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九章 大戏·救世主

  这将是一系列的反间计。南方针对野利兄弟,北方还有一个。
  老种为首,范仲淹与郑朗配合,几乎是天作之合。
  但是政治理念不同,注定分岐无处不在。
  范仲淹上了一封奏折,专讲马的。自古骑兵未必有利,唐朝陌刀,我朝劈阵刀、削马刀斧、钩镰枪多能破之……沿边市马,岁几百万缗,罢之则绝戎人,行之则困中国。
  这个奏子有许多背景。
  西北丢失,宋朝失去重要的牧马场所,一直缺少战马。多从外国购买战马,来源很复杂,有吐蕃的,有回鹘的,有契丹的,有西夏的,还有沿边诸蕃蛮。
  承平时久,陆续出现问题。将马买回来首先得养,于是腾出一些地段做为牧监。牧监占有大片土地,又需要官兵负责饲养,浪费土地与钱帛。管理腐败,饲养不当,产生大量马匹死马。地点与气候不对,放在中原牧养几年后,马纵然存活,素质下降,也不能当作战马。牧监所在地点多水草丰美之所,在中原缺少土地情况下,多被豪强侵占。宋朝适宜养马的只有两处场所,从府麟到石州、岚州一直到汾河之侧,多出善种之地,然后到环庆。
  对外国马的优良也认识不准,认为凉州马与吐蕃马高大为最佳,契丹马骨骼颇劣。契丹马也就是蒙古马,当真很差?吐蕃马高大,爆发力强,胜在高原寒冷地带作战。然而蒙古马吃苦耐劳,又不是吐蕃所能媲美。
  买回来多死,为使马匹数量不能减少,只好再买。其实自澶渊之盟后宋朝很少发生战事,买马几乎成了一件例行公式,仅是安抚诸边蛮胡。如陕西每年给银四万两,绢七万五千匹。不仅是陕西一处,还有河东火山军、黎州、威州、茂州、叙州、南平军皆设有马榷场。马价根据等级分别从十贯到五十贯不等。
  有意思的是火山军良马只有十贯到三十贯。黎州矮马最好的能达到五十多贯,安抚的意思更加明朗。
  但这些马买回来后沿途押送,多有死亡,于是又象西北军粮一样。打包给了商人,马匹草料、送马人食住、马匹酬价,一匹需五十多贯,因为商人“包干到户”,比朝廷自己的纲马死亡率低,路上服侍妥当,运回来的马质量也胜了一筹。
  只能再一次说大锅饭确实有些害人。
  交易又是以物易物方式进行。比如一匹中资黎州马,需名山茶三百五十斤(每斤折价三十文左右),银六两,绢六匹,絮六张(每张约五十文),青布一匹(五百多文),输送兑马物资又会形成更多的浪费。
  而宋朝为了不使马匹严重减少,一年一万五六千匹到两万匹。所需近百万贯。范仲淹奏折里所说的这段话便是这么由来。
  从另一个方面也能看出宋朝马匹的死亡率。
  一匹马最少能活二十多年,若是好好的,还能繁衍后代。二十几年下来,以宋朝购买的数量加上繁衍的幼马,非正常死亡率不高的话,最少能使宋朝战马数量接近三十万。
  确实不当的牧马,也是朝廷一个弊端之一。
  这说明范仲淹已经将视线转移到民生,恢复国内元气上来。
  可是加了一句自古以来骑兵未必有利,颇有些话外之音。
  书上,宋祁随着附和,进谏说道:臣料朝廷与虏相攻,必不能深入穷追。殴而去之,及境而止,然则不待马,而步可用矣……马少,又人不习骑,每至贼来作过。则朝廷常以所短敌所长,是以十战十负,罕有胜理。
  说得似乎有道理,宋朝政策就是消积防御,敌人来了,将他们打跑,追到边境为止,对速度要求不高。而且马少,人们很少骑马,骑术不精,以骑兵对骑兵,是弃己之长用己之短对敌之所长,战必败。
  这都是文臣对军事不懂的产物。
  书上,引起一番争议。
  此时范仲淹西北一行,多有政绩军功,声望更上了一层楼,许多文臣附和。
  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难道将陕西四路刚刚建立起来的骑兵编制取消?于是朝廷用邸报将这些争议声送到西北,让西北诸将诸臣进行讨论。
  郑朗一看急了。
  之所以缓一缓,是因为契丹,未来两年主要就是挑起契丹与西夏人发起战争。长久之计,最终必须要将西夏平灭,否则西有西夏,北有契丹,宋朝一万年也强大不起来。
  想平定西夏,没有骑兵怎么可能?
  立即上书,骑兵不可能做到战无不胜。以步军破骑军的战例有之,但比例很少。正常情况,骑兵始终占着优势,唐朝有陌刀兵,为什么要拥有那么庞大的骑兵?平定突厥用的是步兵吗?
  就算朝廷颓废,不思进取。别要说什么不开边,那是遮丑的话。如果有可能,西夏当真不想剿灭,幽云十六州不想收回?那么太宗与真宗是脑袋坏掉不成?
  就是这种情况,保留骑兵也有作用。好水川一役,离镇戎寨并不远,为什么援军不能及时到达?速度不及!为什么石门川两次大捷,正是因为手中有一支强大的骑兵。歼灭敌人最有效的时候不是在作战或者火药爆炸之时,而是在敌人大溃与追击之时,若没有骑兵,全部是步兵,骑人可以从容撤退,会不会溃败。相反,随即收拢起来又可以伺机再战。一鼓作气,二鼓竭,三鼓衰,不是胜利,反而十分有可能先胜后败。
  朝廷不能追虏于敌境,是消极防御的结果。
  一定要消极防御,国内也必须拥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以备不测。宋大才子,别忘记了,宋朝不能攻敌于其境,将战火蔓延到敌人核心地带,可敌人能将战火蔓延到宋朝核心之所,澶州一战才过去三十年时间!难道你不知道此事。
  郑朗还有一句话未说,若不是自己来到渭州,还过几个月。元昊就要骑马到长安城下溜一溜。
  宋军骑术不精,可是骑术不能训练?军队战斗力不仅是个人武力,还有将领的指挥艺术、士气,纪律等因素。即便骑术稍逊一筹。也可以用其他方面来弥补。
  范仲淹着重民生用意虽佳,但是迂阔之言,数次大战,范仲淹皆没有亲自指挥,仅知道守道,不知攻道。诸位对军务不懂,更不能以大言误国。你们不懂。不要胡说八道,害了国家!
  不过郑朗也承认朝廷马政有很多错误。
  朝廷缘边四路皆能牧马,可牧马数量有限,因此对骑军数量要做一限制,如泾原路地势平坦,最易受敌攻击,需留官骑一万五千人,蕃骑一万人。环庆路官蕃骑各四千。延鄜路官蕃骑各五千,秦凤路位于腹地,蕃羌如今对朝廷不恶。蕃官骑各三千足矣。那么四路有四万九千骑军,蕃骑两万有二,缘边不愁牧场,又可以做到相互呼应。平原浅草,可前可却,骑兵当御步兵之十。山林川泽,出入险阻,步兵当御骑兵之十。步骑杂陈,汉唐之计也,时日之久。可攻可守,存国之必道也。
  至于剩下来的老北病残之马,留下一批良马放在牧监饲养外,其余的该干什么去就干什么去。最好将它们交给百姓耕种,或者商旅拉货,这才是它们真正的用途所在。
  这便是争议。民生两者都关注了。争议的便是这个消积防御!
  写好,用快马送到朝廷。
  打了好几年,国家揭不开锅盖,百姓怨气也重,再加上朝廷之逼,大多数臣子连同赵祯在内,全部有了求和之意。
  对错不问,这两年内必须挑起契丹与西夏的战争。但不能让这群书生弄哪弄的,将自己好不容易练起来的两万五千名骑兵编制给取消了。
  这才看着王宁,说道:“继续禀报。”
  是另一边的反间计。
  老实人容易受人欺负,可也受人欢迎。王勇与王宁低调的在西夏境内行走,本来就是西夏境内的人,做得很小心,也没有人怀疑。
  两人得到消息,又潜伏回来禀报。让郑朗禁止,没有大事不要回来,以免引人怀疑。
  今年开始办一件重要的事。
  让王勇有意无意的劝说西夏境内一些商人,带他去白达旦部境内行商。
  白达旦部又叫汪古部,唐朝会昌时回鹘为黠戛斯所破,一部南走,居于阴山地区。又与李克用率领的沙陀部隔合,后来臣服于契丹。因为容貌与习俗同北方的鞑靼人有着明显差别,辽金称他们为白达旦,蒙古人等北方鞑靼人种为黑鞑靼。
  其境以白达旦人种为主,还有契丹人、少数汉人,以及部分党项人与吐谷浑人。吐蕃人在府州能看到,但在白达旦部境内却是罕见。
  西夏去契丹是由兴庆府向东,从顺化渡过黄河向南,从南河套沙漠戈壁滩地带,直接到达契丹的东胜州。不是白达旦主体所在。而白达旦部内一些党项人与吐谷浑生活很苦,有的部族不在商道上,反过来将战马卖给西夏,由西夏转手卖给契丹,甚至将良马带回国内。
  郑朗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难度有些高,毕竟接触契丹境内党项人,有一些忌讳。可是商人始终是逐利而行的,听到王勇蛊惑后,一部分商人答应成行。
  五月初进入夹山,夹山后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大青山。正是白达旦范围之内,离契丹东胜州很远了,此处散落着许多党项部族与吐谷浑部族。在王勇有心蛊惑下,一行人见到契丹山西节度使屈烈。这个节度使不能当真,与宋朝安抚蕃边一样,是使边境一些少数民族臣服授的荣职。屈烈是一名地道的党项人。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屈烈热情的招待这群人,也搭成了交易。
  其他的没有动,要等另一边的消息。在另一边郑朗委托府州安排一个名叫陆陵的商人,进入契丹。
  也是很正常的,宋朝与契丹于雄、霸、安肃军与广信军设了四大榷场,专供两国商人交易,又于定州军城寨、飞狐茭牙、火山军等地设过临时榷场。但还不能满足两国的商业需求,民间非法来往十分频繁,宋朝下过禁令,契丹也下过禁令。特别是马,一旦私自卖马给宋朝,售者斩首,全家配远。仍然不能禁之。
  陆陵便是其中一员,折继闵刻意将他找来,商议半天后陆陵答应。他这一行队伍十分庞大,一共十几人,正大光明进入契丹,甚至主动用重金贿赂契丹西南面招讨都监罗汉奴、详稳斡鲁。
  王勇返回东胜州,与陆陵悄悄碰面。王宁潜回府州。赶到渭州,将情况禀报郑朗,等郑朗下面的安排。
  “你马上回去,与王勇再次进入夹山,在屈烈面前鼓吹元昊的英明神勇,爱惜人才,然后等我下一步的通知。”
  “喏。”
  这就是郑朗的反间计划。
  若是秋后一战,再败西夏。元昊不会象史上那么肆无忌惮。所以必须地做//最快文字更新无弹窗无广告//一些布置。
  富弼带回准确消息,让陆陵看似无心的进入夹山,与党项人发生冲撞。再去找罗汉奴,求罗汉奴替他讨还一个公道。得到罗汉奴大量好处,再加上契丹也没有将夹山党项与吐谷浑人当作一回事,会施以重压。
  王勇在夹山那边就可以趁机进行一些挑唆,让屈烈哭着喊着求元昊收留。
  这一部族在夹山地区地位很低,环境恶劣,时有冲突,所以骁勇悍战。再加上元昊本身性格桀骜不驯,闻听契丹与宋朝议和,心中怨怼之下。十有八九还会再次收留屈烈。挑唆呆儿族等党项余下部族叛乱,那么历史又会重新上演。
  没有一个准确的计划,只能见机行事,一步步地往下走。有可能那个素未谋面的商人,将会扮演一个重要角色。
  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图,郑朗又想到范仲淹的奏折。十分郁闷。
  对范仲淹郑朗始终生不出来气来,这是一个绝对没有任何私心的人,仅是思想与军事观点与自己不同。不过举国上下,又有几人与自己思想观念会是一致?
  忽然想到孙中山早期对知行合一的认识。
  王守仁知行合一有许多缺点,这点郑朗也清楚的认识到了。当然,孙中山更清楚的认识到王守仁知行合一的不足之处,于是说知而不行,是谓不知。王守仁一个念头便是行,太过荒谬。又说知难行易,知识那么广大,一个人穷其一生,怎么可能能认识呢。只要认识到了,便会有人能做到。比如轮船,不一定要所有人会制造轮船,但有人会制造,轮船便会出现。
  进而推化成分知分行,人分三种,先知先觉者,创造发明,后知后觉,仿造推行,不知不觉,为竭力乐成。这个论点与孔夫子的先验论十分的相似,由是重视精英,忽略百姓与基础群众。虽说了三民主义,那是救民治民,精英则是救世主,而不是让所有的民主动的参与进来。于是辛亥革命由是失败,革命果实封建军阀夺走。
  太祖对错不提,一个成功,一个失败,可以用他们的想法来对比。但将自己变成救世主,失败也就开始!
  什么样的想法,便会产生什么样的行动。
  范仲淹等君子党的想法、做法,是何等的相似。
  郑朗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朝中有多少精英以为自己是救世主?”
  “官人,你说什么?”江杏儿不解地问。
  夏天到来,衣服单薄,如今的江杏儿为人妻,为人母,少了少年时的书呆子气,多了一份慵懒与风情。
  郑朗没有回答,反问道:“杏儿,杭州好还是渭州好?”
  “杭州?”
  “为什么?”
  “泾原路战事不断,每次都会死很多人。官人还喜欢冒险……”
  “杏儿,快了,我们很快会离开泾原路。”郑朗答道。
  “哦,什么时候?”杏儿欣喜地问。
  但郑朗不喜欢,他曾经将赵祯朝的名臣笼统地分为几种。
  打酱油的不去管,第一种是有才干,但德操皆有欠缺的大臣,首当其冲便是吕夷简,后面还有夏竦、庞籍与韩琦等。第二种是德操无限接近完美,可过于迂阔,不切实际,代表便是范仲淹,还有富弼、蔡襄等。第三种便是有文学才能,然而德操有欠缺,吏治才干同样有欠缺,却因为文学天赋名扬千古的大臣,代表便是欧阳修,小宋等。第四种便是无大才能,但谨小慎微,也没有出现大纰漏,德操虽不完美,也能说得过去,代表便是包拯,还有大宋等人。第五种便是德操差到极点,吏才也差到极点的少数大臣,不多,比如杨偕。还有一种人无论德操或者吏才皆接近完美,更少,如王曾。
  然而自君子与小人之争一开先河,最后一种大臣渐渐消失。也许有,要么被两类人同化,要么无法生存!比如张方平,自己过于高看他的军事才干,但其人已经无限接近王曾。
  两党开战起来,张方平两边都看不习惯,两边人也不容他,于是只能成为打酱油的。
  即将到来的大场面中,自己呆在朝堂,未必好过啊。
  正在悠然出神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郑朗一下子跳起来。
  这是大量火药爆炸的声音,辨认了一下方位。渭州城中有许多火药,是留作守城用的,在渭州城东南角一个无人的旮旯里,平时看守森严,严禁任何火种进入。泾原路其他各个重要城池、要寨、重堡都有一批。但最多的是用在开凿三白渠,不在泾原路。
  可这声音却是从城西北方向传来。
  也不是爆竹作坊爆炸的声音,渭州城中没有爆竹作坊,即便有因为火药配方不准,爆炸时的响声是那种闷声。
  为何在西北方出现爆炸声音?
  正准备动身,又是一声巨响传出。
  ps:牵涉到了哲学观念,皆是一家之言,若不同意,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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