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六十章 铲佃
“天亮了,”赵顼也喃喃道。这三年来,他同样熬得难受,终于天光见亮,差一点喜极而泣,道:“诸卿,今天就不要回去了,朕在御苑设宴款待诸卿。”
当天,赵顼开心之下,居然吃醉了,心情激动,当着诸人的面,来到郑朗面前,说道:“郑公,这几年苦了你。”
“陛下,是臣子的本份,只是臣做得不好,以致外面**,臣惭愧啊。”郑朗谦虚地答道。
吃味的人不多,郑朗对权利比较淡泊,国家只能说看到亮光,太阳并未升起来,还存在着巨大的欠负,离不开郑朗,并且郑朗这几年过得最苦逼,不得不承认的。
君臣尽兴而散。
郑朗刚回到家中,王安石找上门来,说道:“郑公,为何西北匆匆结束?”
郑朗主动将西北战事结束,做了谦让,大多数大臣同意的,可是王安石很不满。
“介甫,我说两个人,第一个乃是寇准,寇准澶渊有功,功垂千古,否则有可能我朝早成了半壁江山。但执政能力若分成五等,能划为几等?三等都不及。还有另外一个人,范希文,德操堪称我朝第一,执政能力能划为几等,勉强三等。为何?固执,不会做谦让,或者做了不理智的谦让!虽聪明过人,但没有办好事情。”
执政非是指在地方上的作为,而是在担任宰执时的执政能力,寇准及格分都打不到,范仲淹勉强及格。
抛开两人在历史上巨大的影响力与名气,这个评价却是很客观的。
“你也是如此,朝堂苟和派居多,但要看各自的用心。文彦博昔日刻意邀请我去樊楼赴宴。想要化解我们之间的分岐。我也委婉的同意了,可是文彦博随后又犹豫起来,接着陛下将他贬到洛阳,大约是他产生误会。以为是我的主意。实际与我有何干系?于是带着许多反对改革的士子引发争议,只要我同意的,文彦博就反对,形式类似党同伐异了。然而司马君实有这个心思?”
“这不会的。”
“乘胜追击有两个结果。第一个结果让梁氏彻底屈服,赢得西北和平。这是最好不过。第二个结果,梁氏此女凶悍无比,若不屈服,必将更加反扑,庆历战争开始。如今国家经济情况才刚刚转好,仍担负着巨大的欠负,若再来一场庆历战争,西夏固然更穷困,可我朝呢?若是欠负在一亿以下。我就不会同意了。因此君实的担心也没有什么歹意,我也不敢赌啊。你仔细想一想。”郑朗道。不仅是欠负,未来还有事,河湟,大旱一天天临近了。都是要用钱的地方。
“但妥协与谦让,必须要让得聪明,不能学习范仲淹,谦让于韩琦,结果让君子们产生分裂,遗笑千古。看我第一让,将战俘交换,介甫,难道你不想经营西夏?战争伤亡避免不可免。战俘就不同了,当真用来做劳力?或者学习白起项羽,将他们全部坑屠?想经营西夏,适度的时候还要树立一些恩信,得到西夏就会减少仇恨,容易治理。况且一旦释放,以后战斗不利时,既没有生命危险,会有更多的西夏将士选择投降。有此两条,难道交换不值吗?”
“倒也是。”
“那是,在军事上你可不行的。”
王安石乐了。
“再说第二条,我朝若是用军粮倒贴,使横山羌度过危机,这非是在大败下做的妥协,而是在大捷之下做的仁政之举,横山羌当真不会感恩?不是我朝补贴不了这些军粮,而是梁氏若意识到危机,会不会同意?这一举,是给梁氏出的难题,若同意,我朝有恩于横山诸羌,若不同意,横山诸羌必忌恨之。这样,我做的两条谦让,还能不能称为软弱了?”
“这个我都没有想到。”
“不但你,估计能想到的也没有几人,非是他们不智慧,而是对军事不懂,对西北不了解。介甫,终有一天我会离开朝堂的,不是陛下不信任,乃故事,当真谁能在相位上呆上十几年之久?只要欠负清还,大约就是我离开相位之时。然而谁来巩固这三年的改革成果?至少在经济上国家离开了我之后,就不能离开你。若你继续固执下去,坚持己见,学习寇准与范仲淹,那是否能将这个重担扛起来?”
王安石沉思。
忽然外面传出鞭炮声。
京城人多,每天都有婚丧嫁娶的事发生,郑家上下不以为意,但鞭炮声越来越烈,似乎全城人都在燃放似的。
郑朗迷茫地问崔娴:“娴儿,今天是什么节日?”
“没有啊。我出去问一问。”一会儿崔娴回来,原来去年收支传了出去,有少数人为改革终于结束长松了一口气而高兴,还有一部分人因为有股契与朝廷绞在一起而高兴。治平时韩琦想打银行监的主意,许多股东都吓了一大跳,国家年年改革,年年欠负,赵顼压得抬不起头,这些股东也不是很开心,再欠负下去,只有几条路可走,一是不认账,二是苛压百姓,三是打这些股契主意。国家出现盈余,还是很可观的盈余,甚至不好听的说法,若是再发生庆历战争,只要保持这种健康的经济状况,每年六千万的盈余,也足以将庆历战争的费用勉强维持下来。他们未必知道股契的捆绑作用,可多少知道荣辱与朝廷紧密的联系在一起了。听闻后,十分开心。也有的百姓十分开心,总的来说,皇上与诸大臣这几年执政还能得民心的,没有苛民。还有的觉得西北大捷快的。先是少数人家听闻后放鞭炮庆祝,后来放的人越来越多。
这个鞭炮声就是民意。
听着鞭炮声,王安石道:“郑公,由你主持,有了皇祐之治,嘉祐之治与郑公不无关系。自去年起。熙宁之治又来临了。”
指民间的。国家欠负严重,实际百姓已经在种种惠利的政策下,进一步的休养生息,但前年不能算。乱蓬蓬的一团,去年才能算是真正熙宁之治开始。
“还不能算,只能说终于看到一个良好的开头,然有今天。非是我一人功劳,有你的功劳,有君实的功劳,众人拾柴,火焰才能高起来。正好,今天我心中也比较舒畅,我让人将君实、晦叔、子由他们喊来,大家聚一聚。特别是子由,子瞻去了黄州,有几句话我一直想说。”
同门在郑家欢聚。
赵顼也听到鞭炮声。一会儿得知情由,高兴地将向氏喊到高滔滔处。再摆家宴庆贺。有一件事对他影响很深刻,赵祯死的时候全京城的百姓都在发疯似的痛哭,郑朗一夜白头,但自己父亲大行之时,围观的人有之,哭泣的人无之,有,大臣们在干嚎呢。整整三年了,第一次从鞭炮声中听到百姓对他开始认同。
举起酒杯,带着微微醉意,对高滔滔说道:“母后,当年你让儿臣前去郓州,儿臣现在才知道母后多英明,难怪郑公多次对儿臣说,有事可以请教太后。”
“顼儿,他这么说过?”
“是啊,母后。”
“果然是良臣矣。”
“儿臣想加封他官爵,母后,你想一想,如今朝堂,韩公、文公、曾公、富公皆比郑公官职高(职官),这很不公平。”
“顼儿,不可。”
“为何?”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郑卿功高,本有人忌惮,你再加他官,岂不是让更多的风催之?”
“难道不能加官?”
“倒也不是,若功成身退之时,你可以任意加官,不过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受,多半身退之时,不是受官,而是辞官。”
“儿臣不让他退。”
“你说什么诨话,不过国家有那么多事,他一时半会想退也退不了。”
郑朗“善解人意”,多少维护了高曹向三家,让三个女人对郑朗皆不恶。不过郑朗不会认为这种感情会长久的,在这几年内,三个女人不会改变她们想法的,但十年呢,十五年呢,若郑朗不识相,那时想法就不会一样了。
两次饮酒,赵顼终于喝趴下。
第二天大肆封赏泾原路诸有功大臣将士,对此司马光不是很同意,隐晦地说了一句:“陛下,有功必赏,不过臣害怕自此边境多事矣。”
赵顼根本就没有听进去,又将吴充喊到内宫,说道:“吴卿,朕想让你担任参知政事。”
“陛下,臣没有这个想法。”
“不是朕授命的,乃是郑相公进谏的。”
“郑公?”
“正是他,以前朕与郑公谈到朝堂中大臣谁可胜任首相之职,郑公列举了几名重臣,其中就包括你。”
吴充先是茫然,随后额头上涔出微微的汗水,最后说道:“臣不及郑公远矣。”
郑朗进谏让吴充进入中书,有几个原因,一是张方平丁忧期满,若调回中书,与王安石很不合,再担任地方长官有些屈了,三司使对于张方平来说,是最合适不过。而且张方平资历深,能压制住吕惠卿、曾布与章惇,这三人必须要用的,但防止他们激进,将财政引向极端。吴充或多或少起到这个作用,不过对财政,非吴充所长。从这个方面想,张方平乃是最佳人选。其次朝堂过于和气,对自己未必很有利,师生几人皆位极人臣,没有政敌那可不行的,吴充因为自己提拨了彭思永等人,对自己不满,让他进入中书,也是做一个表率,性质与他提拨欧阳修、文彦博、陈升之性质一样。
赵顼看出第二点,没有看出第一点。
听后有些苦笑,难道朕就这么小心眼?
这两年吴充确实也有些功劳的,能升迁,但将内幕说了出来,你就不要再恨郑朗,大家一起联手将国家治理好吧。
赵顼说道:“昔日我在郓州,郑公对朕说了很多道理,有几句朕至今铭记,用人不能以自己喜憎用人,能对事不能对人,赏罚分明。吴卿。切记啊。”
“臣遵旨。”吴充又羞又愧地退下。
赵顼走到殿后。问:“母后。儿臣处理得如何?”
“还好,”高滔滔啼笑皆非,她在想另外一个人,难怪两人如此合拍。她非是穿越者,否则一定会想到一词,闷骚!
姑父对自己说出那个隐秘,不是给自己把柄。实际是让自己以后劝丈夫或者儿子放心大胆用好郑朗。
郑朗一个德性,一个劲地将政敌往中书塞。
自己与儿子就这么小气么?
但郑朗小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对于史上王安石与赵顼的关系,有人说亲密无间,有人说赵顼一直提防着王安石。皆是笼统的说法,两者皆有。史上赵顼迫于国家危机,对王安石是很信任,采纳了王安石种种治国政策,甚至结为师友关系,单谥一个文字也能证明这一点。
但史上宋朝危机有多重?
大多数史实让某些文人一次次抹杀,难以考证了。还有只言片语文字记载残留下来,比如司马光的进谏。地方官员为了维护财政,多向大户借债。这也是必然的,有银行,却因为郑朗制订的规矩,不敢滥印交子,再说,一半私人股户也不可能让朝廷滥印交子,使银行信誉倒塌。又没有国债券这玩意儿,只能透支未来税务,或者强行借钱。
借了多少,依然很模糊,只知道治平二年时的支出是收入两倍,仅这一年就亏空了一亿多。相信亏空的总数字未必比这一世少多少。
王安石有没有偿还所有欠负,补纳百姓的透支,同样不得而知,不可能留下这个美化王安石记载的。但相信必然偿还大部分。
如此危机下,既奉为帝师,应当给予无限的信任,然而赵顼一边重用王安石,所世无比,一边又将司马光、富弼、文彦博等元勋大臣安排在对垒的位置上,以便达到“异论相搅,即各不敢为非”。
随后王安石两次罢相,与赵顼无关,但第二次罢相后,在王安石经营下,大约欠负问题解决,国家财政又没有多大危机,甚至出现盈余,这也是必然的,王安石只要将朝廷支出控制在一亿三千万以下,史上又将收入维持在一亿六千万到一亿八千万之间,不可能象自己这样将所有欠负与透支一一偿还,甚至还略付一些利息,以安人心,更不会拿出五千万缗钱来裁兵,那么偿还起来会很快。
于是赵顼便没有再召王安石了。
这才是赵顼与王安石在史上关系的真相。
也许自己好一点,至少现在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可千万不能将赵顼当成赵祯,尽管赵顼在自己教导下,处处学着做赵祯。
再说,每一个人都自己想法的,例如自己几个学生,虽劝一劝,也在慢慢改变,但自己能要求王安石与司马光,和自己想法一样吗?那是不可能的。赵顼同样如此。
共患难可以,同富贵更难,到时候自己位高权重,若是有人挑唆,性质又会是两样。
高滔滔认为郑朗有点“闷骚”,这不要紧,尽量不要让这母子二人产生疑心,至少在国家许多弊端真正解决之前,改革未稳定之前,郑朗不想出意外,非是为了权利,而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赵祯临终前的嘱咐。
当然,这一路行来有多难,难得让他数次喊累了……
长亭外,郑朗正在送一人离别。
曾布。
宋史赵顼朝奸臣传有蔡确、邢恕、吕惠卿、曾布、安惇、章惇,安惇和邢恕确实差了一些,但两人现在没任何影响,若郑朗有心,他们就自动会消失了。郑朗最提防的乃是吕惠卿,有才能,可此人野心太大了。对蔡确未置与否,看法有好的有坏的。然而最欣赏的就是曾布与章惇这两个奸臣。就算是奸臣,他们也是真小人。
特别是这个曾布,颇有才干,并且很坚持原则,一生也没有做过类似吕惠卿那种背后捅刀子,或者三面两刀的不好行为。经过一些人的篡改,将曾布列于奸臣传,的确过了,梁启超曾说过,“荆公之冤,数百年来为之昭雪者。尚书数十人。而子宣之冤。乃万古如长夜,吾安得不表而出之。”郑朗很赞同。
而且相对于章吕二人,曾布并没有那么激进,曾一度反对王安石的市易。结果不用说了。市易法惹了一大堆麻烦,收益还很小,甚至将商税、利息与其他收入算进去,实际乃是严重亏又找骂的买卖。
嘉佑二年。曾布与其兄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一道考中进士,于地方上担任多年地方官员,因政绩让韩维聘为开封府检校库监库,又经韩维与王安石推荐,上书言政,提出为政之本,厉风俗,择人才,并且提出八大要务,劝农桑、理财赋、兴学校、审选举、责吏课、叙宗室、修武备、制远人。赵顼看完。十分欣赏,亲自召见曾布。授其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判司农寺。
然后郑朗又将他召见,两人语久,让郑朗再次推荐,进入三司担任条例司使,官升象坐火箭一样,快得让他人瞩目。
看着野外,郑朗说道:“春天不久就要回归了。”
“芳草菲菲,最是可爱之时。”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郑朗忽然吟哦道。
曾布一听,差点跄倒。
“子宣,你想做一个清官,也没有必要非要妻离子散,我家娘子听到你娘子的曲曲新词后,十分仰慕,却没有想到子宣却将她一直留在老家。夫子说,修身齐家治国。不过算我多言了。”
郑朗说的是曾布妻子魏玩,朱熹曾说:“本朝能词妇人,惟有魏夫人、李清照二人而已。”这个魏夫人就是指曾布的妻子魏能。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自从曾布为官后,一直将这个女子留在江西老家。以致这个小才女写了许多语言清丽的愁思小令。当然这个不重要,除非苏东坡那些作品,否则魏能这些小词远没有郑朗所批的每一次朱笔来得更重要。
然后看着远方,说道:“没有想到又冒出这么多新房舍。”
曾布再次愕然。
宋朝人口增加速度之快,也让士大夫们瞠目结舌。本来就很快了,郑朗出现,一次次惠民之举,更增加了这个速度。很早,江东圩提前开发,杭州平安监的出现,实际已经在推动着这个速度增加。南方大开发,更是将人口增加的速度推向极致。两广还没有两百万户,仅有一百八十万户,可从原来的小户,十几年下来,全部变成大户。福建路与江南西路本来人口抽出来一部分,十几年下来,又再次稠密。商业的发展,人口的迅速增加,导致城市规模也在飞快地扩大。不仅是京城,其他各处皆是如此。这两年的休养生息,又再次使人口增加速度提了上去。
这一切,与郑朗不无关系。
郑朗看曾布的表情,知道他误会,又说道:“我自来京城后,几乎两点一线,朝堂,家,几乎未出城了。”
“郑公,属下万分敬重也。”
“不用,是我份内的事,知道我今天为什么不顾你再三劝说,非要送你到长亭吗?”
“属下不知。”
“你此行颇有些麻烦,你升迁的速度快,资历有些浅,虽我用人看才能用人,可外面人不会这样想,送一送,增加你此行声势。”
“郑公,属下不会让你失望的。”
也就是主持河东酒务的投名状事宜,这次投名状钱帛数量大,会产生很多猫腻,还有西域来人了,如何分配,以及如何劝说百姓种植葡萄,都需要一名干吏呆在下面。
于是郑朗挑了曾布到河东亲自主持。
长亭快要到了,郑朗停了下来,眼中出现一丝犹豫。
曾布问道:“郑公,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子宣,你在地方上为官多年,可曾听说过铲佃?”
“郑公,这个真的不能碰,”即便是曾布,听到这一词后,脸上也露出惊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