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六十一章 梦中的美景

  “坐,”郑朗来到长亭里,拍了拍栏杆说道。
  长亭里有人送别,一人眼尖,忽然叫道:“郑公。”
  “你们聊,我与曾子宣说几句话,”郑朗道。
  还聊什么,一个个全部用敬仰的眼光看着郑朗与曾布。曾布与郑朗没有在意,郑朗又说道:“我那有胆量碰这个铲佃?”
  “就是,就是。”曾布紧张地抚胸。
  对于这个弊端,郑朗前世写架空时,绝对不会写的,好象也没有看到其他人去写,但它确确实实存在,而且问题很严重。
  说铲佃必须知道两个名词,永佃权与永佃制。
  唐朝是部曲庄户制度,已经开始出现一些有轻微人身自由的佃农,再者就是中小农,中小农是唐朝征税重点所在。但唐朝总的政策乃是禁止人口流动。到了宋朝,边远南方蛮人地区仍然存在野蛮落后的部曲制度,中原与东南,甚至经济发达的成都府路、河北河东陕西,部曲制皆消失了。不仅宋朝是重视内治,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产物,同时宋朝不再禁止百姓流动,也使得唐朝部曲制无法存在。
  因此一种暂新的制度出现,那就是永佃制。地主拥有耕地的土地所有权,但大地主们不可能有能力将它们全部自己耕种的,必须租种给佃户,佃户与主户签订租约,交纳一定的钱或物,主户只有到时收租之权,佃农却拥有永久性耕种地主土地的权利,俺养鸡种稻种豆,与地主无关,甚至佃农从理论上来说,还拥有退佃权。如郑朗开发南方。俺想过好日子去了。不租种你的地,主户无权阻拦,这是宋朝统治者潜意识里对弱势群体的一种保护。当然,这是一种理论。若没有官府配合,实行退佃会十分困难的,弄不好就吃了官司。另外还拥有转租与典卖佃权,地主也不能干涉。前提是不能影响地主收租子,否则又要吃官司。
  其次就是永佃权,作为弱势群体,理论上制度是站在他们这边说话的,有很大的自由操作空间,并且只要按时交租,可以无限期地耕种所租土地。即便地主的土地所有权发生变化,佃农的耕作权仍不受影响,比如丙租了甲方的耕地,甲方将地卖给乙方。丙方与甲方的租约仍然生效,乙方无权取缔丙方的租约。相反。丙方遇到一些情况,如逃荒,如朝廷开发需要适度的移民,或者有更好的出路,可以随时退佃。
  应当来说,它是封建社会一大进步,具体地要感谢赵匡义,非是赵匡胤,赵匡义重视内治,又不象赵匡胤时要赏赐安抚大量功臣,在他的治理下,永佃制与永佃权渐渐完善。
  这里主户,不仅有各个地主,还有朝廷,例如朝廷的官田、学田、职田、弓箭手田、营田、牧监等。
  田地形式也多种多样,第一种仍是主要耕地,包括稻田麦田,还包括各种茶叶果树的“山”,非主流粮食的杂“地”,山坡上的“山地”。第二种是近海的一些被豪强占有的渔场。第三种是生长莲藕、菱芡、茭草、芦苇的“苔地”、“茭葑地”、“茭荡”、“沙田芦场”等等。第四种是各类草茨地、柴田、竹林。第五种是菜圃、桑地,这类地租最高。第六种是国有或者私有的房舍、房基。特别是第六种,朝廷每年得房廨钱最少有一百多万缗,多时能达到四百万缗。很可观的一笔收入。
  宋朝开国之初,人口并不多,宋太祖时才三百万户,太宗时发展到四百多万户,宋真宗末年变成八百多万户,宋仁宗时,一千多万户。因此主户对佃农相对而言,比较客气,甚至有的佃农对主户不尊重,霸田拖租,宋朝于是不得不立法,对主户进行一些保护。那是宋初,当宋朝达到一千多万户时,性质颠倒过来。
  第二就是豪强的大肆兼并,导致中小农数量减小,佃农增加。甲佃农不愿意租,还有乙佃农,主户渐渐变得苛薄。越是人口拥挤的地区,例如两浙,江东江西,京东,福建,这种现象越重。但仍然有一些地广人稀的地区,地主为了保障土地收益,一度强迫佃农结成永佃关系。还有的自耕农迫于家中的紧急情况,需要钱帛,或者迫于酷吏压迫,能主动将耕地出卖,然后再与买主结成永佃关系。
  佃农只承担力役劳役杂税,不承担赋役,不过越往后发展越乱,佃农去了赋役,主户也不想交赋役,于是直接隐田。没田了,那么租子就白得了。还有极少数人通过层层拍卖佃权,产生一田多主,将自己从一二三等户化成四五等户。现在这种情况比较少,往往弄不好,得不偿失,能惹出一大堆官司。
  最大的弊端非是一地多主,而是这个铲佃。
  理论上佃权是在佃农手中,然而主户利用手中的权势,用种种残暴手段剥夺佃农的佃种权。或者迫使佃农离开,另与新佃订定租约。或者迫使旧佃束手就范,修改原来的租约,增加租粮租钱。是谓铲佃或者为夺佃。
  史上苏东坡就曾在杭州提出铲夺的方法,迫使佃农更加勤快的浚治西湖,以免茭葑闭塞。西湖是治好了,也美化了,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但租种官府葑田茭地的百姓生活却更苦了。还有一种情况,一些乡里的无赖,向主户允许以更高价承租,主户相信他们的话,将旧佃户尽去。结果这些人又不付约,导致主户田地荒芜。然后迫使主户以低价将佃权出售出来,无赖转佃给其他佃农。往往又引起一大堆官司。
  还算是好的。
  其实铲佃的背后,发生着许多悲惨的故事。
  郑朗所带来的不仅是人口更加飞速的增涨,还有查隐田,主户隐田查出来了,要交地的赋税,以前的佃约租子轻。不划算。于是大肆铲佃。强迫佃农重新加租。
  比如江南东路与两浙北路,一些上田原来租子只有三到五斗,这是能承受的,但渐渐增加。有的上田能涨到二石。即便是圩田,一亩地产量精耕细作,如今高产两季合在一起,也不过五石多。佃农不交赋税。可要承担少量的力役,以及杂税,再加上农耕成本,风调雨顺尚得过,一遇灾年,顷刻间家破人亡。
  或者取消佃权,成为逃户,宋朝流民很多,可流民又流到哪里,天下乌鸦一般黑。或者逃到地广人稀的地区,这些地区耕种收获不大。再者,搬一次家,就要添置大量的生产与生活工具,那怕搭一个茅草棚子多少还需要一些钱帛吧。因此在勉强能维护生活的情况下,多数佃农只好过着黑暗的生活。
  永佃权的破坏,铲佃的兴起,造就一大批真正赤贫的七八九等户产生。
  不但是主户参与的,一些地方酷吏也参与了,有的酷吏直接赤裸裸地要求佃农加租,并且公开说,若不愿意,让人铲佃。范纯仁这两年主持监察司,处理类似的情况,共达一百多起。他是好心,可是周边地区全部加租,官田若不加租,不但影响不好,争的人多,往往又让一些地痞无赖占去佃权,或者被小吏变相占去佃权,谋取典佃权钱帛赚其差价。一度让范纯仁很苦逼,郑朗解了围,派人调查一番,适度地根据情况调整了租赁,没有办法,朝廷想惠政,可是好处未必能让百姓所得,所得依然还是地方上的豪强。但加租后,同样也有一些不好的影响。
  总之,铲佃的出现,带来一系列的严重后果。
  不过若碰的话,那将是比清查隐田,甚至比强行推广理论中的方田均税法都是更大的马蜂窝。
  最明智的做法,对此事装聋作哑!
  郑朗说道:“子宣,我朝两税可重乎?赋税可重乎?”
  朝廷有多少耕地不管,那怕二十亿亩地,没有计入户册征不到税,都不能计算进去的。能计算的仅是户册上这五亿亩耕地,这中间包括一些免赋户与朝廷的各类官田职田学田,真正能征赋的只有四亿亩。不过两税收入也不过四千六百万不足,有钱粮帛草以及各种特产,草竹木柴比粮食便宜,布帛与一些金属或者其他特产又比粮食贵。其实这个数字只有六百多文,不足一缗。也就是化为钱,一亩地两税仅需交纳七十几文钱,相当于当地米价的二斗,麦价的三斗,粟价的五斗。就是七十文还包括了各种杂税,以及计入两税之中,但在粮食生产之外的税务,比如一些茶果瓜蔬的种植,一些作坊的杂税等等。
  整个宋朝粮食产量,因郑朗推动,种籽的进化,大牲畜渐多,等等,从两石多点发展到现在,变成两石半多一点。理论上宋朝仍然执行着十征一,最多九征一的比例征收两税。
  朝廷制度也颇人性化,比如产量低的地区,一亩仅征零点几斗,北方仅一斗,一斗多点,南方最高不过三五斗,圩田高不过六七斗。就是这个七斗圩田,而圩田产量渐渐超过了五石。比例仅是八比一。不算很重的。
  不能当真,到了下面各种附加税累积起来,就不是十比一了,会变成四比一,三比一。
  其实郑朗也在整治。
  怕麻烦,做法很隐晦,特别是那个财务报表,各州各县各种财务收入罗列得十分清楚,若没有特殊情况或者天灾人祸,各种税务下降,肯定不对的,未必是多爱民,而是不作为,税少了不是贫困百姓税务减少,而是大户没有交纳。
  对于那些特别恶劣减少的州县,派一些人下去查一查,确认了,官途也到头了。
  还有一种情况,没有特殊情况,税务猛然增加,郑朗同样不喜,也派人查一查,进行处罚。非是中庸做法,让官员自己琢磨,不能苛民,也不能不作为。自己儿将税务轻重给把握好。
  又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对贫困百姓加税,对豪强减税。这个报表上看不出来,可问题也不大,每次夏秋征税之前,用报纸的渠道。又于各州县镇张贴税务征收数量告示。严重超标者。监察司官员接到举报,下去盘查,核实后严惩不怠。
  一点一滴地给百姓更多生机。
  还有许多不好的情况,可作为朝廷。能做到这种地步,算是很不错了。郑朗倒不想征这个两税,但可能吗?
  曾布说道:“郑公,属下依然认为铲佃不可碰。”
  铲佃与朝廷关系不大。多是豪强的贪婪导致。可一碰,打击面太大了,引起**的后果无法承担。
  “碰也可以碰的,比如朝廷进行一些诱导,使兼并现象得以减轻,两税逐步减轻,让百姓耕种有所收获,就不会出售耕地逃避赋税,还有对道德的宣传,也可以强行规订各地区的最高租赁。不过就是后者。也会引起一些麻烦。”
  “是啊,本来清查隐田就带来了许多争议声。”
  “有一个釜底抽薪的办法。两广开发时,福建路与江南西路租赁有什么变化?”
  “郑公想开发夔峡四路?”
  “不大可能了,当初发生太多的故事,当初没有一鼓作气将夔峡四路拿下来,现在欠负如此之重,那有可能拿下夔峡四路?仅多在中书里根据情况做一些微调……我是说的另一个办法。不急。再说,三年三次改革,天下汹汹,我也想安静一段时间。就是改,也是微调,不可能再让天下掀起喧哗。”
  “什么办法?”
  “还没有到时机,现在我仅是一个想法,但无论是什么办法,必须以中原为重。”
  “中的也,京畿稳,天下稳,京畿弱,天下弱。”
  “子宣,你说夫子所说的天下大同,会不会出现?”
  曾布苦笑道:“郑公,你不是在儒学里说过吗,那是最终目标,但仅是一个目标。说良心话,若是将欠负问题解决,即便是现在,在历朝历代的历史上,也算是政治清明了。”
  “也是,这里我写了一些东西,是我的想法,你拿去看一看。”郑朗说着,递出一份策子,又道:“到了河东后,顺便替我留心一下。”
  曾布打开一看,古怪地看着郑朗,说道:“它与铲佃有什么联系?而且会有,有争议的。”
  “铲佃现象越重,此法实施的机会越大,一增厚中原力量,二改善边境经济。我朝比契丹与西夏富裕,两国多有汉民,为何没有吸引力?边境百姓生活太贫苦了。具体的用意,有很多,你一路好好想一想,若有什么好的想法,回京后,也能与我交流交流。”
  “算是郑公对我的考验?”
  “那是考验?我自从政以来,就没有认为以一人之力,能治理一州一县,更不要说一个国家,因此多重大家的意见,群策群力,才能使政务更接近完美。但子宣到了河东后,切记一点,葡萄从种植到收获,需三年时间,自从河东葡萄酒业凋零后,山路多,果子又不能及时运出来,葡萄种植业也沦陷了。可三年时间,百姓必会产生担心,你去了河东,必须进行宣传与鼓励,是诱导,而不是用粗暴手段执行,那么又会引起争议。今年我不想再吵了。”
  “喏。”
  “时间不早,我也回去了,一路保重。”郑朗说完,返回京城。
  郑朗说铲佃,非是为了对付铲佃,相反的,他从中嗅到一个很好的机会。提起铲佃,乃是为他递给曾布手中的那篇策子。
  可当时长亭里还有许多送行的人,包括有几名士子。
  好奇啊,当然听得同样热血沸腾,两人话语并不多,却能听到浓浓的忧国忧民情绪。也听到这个铲佃。有的士子不清楚,回去后打听了一下,原来如此。
  以为郑朗要对付铲佃,确实,铲佃带来许多恶性结果,便写了文章,登于报纸,想要附和心中最大的偶像,进行新的一波改革。
  郑朗看了报纸后,啼笑皆非,扔到一边。
  铲佃不好,可自己脑袋又不是坏掉了,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就是碰,又用什么样的手段碰,得要弄清楚的。
  他在看报纸,赵顼也在看。
  于是在都堂会上好奇地问:“郑公,铲佃是怎么一回事?”
  郑朗解释了一遍。
  “这些人!”赵顼恨恨地站起来,太可恨了,朝廷不过查一个隐田,这些人便用铲佃手段加租,那些贫困百姓怎么能活下去?
  吕惠卿叹道:“可惜保甲法不能在全国推广。”
  保甲法当初设定了范围,东到青齐二州,北到大名府相州晋州,西到邓州,南到徐州。以两京地区为主,不过胶东半岛以及京西邓州西南的襄房除外,主要是拱卫京畿的,挑选禁兵兵源,协助防盗,因此又包括了河北河东南端的少数几个州府,以及淮南路北面二三州。同时它又带有救济性质,也不敢多,多了朝廷负担不起,正是这个救济性质,有效地在京畿地区阻止了兼并蔓延,铲佃现象也很少。但是不可能推广到全国,宋朝户数已经一千七百万户,五等以下户有一千万户,五十万户不交税可以的,一千万户不交税,要出大问题了。
  吕惠卿说的不是废话,又道:“陛下,臣都有一个办法,可以稍稍化解。”
  “说来。”
  “自议青苗法后,议论颇多,于是不得实施。但它确实会产生很多弊端。然而看怎么去做,臣以为再设一监,公私各半经营,发放青苗粮青苗钱,一是打击高利贷对百姓的苛剥,二是许多贫困百姓生活困难,每到青黄不接之时,难以度日,风调雨顺,家人平安还好一,若有一个不好的事发生,要么借高利贷度日,最终家破人亡。要么便卖耕地,加重了兼并,兼并严重,铲佃这些不好的现象就会越来越多。契股必须以善户为主,以赈为主,以利为辅,或有损失,也可以通过其他手段补偿。给贫困百姓生机。”
  这是叶惠卿青苗法的改进版。
  郑朗则凝眉了,怎么又来了!赵顼隐隐有些意动,郑朗立即说道:“不妥。”
  吕惠卿问道:“有何不妥?”
  略有些不悦的,你提出诸监就可以,为什么我提出来就不行?
  郑朗说道:“陛下,臣未来京城之前,韩琦曾说让我小心经营,五年可以将欠负偿还,臣没有那个本事。”
  大家一起窃笑,那是韩琦有意寒碜的。
  “但若没有大的意外,十年估计能勉强偿还。十年后陛下才三十出头,正是当年,陛下有没有想过偿还过后,若是吏治没有败坏,一年又盈余这么多财政,用来做什么?”
  赵顼抬起头,茫然了。赤字才开始减小呢,那能想那么遥远。况且还有西夏与幽云十六州,但就是收回这两处,也要看时机的,没有好时机,有再多的财政,也不能匆匆忙忙地发起进攻。财政是战争必不可少的条件之一,但不是唯一条件。或者就算收复二地,五亿缗钱,六亿缗钱,足够了。十年时光!那么接下来又怎么办呢?
  当然,真出现这种情况,他睡着也能笑醒了。
  郑朗又说道:“陛下,再想远一点,若假设出现这种情况,是否能将两税全部裁去。”
  两税四千多万,折合缗钱不会超过三千五百万缗钱,相对于六千万的盈余,裁去并没有妨碍。但若真到了那地步,想一想,对农民不征任何税务,那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尧舜禹汤也办不到的。
  赵顼激动了,从龙椅上走下来,在大臣们中间走来走去,不但他激动,富弼曾公亮等人想到那时,眼中也闪过无数的星星。真到了那地步,不但赵顼与郑朗,就连他们也会列为贤臣,标书史册,成为历史上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并且理论上是可能实现的,六千多万盈余,冲消四千多万,还有一千多万呢。
  郑朗微笑,说道:“这是不可能的,梦中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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