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九十四章 烫手下

  郑朗解释道:“陛下,我朝有没有做好与西夏重新开战的准备?”
  “现在不行,去年灾害,国库渐薄。”
  “陛下,国库是应当多备一些钱帛了,”郑朗乘机劝道。赵祯在钱财上与赵匡义十分相似,看到哥哥将内藏库储蓄大量钱帛,十分不解,这些钱储蓄了就是死钱,为什么不拿出来造福百姓,用于军队,厚赏官僚?
  赵祯差不多,手比较大,这个手大不是给自己用的,一部分是用在老百姓身上,这是无可否认的,不然不会在他死后,全国老百姓都在哭泣。这个哭泣声,是发自内心深处,而不是对老百姓洗脑,让他们不明真相,胡乱哭的。二者的哭泣,有着天壤之别的区分。古今往来的中国历代统治者,也只有赵祯一个人做到了。
  但多数钱帛是胡乱用掉,胡乱赏赐,胡乱三冗,国库在他手中自始至终就没有充盈过。这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不能学杨广那样苛民敛财,将洛阳敛得可供天下人食用六十年的储粮,全国老百姓却饿死了许多人。但也不能这样不必要的大手大脚。
  赵祯脸一红。
  郑朗又说道:“就是因为国库,若是国库充盈,那怕有三千万缗存储,发生这样的事,就可以利用,未必平灭西夏,但最少打着这个太子的招牌,能将西夏人打回原形。”
  “可……”
  “是啊,没有多少钱帛储蓄,所以不能收留这个太子。陛下,想一想,若收留他,又不想打西夏,这也是西夏正名所在。没藏必派人向我朝求此人诛杀。若送,与当年我朝将山遇惟亮送与元昊有何区别?”
  当时赵祯听郭劝胡说八道,事后郑朗再三提醒。也后悔了,但追悔莫及。若将宁令哥弄回到宋朝,再送回去,比郭劝的做法好不到哪里去。赵祯额首。人能犯一回错。还能犯下两回错?
  郑朗又说道:“可他与山遇惟亮不同,若索,我朝不给,没藏防止西夏人心摇动,必大军来犯。陛下,有没有做好战争的准备?”
  “那如何是好?”赵祯迷糊地问,不能真让他一辈子呆在那个地下室中。
  “我朝不用受之。但可以将他护送到契丹。”
  “不妥,万一契丹用此人为大义,将西夏平灭,更不妙。”
  契丹与西夏之战,未必宋朝很欢迎的。两虎相争,两伤最妙,一死一伤却不行。死的肯定不是契丹,那么必是西夏。最好的结果就是契丹能陷入泥潭。就象宋朝对付李继迁那样,最后不得不退出西夏。契丹会因此损伤惨重。但坏的结果便是契丹将西夏整个拿下。宋朝就苦逼了,与契丹的疆域线不是西到府州。而是西到会州,整条疆域线长达四千里,如何防范?
  而契丹一旦将西夏消化,更加强大,必然侵犯宋朝。
  因此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
  没藏讹庞做法也是如此,他没有读过郑朗的中庸,也不知道郑朗的法度,但道理差不多的。
  宁令哥行刺元昊,正常情况下,那怕元昊这一年来为酒色淘空身体。但多年战场上的实战,多半宁令哥三下五除二,就被元昊拿下,在元昊逼问下,宁令哥会将没藏招供出来。这个结果肯定是没藏不想要的。也不能让宁令哥一剑将元昊刺死,尽管也做了这样的预防。万一宁令哥很快刺死元昊。与没移氏曾有过婚约,两人联手,将后宫控制,再来控制离宫的侍卫,大局已定,登上皇位。自己帮助还是不帮助,一帮助,因为知道真相,宁令哥必然杀人灭口。不帮助,自己难道造反?
  只能灌元昊的酒,一个劲地鼓吹功绩,带领大臣敬酒,酒喝多了,元昊武力值下降,又不能喝醉,让宁令哥一剑杀死。半醉半醒之间,宁令哥暴起发难,猝不及防,元昊必伤。可想杀死元昊,非是宁令哥这个十几岁小孩子办得到的。只有一个结果,宁令哥逃出皇宫,找自己想办法。自己率人前来,派亲信将宁令哥押送到自己家中。
  正是这个度,让郑朗从容利用了。
  中间的原因,去年年底郑朗就象赵祯交待过。理智的分析,不能让赵祯对自己产生妖异感,那不是神奇,即便是赵祯,对自己产生疑心,结果也是很不好的。因此郑朗还是剖解,说:“陛下可记得欧阳修于庆历五年在河北写的奏折?”
  “什么奏折?”
  那时欧阳修才贬出朝堂不久,神志不清醒,继续向以前一样,上奏不停,写了许多奏折,赵祯一时想不起来。
  “是关于契丹不足惧的奏折。”
  欧阳修郑朗越来越反感,前世受种种蒙骗,认为欧阳修还是不错的,实际身入其中,才知道非是如此。欧阳修**扒灰,十之八九是真的,那不要紧,风流是这时代士大夫的标志,只是上了不该的人,流了不该流的地方。
  关健是欧阳修不知大体,还有他的严于律人,宽于律己。若给德操上的小人吕夷简打分,只能打五十分,而欧阳修仅能打四十分。小人不要紧,只要有本事,利用得当,同样是人才。而欧阳修却虚伪以君子自居,偏偏后人给他强行辨解,这更导致郑朗的不满。以及朋党论所产生的遗害。
  但郑朗看问题很公正,欧阳修文学无可挑剔,在地方上的吏治也能马马虎虎居之,只要别进入朝堂。例如他在滁州,没有后人辨解的那样好,可还好,不然他也不可能用一篇《醉翁亭记》往自己脸上贴金。
  还有在河北,当时河曲之战并没有开始,两国都向对方派遣部分斥候,重要情报打听不到,大约的消息还能听到一部分。夹山诸族叛乱,契丹屡战屡败,已经不是原来的战射之国了,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加强对山前富裕汉人的搜刮,导致山前汉人怨怒。欧阳修听到这些消息后。上了一奏,说契丹大不如从前,已经不足虑也。
  赵祯想了一会,说:“欧阳修是写过这样的一篇奏折。”
  “欧阳修虽看到部分真相。契丹身在局中,却不自知之,仍然以最强大的国家自居。即便河曲之败,契丹人也认为是败于风沙。风沙是部分,契丹军队衰落才是主要原因,否则怎么可能出现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即便我朝,任福于好水川之战时。还战到最后一人,无一人投降,全部壮烈牺牲。这才逼迫元昊不得不退出泾原。”
  “是啊,任福牺牲得很壮烈。”赵祯叹惜道。
  “然契丹不自知,元昊一死,他们必以为有机可趁,又得到西夏太子这个大义,他们会不会派出再度攻打西夏?”
  “必然。”
  “是必然。而西夏不是那么好打的。契丹与西夏交界的地方多是沙漠地带,我朝将士不习惯,契丹将士同样不习惯。所以我朝灭剿李继迁难之。虽得到西夏太子。可那是西夏内部之争,对待契丹那是外部之争,西夏诸族酋为了应付契丹危机,还会再度联手。契丹反过来因为有西夏太子这个大义,不能大败西夏人,更不能罢休,两国鏖战必进行很长一段时间。”
  史上契丹没有多久,再度与西夏交战,虽将没移氏父女以及几十名贵族从西夏离宫掳走,可数次交战皆是失利。最后不得不默认西夏存在。可是辽兴宗在心中实际很怨恨西夏人的。包括没藏氏替其子向契丹求亲,不准,反过来将其女准备下嫁给唃厮啰的儿子董征,用意也无非利用吐蕃两面包抄西夏。可是不能成功。
  这个没有必要说,继续说道:“我朝继续坐观之。此次若是因为有宁令哥,没藏战不利无事。若是危害到西夏,甚至会出现亡国危险。我朝可以有意放宽私盐通道,变向的支援西夏,又不给契丹借口。得到这口元气,西夏必与契丹苦战。相持数年,两国皆伤。我朝休生养息,伺机一局定乾坤。而且交战良久,契丹国力衰弱,即便我朝将西夏灭亡,他们也只能束手无策。”
  也就是这个宁令哥不是一个奇货,而是一个害人的烫手山芋,谁接着谁倒霉。
  赵祯默想大半天,说道:“此乃妙计。”
  “不算是妙计,因势利导也。”
  “但宁令哥如何能逃出西夏?”
  “陛下,还记得臣要求这些密探善长什么?伪装,现在不行,盘查森严,再伪装也不得出。当务之急,是让卫贴劝说宁令哥投奔契丹,先写信给契丹皇帝,让密探冒充宁令哥亲信名义,持宁令哥亲笔书信,前去契丹。契丹皇帝见信必心喜也,以为奇货可居。再让契丹派人配合,然后卫贴给宁令哥一些伪装。来我朝不大方便,可是所居之所,离贺兰山很近,翻过贺兰山便是沙漠地带。若是契丹派兵接应,一来一去又是数月时间,盘查渐松,很容易逃向契丹。这一段时间西夏会出现严重的混乱,契丹再得到宁令哥,必然出兵。再度成为两虎相争,两败俱伤之势。此乃上战伐谋之术也。”
  “妙,卿当抵十万兵。”
  “陛下,臣不敢受之。其实这些都是阴谋术,最好是阳谋。”
  “有何区别?”
  “我朝实力不强,若是象汉唐那样,何须这些阴谋诡计,直接用强大的武力催毁之,不用阴谋诡计,河套与银川也可以收回来,幽云十六州也能收回,就是将契丹打回原形,又有何不妥?哪里用着象现在,于两边布各色兵等五十多万,若是加上壮丁弓箭手,有百万之数,用费惊人。”
  开疆拓土不提了,就算不去开疆拓土,这样的布防两边,一年得花多少钱?
  赵祯喟然长叹。
  郑朗又说道:“臣还有一奏。”
  “奏来。”
  “有了宁令哥,我朝未必收回银川,但边陲可以久安。然不能不备武。臣以为备武第一要务是练军,包括训练保丁、厢兵,以备强大的后备兵源。”
  “准。”赵祯毫不犹豫答道。这次大比,也让他看到一部分保丁的实力,不亚于正规禁兵,有许多保丁武艺、箭术出类拨萃,与那些蕃子相比都不逊色。
  其实宋朝一直很“备军”,庞大的军队。优厚的军饷,武学,武举,日新月异的新式武器……
  郑朗虽说。也未当真,备什么武啊,纯当好玩的,这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又说道:“另外再奏请陛下略略重视一些优异的名将,对他们进行一些保护,以使军队上层不缺乏优秀的将才。”
  “准。”赵祯还是同意的。但他同意不算数,狄青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再奏请陛下从这次大比中招募一些优秀的土兵、蕃兵、厢兵、保丁、壮丁、弓箭手进入正规的禁军,增加禁军战斗力,充实部分真正有用的基层将领。”
  “也准,郑卿你不说,朕也有此意了。”
  “陛下,兵不在多,而在于精。现在禁兵数量略不及交战之初,然辽夏交恶,边陲安宁。灾害不断,经济一直没有积余,以备荒年,再观军队战斗力,经过部分淘汰,又有一些兵士经过实战,骑兵数量远胜于从前,实际战斗力未减反升。”
  “但贝州……”赵祯知道郑朗要说什么,说战斗力上升了,为什么一个贝州到现在没有平叛过来?
  “陛下。贝州乃是贾昌朝无能也,夏竦在朝中又对明镐进行一些掣肘,其实仅是一件小事,再观之,若是半月后不下,臣亲自前往。保证十日之内,贝州反贼全部剿灭。陛下不用为此烦恼,应着眼于将来。军队数量多未必会胜利,军中虽裁减超龄的老兵,然有许多弱小之兵,这些兵士会严重影响战斗力。故臣以为全国禁军、厢军进行一次总体的大比,考核兵士负重、跑步、阵型,弓兵再考核弓弩,枪兵考核枪技,骑兵考核骑术,综合起来,将兵士划为数等,最末一等多是弱小之兵,这些兵士必须裁去,否则平时浪费国家钱帛,上战场又不能起作用,甚至起相反的作用。不过为了防止一些兵士不想为兵,刻意伪装成弱小之兵,仅诏书考核,不诏书裁减,以免军队数量严重减少。”
  这是托词,若是朝廷有此动向,不可能瞒得住的。但既然不想当兵,有的兵士为了不当兵,刻意做弱小之兵,过份者会将自己自伤,弄成残废,这些的兵士到了战场又有什么作用?
  一旦通过,禁兵有可能裁至六十万人,厢兵有可能裁至三十万人,再加上四万蕃兵,五万土兵,军队数量比天圣初时略多,但这也是国家能承受得起的数字。
  首先是马,购马费用未减反增,但以前那种收买人心的茶马数量在减少,所购的多用来耕地,增加粮食与税务,给百姓带来的好处,远远超过所增费用。
  骑兵数量增加,可是蕃兵与土兵费用不及禁军,蕃兵费用仅相当于普通的厢军,土兵费用不及厢兵一半,完全抵消骑兵增加的费用。九十九万兵士与原先九十九万兵费用相当。
  若是没有战争,养兵费用与武器损耗,大约只有六千万贯多一点,费用从原先的国家收入七成会下降到五万五。无疑中,国家财政开支会减少一个大大的包袱。
  “你也是因势利导?故意借元昊死,你一箭双雕之计得逞,才抛出此谏?”
  郑朗只是笑,瞒不过去,用笑默认。
  “你一心想解决你说的三冗,就算裁兵解决冗兵,冗官如何解决?”
  “陛下,裁军,减少军队数量仅是解决部分冗兵的问题,冗兵包括种种,远远不仅是军队数量一条。至于冗官,涉及到官员,士农工商,人人皆以为谋官为荣,最不易解决,臣不敢动之。”郑朗说道。不但他不敢动,王安石看到庆历新政下场后,也不敢在人事上做出什么大动作。但不是没有方法,宋朝有两个改革家,一个是王安石,还有一个人,许多后人疏忽,宋孝宗。而且他改革远比王安石更成功,很接近郑朗的做法。不过宋高宗禅让后活的时间太长,对他掣肘,北伐失利,积重难返,阻力重重,二十年时间死了无数脑细胞,解决一个难题,却产生更多难题,最后兴趣怏怏,使得改革成果没有守住,仅使南宋停止下滑趋势,没有使南宋上升,后来一代不如一代,加快了宋朝灭亡步伐。否则即便是元蒙,也未必能征服南宋。因此,不仅是王安石成败可以借鉴,宋孝宗改革同样可以借鉴,特别是冗官。可沾到人事,会非常非常的麻烦,若没有皇帝支持,再大的本领,也会失败。不如不提。
  “让朕再考虑考虑。”
  “喏。”郑朗微微一笑,赵祯说了这句话,已经在打算做让步了。开始商议安排宁令哥的事。
  但西夏那边出现了新的情况。
  元昊死后,为了安抚人心,没藏兄妹没有迫害没移父女,但郑朗猜测,这两人只是做样子,所以后来契丹入侵,却继续将没移父女放在离宫,这才导致契丹人将没移父女掳走,包括几十个贵族,同样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可这次情况发生变化。
  宁令哥下落不明,发生的事让没藏兄妹想不明白,于是乱怀疑自己的亲信,认为是某一个知道情况的亲信,做的安排,准备用宁令哥对付自己的。但哪里有这一回事。最后便怀疑到没移父女身上,理由就是那一天没藏讹庞带着宁令哥入宫,刻意让宁令哥与没移氏碰面。若是没移皆山足够聪明,听闻后就会产生一些想法,故布置了后手。
  而且宁令哥对没移氏念念不忘,一旦宁令哥得权,又有辅佐之功,没移皆山会位极人臣,取代没藏讹庞的地位。产生这个想法后,没藏讹庞刻意数次试探。
  没移皆山不是傻子,一次罢了,两次三次,没移皆山害怕了,找到没移氏,对她悄悄将情况说了,说道:“玛伊(全名应是没移玛伊克,移是口字旁加移,打不出来),我们父女有可能凶多吉少。”
  没移氏害怕地问:“那怎么办?”
  这几天虽然新皇帝登基,但没藏杀了许多反对他的大臣贵族,她在离宫也听说了,若是没藏对他们动手,不但他们父女,就是家中的亲戚多半会也被杀。
  没移皆山踱来踱去,说道:“若想保住我们父女生命,以及族人安全,只有一条路可走。”
  “那条路?”
  “投奔宋朝。”没移族想投奔宋朝容易的,离萧关不远,只有几十里路,一旦准备妥当,能迅速奔向宋境。
  没移氏听了一怔:“宋朝?”
  “玛伊,爹爹就担心宋朝不会收留。当初山遇惟亮投奔宋朝,被宋人遣返。那个小相公将李宁明捉住后,主动释放回来。宋朝不收留,你我父女全部危险矣。”
  若是仅没移问题不要紧,可是没移氏乃是西夏的皇后,一旦投奔,确实会给宋朝出上一个大大的难题。但没移皆山想活命啊,与没移氏商议半天,先不管了,正好守怀德军的是张岊,先写一封信,让张岊转给郑朗。其他人不相信,只能拜托郑朗,看看这个聪明的小宰相能不能发发慈悲心。宁令哥是烫手的山芋,但好扔,直接扔给契丹。可郑朗有什么方法将临近赏移口的没移族扔给契丹?这一回真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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