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百七十二章 太子二

  高遵裕不知道内幕,以为还是善意,从容地说:“君实,王妃听皇后说皇上看候爷渐渐长大,又因为身份不便,教育不力,想让公主殿下带着他,去郓州,跟郑相公身后学习一段时间。”
  这个比较容易理解的,赵念奴事过去很久,许多大臣已经全部淡忘。
  但多少听闻皇上喜欢宫中那个小外孙,这个无所谓,自古以来传位传子传弟传侄,没有听说过传给外孙子的。
  皇上岁数也渐渐高了,好不容易一家三代,喜欢也合乎情理。
  赵念奴带着儿子下去,除非赵念奴赖在郓州不走,否则大臣也不会刻意去找麻烦。
  但司马光知道内情啊,实际不是,郑朗久无子,在下面有功,几个娘娘年渐高,时常多病,这是皇上对郑朗的补偿。比较人道的做法。
  知道了,司马光也不会说出来的。
  然而自高遵裕吐出候爷二字,司马光就警惕地看着高遵裕。
  高遵裕被他看得莫明其妙,难道说错了吗?司马光看到他的表情,一颗心才定下来。当年的事过也早过去了,现在揭开,作用很小。就算揭开,当事人不承认,又能怎的。也许宫中那位反成了画蛇脚之举。
  可揭开了,以郑朗的性格,就算不否认,多半是默认。也许还能替朝廷做做事,相位却休想了。
  高滔滔知道,郑朗也说过,还做过评价,说此女多智,颇似章献太后刘娥。
  看高遵裕的表情,这个高滔滔也没有说出内情。司马光继续呷茶。
  高遵裕心中奇怪,不知道刚才为什么司马光眼神有那么大反应,没有想明白,只好继续说正事。道:“君实,公主殿下去郓州,托郑相公教育孩子,终有一些避嫌之处,因此王妃想恳请皇后,让大世子一道陪公主殿下去郓州。”
  说完,也开始喝茶。
  这下子诚意总该足了吧,不但诚意足。几乎快要到低三下四的地步。再不识相,那就无药可医了。
  他想错了,若没有那件隐蔽的事,他所说的根本不起作用。如今郑朗的思想境界,早超出权利地位这一步,若不是为了做事。权利对于郑朗只是一个累赘。
  不过司马光真的心动。
  高遵裕不知道内情,就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这是宫中那个小王妃进一步示好,等于默认郑朗与赵念奴这层关系。若是默认,对郑朗反而有利。毕竟功劳太大,若没有一个缺被抓在手掌心,未必以后人主有现在的皇上肚量大,反而不会重用。有了缺在手中抓住,就敢再次重用。只要不过份昏庸,谁放着老师这个人才不用?
  呷着茶。说道:“高库使,让我想一想吧。”
  “好,”高遵裕心中大喜,只要不反对,此行就是有功。匆匆告辞,不敢高调的。司马光是言臣,还有一个御史台呢。
  司马光继续在喝茶,脑海里转着许多念头。
  庞籍一去,富弼在家中守孝。对老师很不利。
  原因就是老师不在两府。若重新回到两府,以老师的声望。会比皇祐时更能权掌天下。权利事小,对权利是什么想法,连司马光自己也不大清楚,老师却可以带着自己等人做大事了。
  这个大事非是治河,而是对整个宋朝制度进行改良。
  司马光自己上的七札其实多就是针对制度的。
  制度改良得当,再加这些年国家的发展,全国的大修水利,一个更加繁荣的王朝必然到来。那时,包括自己在内,都是这个王朝的缔造者。不但拥有权利,还会享誉史册!
  并且这些天,他与一些大臣交谈,看似老师没有实力,实际实力不可小视,例如王畴,一提起老师就恨恨不止。恨老师对名利太淡泊,淡泊是好事,但要为国家想一想,替国家将这个担子挑起来。而不是一味在下面折腾。
  这是爱到极点的恨。
  老师不在两府,否则所有温和的大臣将会全部聚集在老师门下。
  自己与王安石等人相助,什么样的大事做不出来?
  想到这里,他气得想去西北,让狄青不要退兵,将那群王八蛋一起卡嚓了。若没有西夏,那有山洞那回事。
  又不敢写信给郑朗,知道郑朗对赵祯的私人感情。是好事,可一旦写了,就是找骂的。
  但又不敢同意,他是郑朗的学生,一旦同意,等于郑朗主动地也参与到这件事中来。况且自范祥因十一封奏折导致被贬,包拯进谏没有下文后,各个官员也不想自找这个没趣。一旦自己进谏,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这就是他与王安石的区别。司马光重权利与利益的分配,淡视了效果。王安石重效果,淡视了权利与利益的分配。若没有郑朗再三调教,两人必走向一条相反的道路,分岐越来越大。
  然后又想,宫中那位如何说服皇上。
  其实能让赵顼陪赵念奴去郓州,已经在放出一个信号。没有那么容易的。
  高遵裕回去复命。
  高滔滔仔细地询问了经过,包括司马光的表情反应。听完后哑然失笑。
  “滔滔,你笑什么?”
  “还真是一个实诚君子啊,”高滔滔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她也没有想过郑朗要认儿子,就算郑朗不顾这个国家,认儿子也没有那么容易的,家中的妻妾怎么处理?这段真相迟早要公开,但不是在这时公开,而是在他致仕之后,一起老了,那时候公开,对郑朗纵然有影响,对其家人与国家没有什么影响了。再说过了那么久后,说不定还能在诸言臣一番争议之后,在民间还能被传为美谈呢。
  “伯父,你做得很好,但以后勿务要低调,不然会惹来陛下不快。”
  “我知道。”
  “你下去吧。”高遵裕下去,高滔滔找到曹皇后,再三的央请。
  曹皇后没有同意,其实自嘉祐元年。赵祯说她要害他,若不发生后来的事,赵祯清醒过来,尴尬之下,会暖一暖两人生疏的关系。然而曹皇后在太监挑唆下,要将权利从两府大臣手中收回。
  这也罢了,偏偏六塔河决堤后,大臣为转移视线。惹出轰轰烈烈的皇储案与狄青案,就是没有郑朗,赵祯在心中也隐隐对文彦博略有不满。当然,真相赵祯也是过了很久后才明白的。因此赵祯一直对富弼十分重视,包括对庞籍同样重视万分,但文彦博贬放后几乎不过问。
  两者联系起来。赵祯对曹皇后更加生疏。
  在后宫中生存很困难的。曹皇后运气算是好的,有一个实力雄厚的娘家,赵顼比较讲良心,否则换一换,以她的智商,晚年会很凄凉。
  赵祯想让赵念奴带着儿子下去,乃是看到司马光连上七道札子,突然勾起心事,一直想有一个儿子。让郑朗教。可惜不能得偿心愿。
  自己的外孙子未来只能做一个小候爷了,但也能算是自己的血肉。有出息,照样能有讲话语权,没有出息,只能泯然众人矣。加上如司马光所想的那样,有一个补偿心理,与曹皇后淡淡说了一下。
  也许会下去,也许不会下去。
  曹皇后也淡淡与自己这个侄女说了一下。
  没有想到侄女居然产生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
  想不清楚其中种种利害关系,只是隐隐觉得不妥。一直不同意。
  可是两人智商的高下。终使这个上下关系颠倒,架不住高滔滔软磨。曹皇后心思动摇,是啊,侄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那个宰相虽德操天下无双,也要避一些嫌疑的,顼儿一道过去,正好将这种嫌疑免去。再说,无论皇上有儿子,或者宗实做皇帝对自己有何区别?说不定宗实做皇帝,对自己更亲近。
  很亲近的。
  也不能怨她,她虽智商不妖,可平易近人,后宫安定,也是她的强项。
  最后终于答应下来,找到赵祯,将高滔滔请求说出。
  赵祯暴怒,道:“朕还没有死呢!”
  曹皇后脸色巨变,丈夫何等说出这样严厉的话?
  “你将滔滔喊来,”赵祯又道,无风不起浪,为什么这个小滔滔敢说出这个请求,得问问。
  “陛下,滔滔年幼无知,臣妾不懂事。”
  “让你将她喊来!”
  赵祯差一点说出韩琦杠富弼那两个字,絮叨!(写这二字时,忽然脑海里浮现出富弼当时的样子,想笑,因为要服务主角的思想观,下了一些评价。其实身在局中,韩琦做法也不是一无是处)
  曹皇后只好下去喊高滔滔过来,一路上真的絮叨了。
  高滔滔只是笑,不答。问题不要紧,自己在这个姑父面前,还是一个小姑娘呢。大不了到时候撒撒娇,以姑父的性格,顶多几天就淡忘了。
  见到赵祯,恭身施礼,然后又拉着赵祯的手道:“陛下,喊我有何事啊?”
  赵祯就软了,毕竟自小就将赵宗实与高滔滔养在身边,他又重感情,看着这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多少有些感情的,问:“为什么你想让顼儿去郓州?”
  “陛下,你看看你的衣服,你的床铺,为何如此简陋?”
  “朕想为天下做一个表率。”
  “就是啊,陛下想做一个好皇帝,想天下苍生有幸,但想做好皇帝,必须得用好良臣。”
  赵祯闷哼一声,就是用臣也轮不到你们。
  “可是陛下,为什么有良臣你不用?”
  “他在治河。”
  “陛下,郑相公在治河,也可以进入中书,难道真的进入中书就不能主管治河吗?陛下,让孩儿猜一猜,难道郑相公犯了什么错误?”
  “你说什么?”赵祯有些惊诧地看着高滔滔。
  “陛下,一切要以国事为重。将功补过,就算郑相公犯了什么错误的事,以他的功劳也足以弥补。”高滔滔轻描淡写地说道。
  实际她一颗心悬了起来,这是豪赌,赌郑朗在赵祯心中的地位。
  赵祯终于不作声。
  高滔滔又逼了一句:“陛下,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此臣必得为相,否则就是暴殄天物也。”
  不管你以后有没有儿子。或者换成我丈夫为皇储,郑朗必得用好,不但用好,我还要重用,无论他犯了什么错误,只要不是谋反大罪。我让儿子一道去,就是表态的。
  一朝君主一朝臣,以后他还能继续为宋朝效劳。不是为皇位。而是为了这个天下,赵宋的万年基业!
  曹皇后是听不出他们有什么话锋的,吓得变脸变色,喝道:“滔滔,你怎么与皇上说话的。”
  赵祯态度却更加舒缓,道:“奴奴也未必去郓州。若去,让顼儿一道陪她去吧。”
  高滔滔高兴地摇着赵祯的手,道:“陛下,你的心胸怀就象大海一样宽广。”
  曹皇后莫明其妙,为什么侄女顶了几句,反而让丈夫愤怒下去了?说了一会儿话,高滔滔离开。走出来,秋天已经到来,一阵秋风吹来。她后背冷汗涔涔,不由地打了一个哆嗦。
  但还不代表着什么。
  想要成功,还得要大臣努力。
  外面制科考试开始,而且是最严格的贤良方正科。出自汉文帝,被举荐者对政治得失应直言极谏,表面优秀者,则授以官职。汉武帝复诏举贤良,或贤良文学,最有名的就是董仲舒。
  唐宋沿用。主要是选一些文学之士或者直言极谏者。为国家补助民间遗漏的人才或者才学之士,或者勇谏之士。
  但宋朝越来越重视。非得官员中的青年才俊,还是那种特别的才俊,或者名闻举世的大儒,否则没有参加资格。另外还要有公卿诸候王或者郡守以上的高官举荐,经朝廷批准后,才送到朝廷。
  汉代虽次数少,然一试能达到几百人,宋朝虽次数多,往往只有一二人,二三人而已。而中者更少,赵祯朝仅是富弼,张方平,钱明逸,吴奎,夏噩,陈舜俞,钱藻,大小苏外加一个王介,总共九人。
  但还是有人有资格的,例如王安石,欧阳修做过担保,郑朗担保的人更多,可两人不屑。
  其试者不但有才学,举止必须能当得起贤良二字,得人必须做到孝廉。仅这一关,就会无数人刷了下去。然后到朝堂,要亲自面对皇上与各大佬,亲自一策,或者二策,或者三策。
  比如象苏洵,对韵律不精,就可以来试一试贤良方正,但名声又少了资格,资历更不足,没人保举他。
  此次入选的人不少,总共三个人,大小苏,外加一个王介。
  能入选并中试的人,在宋朝都会留下辉煌的印记,包括王介,起初他与王安是挚友,后来因政见不同,发生争岐,一度让王安石感到很不安,胡乱的打压。宋神宗三诏王安石,王安石不就,王介又写了一句“草庐三顾动幽蛰,蕙帐一空生晓寒”,讥讽王安石的惺惺作伪。然后让王安石弄到湖州去,王安石看到他下去,心情大好,刻意写了一首诗相送:东吴太守美如何,柳恽诗才未足多。遥想郡人迎下马,白苹洲渚正沧波。
  王介气得无语,才气好,当场一口和了十首诗,其中一首是吴兴太守美如何,太守从来恶祝鮀。生若不为上柱国,死时犹合作阎罗。
  王安石听后大笑,道“阎罗见缺,请速赴任。”
  其人有四子,外加弟弟与弟弟的儿子,皆登进士,被称为一门九进士,历朝笏满床。
  韩琦进谏,让司马光审三人科策。
  司马光感到很是古怪,想了想,居然也答应了。举贤不避亲仇,若是刻意回避,反而显得真的有同门之嫌。难道这是韩琦给自己出的又一道难题?
  三人将策子交上来,司马光一一观看,看到苏辙策子最为切直,说:“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二十年矣。”
  虽过了一点,可这几年来皇上是每况愈下,郑朗也再三提到此事。
  又说,陛下无谓好色於内,不害外事也。
  更得司马光欣赏,郑朗用乾坤平衡来隐喻,可没有直接讲出来,更无其他大臣进谏,说皇上。你不能这样玩,十阁虽好,可身体要紧哪。
  又说,宫中赐予无艺,所欲则给,大臣不敢谏,司会(三司)不敢争。国家内有养士、养兵之费,外有北狄、西戎之奉。海内穷困,陛下又自为一阱,以耗其遗余。
  又是皇上的晚年时弊,自己日子是过得朴素,可对大臣赏赐过滥了。平时几人也说的,但公开写在策子上又是另外一回事。
  不避亲仇。直接判了第三等。
  不要说赵祯朝,整个宋朝举良方正,或者其他制科考试,皆没有第三等这回事,只有第四等与第五等。上面还有呢,第一第二等,可谁敢想啊。
  这一判引起了争吵。
  范镇怀疑,认为第三等过了,要降等。
  蔡襄支持。说我是三司使,有司会之名,可我做得不好,苏辙怦击朝政,也怦击三司不力,我当之有愧。
  胡宿却认为策不对题,又引了唐穆宗与唐恭宗,比喻盛世,过了。力请黜之。不仅是降等。是通不过制科考。
  司马光却说三人当中。独苏辙最有爱君忧国之心,不可不收。诸宰执也以为当黜。不是一入举贤方正,就得录中的,黜者多,入者少。
  黜苏辙也很正常。
  赵祯道:“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如何说朕?”
  乃收入第四等。
  王安石看了策子,虽是小师弟,可不喜苏辙夸大其词,郑朗不是这样教导的,小师弟也不行,特别不能将自己比之谷永(汉成帝时名臣,汉成帝荒淫,唯谷成敢于进谏),专攻人主以求直名,不肯执写诏书。
  韩琦笑道:“彼策说宰相不足用,欲得娄师德与郝处俊(唐朝名相,性温和,不喜多事)而用之,尚且以谷永疑之乎?”
  不过满朝君臣皆感到好笑。
  不是笑韩琦,宋朝大嘴巴不要太多。而是笑这一门三师兄弟。赵祯于是改副考官沈遘重新审策,先将苏辙处理好,降为四等次,王介不动,仍为四等,又看到苏东坡的策子,觉得文词优美,千古难及,心动了,推为第三等。
  大家一起苦笑,敢情还是在这弟兄俩身上啊。
  不能再争了,再争下去,那就是不给郓州那个主的面子,于是默认。
  谏官杨畋说道:“苏辙,臣所荐也,陛下郝其狂直而收之,此盛德事,乞宣付史馆。”
  赵祯悦,从之。
  司马光还是不服气,苏辙说得多好啊,为什么要降等。于是上书:臣等窃见今岁以来,灾异屡臻,日食地震,江、淮腾溢,风雨害稼,民多菜色,此正陛下侧身克己之时。而道路流言,陛下近日宫中燕饮,微有过差,赏赉之费,动以万计,耗散府库,调敛细民。况酒之为物,伤性败德,禹、汤所禁,周公所戒,殆非所以承天忧民、辅养圣躬之道也。陛下恭俭之德,彰信兆民,议者皆以为後宫奢纵,务相夸尚,左右近臣,利於赏赉,陛下重违其请,屈意从之。……伏望陛下当此之际,悉罢燕饮,安神养气,後宫妃嫔进见有时,左右小臣赏赉有节,及厚味腊毒之物无益奉养者,皆不宜数御以伤太和,乃可以解皇天谴告之威,慰元元穷困之望,保受命无疆之休矣。
  回到朝堂,屡屡听到盛世二字,当真是盛世?
  自己在河工看到许多民夫的生活,有的连咸菜都舍不得多吃,虽辰光是变好了,离盛世还早着呢。
  看到老师当初做得对啊,不但要带,还要经常将皇上带到贫民窟看一看,不然皇上不会触目心惊。赵祯纳之,精力不行了,晚年的赵祯有些象宋真宗那时。
  就在此时,韩琦找到他,淡淡说了一句:“君实,你那篇札子写得好,皇上春秋渐高,我担心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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