种淳厚之气,似是扑面而来。看着这些策论,仿佛是在听一个饱读诗书的老儒,在对着学生谆谆教诲。
章得象看后又看了一遍:“此乃刘学士、晏相公之误也。”
写出这种文章,岁数想来不会小了,最少有可能年近四十,否则写不来这样老成的文章。那么也不会考一次,最少有可能经过了天圣五年与天圣八年的省试考,天圣五年是刘筠权知贡举,冯元、石中立与韩亿同知贡举,天圣八年是晏殊权知贡举,王随、徐奭、张观同知贡举。所以章得象说是刘学士与晏学士之误也。
但也很正常,在他们扔掉的那些拉圾里面,当真没有宝贝?所以省试,不仅是才华,还有一部分也是运气使然。
几个同知贡举的考官皆是额首赞成。
又看了看其他的卷子,章得象摇了摇头,只有这份卷子才是国家的大臣之相,于是将它单放了一边。还要看其他的卷子,“拉圾”不用去看了,看选出来的三大份试卷,这一回基本都高中了,除了极少数犯了些严重错误或者忌讳之言者,再次诠落外,其他的仅是排名次的区别。
可是,最后结果让章得象与大宋他们哭笑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