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6章 君子,君王的儿子(三)

  几乎举城军民涌来,夹道欢迎。
  但有人不解地问,新军马,你怎么一个人来到府州。
  又有人问,你一个人怎么从延州来到府州的?
  好象麟府路有这样的勇人,可绝对不是你一个文官。
  让张亢怎么回答?
  说出真相,举城百姓会绝望的。于是答道,此乃军机大事。
  模棱两可,老百姓还真相信了。
  民心全部安定,张亢接手交接事宜,也没有什么账目可查,将印信交接,康德舆,你该干嘛就干嘛去,别在府州碍事就行。
  然后询问这两个来月的战况。
  心中得有一个了解。
  其他人不知道,但张亢知道,指望延鄜路发出救兵大约不行了。河东那边也不知道出现什么情况,居然一个援兵没有到达。大约同样也出现麻烦。
  内情他不知。
  郑朗知道,但有一条,发生一件事后,郑朗才慢慢想出来。
  杨偕在太原又是爱民,又是练军,举朝大臣真的指望他。没有这个人拦在太原城,说不定赵祯会下旨,从京城继续抽出一部分兵力,前往府麟路进行援助。除非赵祯不想要这里。
  非是一天两天,十几天高继宣将京城的步兵带到麟州城外,战争持继了四个月,为什么京城没有再派兵过来?难道赵祯不救?不救又何必让太原发出几万大军,让延鄜也抽出一万军队,从河东送粮食物资前往府麟路?
  杨偕卡在太原了!
  好伟大的君子。
  但正是这个君子,造就一个又一个传奇。
  内幕张亢真的不清楚,但心里面琢磨着,估计朝廷不会再来援兵,一切还得靠自己。
  认真的将这两个多月来所发生的事情听完,然后看着王原。
  康德舆探制着手下,不让手下参加战斗。郑朗所发过来的十人,全部参加战斗。何俨回到泾原,又带着更多的战友,返回府麟。但还没有到。
  孙小乙与杨光祖全部在丰州光荣牺牲。
  其实城中匆匆忙忙之下。只有一千来军队,无法抵挡元昊十万人的攻城。
  可惜二人全部战死,然后元昊屠城毁城,做的记录也消失在一把大火之中。真相再无人知道。
  麟州还有刘真在做着记录。
  府州城中留下的人最多,包括王原多达五人。
  只剩下王原与候保德,王守贵三人,其余两名战友也先后战死。
  死的人太多了。张亢并不在意十人中还活下来多少。但狐疑地问:“你们相公让你们留下做记录?”
  “是啊,但张军马,我们相公对府州没有恶意,平时也偶尔谈起,说折家军是我们大宋西北角上最牢固的一道铁门。”王原也不知道郑朗为什么非得让他们留下做记录。
  打到这份上,府麟路除了康德舆这几个朝廷武官押着京城禁兵不得参战外,每一个将士表现得皆十分英勇。为什么要记录?
  折继闵脸色也不大好。
  名义是做记录,但怎么都让人感到象是在监督一样。要不是这几人十分勇敢。主动参加守城防御战,恐怕此时这三人会成为府州除了康德舆之外,最不受欢迎的人。
  张亢眼睛却亮了。对折继闵说道:“折将军,有救。”
  “何救?”
  “郑小相公为什么要记录?”
  “我也不知道,”折继闵嗡声嗡气地说。
  “郑小相公既然推崇你们折家军,断断不会不相信你们,非是记录,而是料到你们会立功,怕……”指了指天空:“有人会瞒功。”
  “原来如此。”
  “不是如此啊,你再想一想,既然郑小相公都准备将你们战功如实记录下来。他派来的刺探又返回泾原。此时元昊十几万军队涌向府麟路,而泾原则在贼寇的西南方向。离这里有多远?”
  骑马实际很快的,从银川平原插过去,昼夜兼程六七天就到了。但这是大军,武器,粮草,辎重。最少必备一点吧。不是几千人,随处能提供一些供给。几万人,若没有充足的供给,这路上吃什么?就是骑兵,得到消息,最少也得十几天才能返回到天都山韦州一线。
  张亢又说道:“泾原路又有数万精兵在手……”
  折继闵忽然长吐一口气,觉得浑身轻松多了。
  张亢又说道:“别急,不知道郑小相公怎么安排的,这件事暂且不能向外面泄露。”
  “张军马,放心吧。”
  王原也想起来,说道:“张军马,折将军,属下前来时,我们相公召集了种知军、狄知军与张知州以及赵将军,一起进行过商议。”
  “那就对了。”张亢兴奋地搓着手。
  来的时候,也是两眼茫茫。
  西夏十几万大军,前后让宋朝几个猛人估计糟蹋了大约三万人左右。恐怕兵力还接近十万左右,他也不知道怎么打。
  然后看着张岊,三个猛人,王凯与王吉是麟州的将士,随物资进了麟州。
  也不容易,借着兔毛川大捷,敌军害怕,正好麟州城抽出一个空挡,这才进了城。
  府州这边虽远了二十多里路,情况要好一点,所需物资数量也少了一些,正好借着大胜之势,同样平安进入府州城。若没有这次免毛川大捷,物资押到城外,连城都进不去。
  张亢的眼神就象在看一个情人。
  动了情。
  换谁大敌当前,除康德舆这样的货色,手下有这样的勇将,也高兴啊。
  两颊还有两个血窟窿,开始结疤,看上去还是有些碜人。夸奖了几句,张亢坐下来沉思。
  很快一个消息,让他不知是喜还是忧。
  何俨到了岚州,只隔了一条黄河,但西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就象另外一个世界一样。于是亲自率领数人,潜过黄河。来到府州。参见折继闵与张亢,问一下情况,得带回泾原路去。
  何俨也不知道郑朗有什么安排。
  但张亢能问,问郑朗在做什么。筑细腰城。练军,屯田。
  放在别人耳朵里听起来,似乎郑朗在准备防御。细腰城是对付灭藏三羌部族的,屯田是为了来年提供粮食的,练军是为了防止西夏入侵的。但张亢再问下去,感到不对。本身派了那么多斥候来府麟路,就是不对。张亢说道:“你回去对你们家相公说。一个半月。”
  何俨已经回到渭州,元昊亲率十几万西夏军队前来麟府路的消息也带回泾原。
  若郑朗想解救麟府路危机,那时候就出手了,用不着再派五十名斥候来府麟再次打听消息。
  更不能装呆。
  派了斥候过来,已经知道消息,装呆就是失职。
  这证明什么?
  郑朗想利用麟府路将西夏军队拖在这里,用麟府路的人马消耗西夏军队,他在那边不仅要出兵。恐怕还会有一次规模庞大的行动。
  因此说一个半月时间。
  你是宰相,用田忌赛马战术,我只能苦逼了。配合你,可麟府路太吃紧,顶多坚守一个半月。不管你有什么行动,这一个半月内必须发动,否则两城丢守,就是你的职责。
  不用一个半月,还有十几天,郑朗就要发动。
  送走何俨,张亢坐下来沉思。
  别以为这一个半月很好守,府州与麟州二人虽然坚固。但背山而建,首先缺的就是水。
  其次是粮食,麟州城放进大批避难的百姓,康德舆在府州没有放百姓进城,虽导致许多百姓被迫投降或被杀,但减轻了一部分府州城的压力。
  可是后来迫于民意。元昊猛攻四天后,前去攻打丰州,又放进来大批的百姓。
  元昊进攻时间也很巧妙,正是在秋收之前,大军进入府麟路,本来朝廷财政压力重,秋收到来,朝廷更不可能支援物资前来府州。
  两座城中没得吃,元昊却在城外的庄稼成熟时,从容收割,存放于琉璃堡。老百姓为了逃命,也不顾家中的财产,一个逃向河东,或者两个州城,牧养的牛马羊,又被元昊得到,也放在琉璃堡。
  想要坚守一个半月,首先得将吃的喝的解决。
  于是带着一支人马出去看了看,然后回来下令,放百姓出去,砍柴担水。
  百姓急忙逃难,缺衣少食,冬天就要到了,没有柴火,不要打,不但百姓,连士兵都能被活活冻死。
  然而西夏看到有百姓出来砍柴担水,又派兵于城外钞掠。
  张亢带军出来,大败之下,西夏人不敢正面迎战,于是撤离,宋军进城,再次前来钞掠。
  可是这次西夏人撞到了一块更大的铁板。
  论勇猛,西边数将当中,张岊战斗力最强,小兵王吉也不错,牺牲的郭遵等人次之,狄青相当于王吉,比张岊略次。
  但换郑朗来选择,郑朗还是选择狄青,原因很简单,勇猛狄青虽不及张岊,但张岊与王吉是将才,狄青是帅才。
  帅才重要还是将才重要?
  张亢也是帅才。
  想了想,又想出一个办法,府州城东焦山有石炭穴,筑了一个东胜堡,下城有一个蔬菜园子,筑了一个金城堡,城北沙坑有水泉,筑了一个安定堡。
  不但三堡与府州城相互侧应,东胜堡又供应一些炭煤,金城堡供应一些蔬菜,安定堡供应用水。至少水与取暖的问题全部解决。
  并且这三堡地势险恶,易守难攻。
  不然张亢也不会于此设三堡,用水岂不是很简单,城门前就有护城河,可往哪里筑堡防御?只能在城北沙坑借助地形筑堡,敌人无法袭击,除非破堡。
  而且元昊所部多食荤腥,下城菜园子蔬菜居然没有让他们糟蹋。几个月没人管理,但有的蔬菜能勉强食之。
  元昊看到没有将府州围死,相反,城外的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进城中,怒火中烧,派容州刺史耶布移守贵领兵来攻,拨去这三堡。
  似乎很容易,名为三堡,短短几天内能修出什么样的堡来?
  实际上就是从山上砍伐一堆树木。做了木栅栏,防御能力有限。
  不但这三堡,元昊修的两堡寨也因为时间关系,十分粗陋。琉璃堡因为存放元昊掳来的物资。这些物资也是支持西夏军队打持久战的倚仗,所以修建得略有规模。至于那个建宁寨,也就是用泥土砌一个半人高的矮墙。防御力度很差。
  不过元昊也没有想到,宋军居然在野外能击败自己军队,并且打一次胜一次,几次下来,皆是以少胜多。
  特别是兔毛川一战。让他感到有些慌张。
  三松岭一战,可以说宋军借助山地,扬其所长,避其所短,侥幸获胜。
  但兔毛川却是真正的平原地带!
  耶布移守贵率着军队到达三堡,让战士下马进攻。
  迎头就是一阵箭雨,好不容易来到堡栅下,从栅栏的缝隙里伸出许多长枪。又刺倒下一些战士。
  鏖战片刻,士气衰弱,忽然堡中一阵号角声传出。堡门大门,宋军居然主动从里面杀出。
  与以前不同,此时宋军连番大胜,张亢到来又鼓舞了士气。在马上都能胜之,况且西夏人下了战马。
  只一会儿,杀退下来。
  耶布移守贵无奈,扎下大营,以图久功。
  张亢也在城中注意着战局。
  应当此时他比史上心中要安定得多。
  在历史上张亢真正是里外无援,是凭借着心中那份勇气,在指挥着作战。
  但想将西夏军队拖下。拖一个半月,就要利用好手中每一分力量。
  鏖战到现在,折家军损伤惨重,唯一没有损耗的便是康德舆属下禁兵。
  于是想到一个办法,将城中百姓组成一支厢兵,对他们说。你们出城吧,城外方圆百里之地,你们都熟悉,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挖陷阱、下套子、砸黑砖头、放冷箭,我要的只是西夏人脑袋。
  结果城外的官私小道,草丛山林,平川河谷,成了耶布移守贵手下的坟场。不能离开军营,只要一离开军营,那怕是解一个手,说不定眼前一黑,魂归故里,脑袋也就没有了。然后他们的人头被边民提着,到张亢哪里领功请赏。
  张亢说到做到,不仅给钱,还将身上唯一的锦袍赏给其中一个最猛的勇士。又纵容边民用这些钱喝酒赌博。
  禁兵眼红,这些赏赐往日应当是奖给他们的,如今看到被一群土包子拿走享受,还在他们面前耀武扬威,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找张亢,张亢说道:“打到现在,许多人立下赫赫军功,你们军功呢?”
  “康军马不让我们出战。”
  “哼哼,”张亢一阵冷笑。
  还没到时候,未说。
  ……
  已经让元昊进退两难。
  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在这时,麟州城逃出一个叛卒,禀报一件消息。说麟州城严重缺水,只要严困三天,城中便会无水可食。
  以前元昊也困,但没有想到今年的天气。
  正常年份,会落一个小雨,事实前一段时间也持续的落了几场秋雨。
  然而进入十月后,再未落雨,或者落雪。
  从气象角度分析,不落雪有两个原因,第一个便是暖冬,没有强大的寒冷空气影响,冬天温暖,也会未雪或少雪。第二个便是受北方强大而稳定的冷空气影响,南方暖空气不得北上,于是天气干寒,缺雪或少雪。
  两者都是致命的天气,容易导致来年旱灾与蝗灾。后者还会使冬季作物出现严重减产。
  因此一到冬天不下雨,皇帝便带着大臣祭天,祈雪。
  元昊不是穿越者,也不是那种神级的指挥官,因此疏忽了今年北方天气反常。
  虽困二州城,主要还是准备对付粮食的,让城中百姓活活饿死,或者饿得头晕眼花,那才是他真正攻城的时候。
  否则攻城损失太重。
  还要防止宋朝援兵到来,围点打援是他的最爱。
  但自从高继宣带了几千步兵过来,宋朝再无一个援兵到达府麟路。
  这种反常的情况,硬是让元昊没有想通。
  所以这种围困起初比较疏散。
  直到这个叛卒提醒,元昊才正式将麟州城围得水泄不通。
  以前还能偷偷的提一些水进城,或者天下落两场秋雨。这次被围后,麟州城再也得不到一两水。以至后来发展到黄金一两换水一杯。
  围住麟州城后。元昊看了看南方。
  三天是不可能的,这一围最少得半个月,一个月时间,才能看到效果。
  若拿下麟州城。府州东面是黄河,南边是麟州,北边是契丹,等于直接切断了府州所有退路,成为河西一座孤城,必不能持久。那么年底有可能就会将府麟路整个夺下。
  一旦夺下府麟路,以宋朝军队的缓慢。从泾原一直到河东,就是契丹不侧应,自己也能将宋军拖死。
  然后看了看南方。
  陕西三路一直很平静。
  南方的那个小宰相在筑城屯田,范仲淹也在筑城屯田,庞籍同样在招募百姓,就地耕种,以供军粮,又以寨为基地。一步步地将寨砦往前推移。
  这个李元昊不惧,想用推移寨砦的办法,逼胁自己。宋朝得需要多少军队,多少财政?
  果然是一群文官!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始终感到一丝不安。
  摇了摇头,对耶布移守贵又下了一道命令,你在琉璃堡外设三寨,分兵屯守,府州城能不能攻下来,先不管,先将琉璃堡给我看好。
  自己将主力军队带到麟州城下,琉璃堡兵力空虚。但想打持久战,琉璃堡掳来的物资尤为重要。
  ……
  斥候禀报。
  张亢知道时机终于到来。
  想要拨除府麟路的威胁,必须拨掉琉璃堡。
  正好禁军又过来闹,张亢说道:“想打仗吗,想快活吗?行,只要跟我除掉琉璃堡。”
  禁兵称喏。
  似乎又是一个神话故事。
  琉璃堡几乎集中了元昊的所有物资。虽没有府州城坚固,也建了一人多高的城墙,里面又驻扎着重兵。以府州现在的兵力,强行拨去琉璃堡?
  张亢似乎没有考虑过,派出一个斥候,潜到琉璃堡前察看。
  这个斥候胆也大,悄无声息地爬过草丛,居然潜伏到城墙下面,借着部分栅栏的缝隙,不但能看到里面情形,还能听到敌人的交谈。
  一大堆西夏士兵正围着篝火在烤火,一个老兵将一块羊髀骨扔到火里,让火焰自然烤裂,再观察裂纹走向与颜色,与中国古代用龟甲占卜形式差不多。
  是否准确也不大好说,但那天晚上真神了,老兵仔细地观看,说道:“不好,明天早上汉人会前来琉璃堡突然袭击,我们得躲开。”
  一个小兵嘻嘻哈哈地说:“汉人的脑袋都不敢露,还突然袭击,笑话。”
  斥候立即回去禀报。
  张亢不但在听,还在想,想一想,斥候居然潜伏到他们眼皮底子,将他们谈话都听到了,也没有人察觉,可见琉璃堡防备的松懈程度。
  那还等什么?西夏这名老兵说明天早上袭击,我就明天黎明发起进攻吧。
  看了看天色,三更未到,召集军队,一路疾行。
  赶了几十里跑,琉璃堡巨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正是黎明时分,也是一天当中天色最黑的时候,北风吹,风声似狼嚎。
  月黑风高夜,正是杀人时。
  张亢一挥手,宋军站住。张亢抬头看着琉璃堡,借着风声,能隐隐地听到风声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冷风似刀,几个守值的敌兵围在篝火前,互相搂抱取暖,脑袋垂了下去,大约也进入梦乡。张亢低喝一声:“杀。”
  宋军迅速的向琉璃堡冲去。
  新的传奇再次华丽丽的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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