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火耗

  李威在西域观机行事,然而关中此刻乱成了一团。
  邸报上说先涝后旱,又遭蝗灾。很简单的一句话,可放在实际中,惨不忍睹的。三样灾害,摊到一样,百姓就有的受了,况且三样全部集中到来。几乎关中千里之地,昔日秦襄公一定大秦王朝的八百里富饶的秦川,成了一片荒芜。不要说庄稼了,就连树叶都差点让蝗虫吃光了。
  这次灾害也几乎是唐朝历史上几次特大灾害之一。
  富裕的人家无所谓,甚至许多大地主手中有储存粮食,就着高价抬卖,狠赚了一笔。但穷苦百姓人家中那有什么存粮?
  一看不对了,不但夏收没有了,秋收也会一无所有,于是古代历史多次上演的一幕——逃荒,再次上演。
  逃也无路可逃,往东洛阳等地正下着大雨,自己都吃不上饭了,会有什么救济给你?往北方正在暴乱,敢不敢去?往南方是秦岭大山,除非到梁洲(汉中地区),其他的地区,翻过秦岭还是山区,同样是苦哈哈的群体,只好往陇右逃荒。
  这是在历史上所没有的。
  与环境有关,李威前去,屯田比历史上更多,产量更高,民族关系也比较融洽,构建了一道森严的防线,也比史上安全。本来又有大量汉人百姓已在哪里定居。种种因素,使百姓从一开始感到不对时,就开始陆续向青海逃亡。
  也是不好逃的,毕竟还有一千多里的路。他们不是朝廷前几次安排迁移的百姓,在路上提供路费,管饱管暖,哄着劝着前去迁移的。一千多里的路,怎么办?
  百姓又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十几年,关中多灾多难,也不知道得罪了那一个神灵,这日子没法过了,到青海还是一条出路。听说哪里田多粮多,因此将家中仅有的田地卖给大户人家,凑足了价格高昂的口粮,一家老小向西逃亡。这是有地的百姓,然而更多的佃户怎么办?一路乞讨,但皆在受苦受难,怎么讨?卖儿卖女的,甚至饿极之下,做强盗的,做娼妓的,做和尚的,不一而足。
  李治听说后,暂停了对东突厥的征剿,给了阿史那骨咄录一个重要的喘机。然后将所有粮仓放开,除了必备的粮食余存下来外,皆低价向外出售。可这也不是办法,朝廷低价出售了,大户人家派了部曲与家奴前来购买了,然后高价出售获利。于是又想到了前期李威的主意,粮票制度。这个制度本身是好的,能保证低价粮到达贫困百姓手中。可执行的是人,是官员衙役,倒底有没有到百姓手中,连李威都不敢保障。并且大旱,渭水与广通渠水位很低,不得不转到小船舶上一石一石地向关中运输。降低了效率与速度。
  没有饿殍千里,但饿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
  李治没有办法,只好让刘仁轨回去,留守西京。
  这道诏书给了关中百姓一个缓机,刘仁轨留守长安,有资格有声望有能力,减少灾害带来的危害。
  然而这项诏书下达,却一脚将刘仁轨踢到了长安。此时的长安不是原来的长安,李治在洛阳,所有大臣也在洛阳,踢到了长安,无疑是踢出了朝堂。
  有刘仁轨坐镇,国库里还有两个钱,李治也安了心,继续东向。
  到了七月,到达泰山。
  关中的形势仍然不乐观,可大批百姓逃亡出去,各地的粮食源源不断的抵达,粮价在每斗一百二十几文终于稳定下来。还是一个可怕的数字,一斗是体积单位,粟米是十二斤多点,稻米有可能更多,盐是二十几斤。但这时候一斗粟米会不会有十二斤半?能有十斤就不错了。以唐朝百姓的收入,能不能吃得起一斤十几文钱的粟米?不但如此,粮价涨得这么厉害,其他的物价也带着飞涨。
  另外,黑齿常之在青海也气得跳脚。
  一个关中受害的百姓达到了多少?仅是长安以及邻近各州百姓就几乎达到了五百万人口,十分之一的百姓前来青海,青海也承受不起的。救还是不救,救,青海支撑不起来。不救,后果不敢承担。只好写了两封信,一封写给李威,请他想一个办法解决,一封写到洛阳,也不是到洛阳,要转到泰山的,向李治禀明。后者不指望了,转到泰山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光景,况且这个太上皇还有心思封禅,会不会放在心上?但转到碎叶,黑齿常之也十分担忧,李威不在朝堂上,而是在西域,有些鞭长莫及。
  信走了,黑齿常之还在跳脚,不是行军打仗,对政务,不是他专长的,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怎么办?
  对此李治确实没有多想,只好看粮价稳住,一旦稳住,各地救援的粮食会更多的运达关中,持续不了多长时间,粮价必然下降。大家熬一熬吧,作为皇帝,我算做得不错了,有几个皇帝象我这样关注灾情的?
  这又是一个错误的想法,因为自东汉养成的思维观念,唐朝践商,主要税务是来自老百姓的,能取之于百姓,这是什么时候了,为什么不还之于百姓?不是给你用来封禅挥霍的。
  但他抱着这种对得起的心情,登上了泰山,转了转,感到身体良好,于是产生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自古以来,称皇帝为皇帝,陛下,天子。但他称为天皇。自古以来,封禅以泰山为主,但他下诏在嵩山南麓建造奉天宫,又对大臣说,要遍封五岳。
  此言一出,群臣愕然。
  然而古怪之极,作为李威一派的重臣,李威临走时,再次嘱咐,不得多言,以免授于把柄。于是没有吭声。其他附从的大臣一看李义琰、狄仁杰等人不吭声了,也一个个不吭声。忠于武则天与李治的大臣,同样不好作声。
  如此荒诞无稽的话,居然没有一个大臣反对。
  危难识英雄,监察御史李善感进谏道:“陛下二封泰山,告太平,致祥瑞,与三皇五帝比隆。”
  李义琰很想笑,就是晚年的李治,残暴昏庸也赶不上隋炀帝,作为太上皇一生,也不算太恶,但有什么理由敢与三皇五帝比隆?
  李善感继续说道:“可是数年以来,菽粟不稔,饿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车岁驾。陛下,应当静默反思,以禳天谴。可是陛下不但没有,反而广营宫室,劳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臣是国家的耳目口舌(指他的职责),深以为忧。”
  自褚遂良等人死后,李义府与许敬宗掌权,天下大臣以言讳。即使进谏,也只是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李威强势而出,有了进谏,然而更多有了朝争的色彩。
  只有这次进谏,没有任何党争成份,本身又是一个地道的中立大臣,所以传出去后,百姓称之为凤鸣朝阳。
  李治没有听,但默然之。
  本来此事就此中止。
  可是他开了头,却引出了一个人。北门学士之一刘祎之也在武则天面前进了一谏,这是借着递上草写的诏书时进谏的,没有其他人知道。
  他就说道:“臣在山上遇一耆老,对臣言有忧四。皇帝为勘水利与灾民,遍走河南州县,所居不过数帐蓬而,所食不过当是菽粟而。然而太上皇却兴师动众,不惜巨资,前来泰山封禅。其忧一也。皇帝为了国家边防,再入西域,太上皇封禅之余,萌生遍封五岳之意,欲无止境,其忧二也。皇帝即位,立下诏书,勿得兴修任何宫殿,又裁减宫中用度与宫婢,然而太上皇却再修奉天宫,其忧三也。太上皇广建义仓,灾害到来,却无粮可出,只有皇帝几大储仓拿出粮食救济灾民,其忧四也。”
  这是借一耆老之嘴说出来的,也不可能真有这个老人。
  山东之境,没有遭到灾害,尽管也会受到牵连,比如急征粮食入洛入渭,比如封禅带来的骚忧,可怨言也不会太大。并且也没有那一个老人能说出这么有眼光的话。后面义仓说得也很勉强。这个义仓制度准确来讲,不是来自唐朝,而是隋文帝杨坚弄出来的。不但义仓,还有重人才、设科举、废九品中正制、三省六部制、府兵制,都是杨坚弄出来的,于是让隋朝形成了一个高效的国家,这才大一统华夏。也使国家人口数量几乎恢复到西汉鼎盛时期的人口数量,唐朝过了很久后才达到这么多人口。可没有想到让儿子糟蹋光了。李渊登基后,几乎全部拿来使用,也可以说李唐迅速有乱入治,杨坚占了不少的功劳。
  但几十年后,唐朝权贵太多,吞并严重,税务严重不足。义仓制本义是好的,但最终成了国家谋利的工具,加上出陈入新的损耗,以及官吏的贪墨,导致了这次许多义仓拿不出粮食。可几大新设的粮仓因为储粮多,纵然有损耗与贪墨,还是能拿出粮食的。
  刘祎之刻意加了这一条,是有意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本人算是太后派一系的,毕竟是武则天一手提拨,可也有自己的底线,这几年打了很多交道,知道太后的本领,对国家的贡献,不反对太后掌权。但底线是太后不得称帝,也没有想到过武则天会最后产生称帝的想法。
  因此矛头略略对准了李威,李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下去的话,估计老百姓都会替李威将李治推翻,执掌国家大权了。但本意还是为了唐朝好,一个封禅花了多少钱?而且封禅带来了大部的领导班子,也影响了国家政务的处理。
  再遍封五岳,会产生什么样后果。
  武则天没有说话,也许听见去了,也许她本身也不想丈夫灯枯油尽的身体,在一座座岳啊山啊上折腾了,但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刘祎之离开,召西门翀谨见。
  西门翀到来,武则天破口说道:“你的职责是什么?”
  “供奉讽谏,扈从乘舆。”西门翀不知道武则天用意,只好答道。
  “你既知道供奉讽谏,太上皇要遍封五岳,你不仅身为左补阙,而且身为皇帝昔日身边的最重要幕僚,为什么不进谏?”
  这是很没有道理的话。
  西门翀有进谏的权利,然而不仅是左补阙,唐朝制度中还有御史台的官员,中书省有右补阙,门下省左补阙上还有正谏大夫,都是起监督文武百官,替皇帝进谏错失疏漏之职的。真要追究起来,必须先从御史台官员追究,没有理由找一个小小的左补阙麻烦。
  可是西门翀却吓着了。
  他想了想,说道:“这是大事,臣不敢进谏,若要臣进谏,臣进谏另一事。”
  “什么事?”武则天淡淡问道。
  西门翀进谏了一件事,这件事却揭开了潘多拿的魔盒。
  那就是火耗。
  做官做宋朝的官最好,没有杀头之罪,除了倒霉的岳飞外。而且薪水也高,有的官员薪水加上补贴,有可能达到几千万人民币的收入。明朝的官员最苦,若是不贪没有外路,只能象海瑞那样,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唐朝官员还可,所以李威说裴炎虚伪,象裴炎身为宰辅,除了薪水补贴外,还有永业田、公廨田与职分田,就算他善待佃户,不征多少租子,薪水与各种补贴年收入也接近近千缗钱。各种奖励还不算。
  以唐朝的生活,京师居大之不易,也能过得很滋润。或者交际,他若是交际,有没有吃亏的份。后来史上的姚元崇居住寺庙,已经有证明,此乃是他作伪之态。倒是卢怀慎是一个老实人,不善营资,所以贵为卿相,不免饥寒,所居不蔽风雨。但还有一个住处,另外他上位之时,受的人情多,又是一个老好人,于是上位后,拿出自己俸禄散于亲旧。后面也是导致他贫穷的重要原因,否则还能过上小康生活。
  裴炎需要救济那一个亲旧,难道河东裴家需要他救济?
  但他也有对策,揭开之后,淡淡对人说道:“我虽有些俸禄,然而来源仅于此,又有妻子需要养活,一保将来,二天生不喜奢华。难道做了宰相,非得要过上奢侈的生活,才是好官员?”
  有许多人深以为然。
  李威也拿他没有办法,难道说得没有道理吗?有!
  可是裴炎毕竟是宰相。
  唐朝有多少官员?还有将士,以及豢养的达官贵人,宗室外戚,以及外国“友人”。最少达到几十万人。如果每一个人都要保持裴炎的待遇,纵然有宋朝的财政,这个财政也吃不消。
  而且并不是每一个官吏都会经营,或者家底子良好的。
  然而除了晚年的李治外,自唐立国以来,三个皇帝执政皆称良帝,纵然是官吏,也不敢过份鱼肉百姓。所以便产生了火耗。
  比如武将,多报士兵数量,捞取军饷。或者多报武器消耗,即便没有战争,兵器盔甲总得要维护保养,象一套光明铠重新大修一下,费用有可能达到一贯两贯钱。这也属于火耗。
  各地的文官花样更多。
  比如各地租庸调运向两京,这一路上有损耗也有运费,没有办法计算的,克扣一些,成了火耗。再比如征粮时,斗变得大一点,又是变向的剥削。但有的农民很精明,先在家中量好了过来。但花样又出来了,这叫淋尖踢斛。有的官员为了这个踢斛,特地在家里练功,到了征粮那一天,还嫌功力不够深,加百米助跑,然后来到斛面前,大喝一声,拼命一踢。
  这一踢是做什么呢?
  百姓交粮时,是装入斛中的,有时候有量的,有时候用称的,这要看了,粟轻用称,稻重用量,官员说的算。谷堆在斛里是尖堆形,有一部分是冒出来的。这一踹,冒出来的就会撒在地上。老百姓慌忙去捡,官吏说了,别捡,这是损耗。喂,你还捡哪,想吃官司不成?
  所以这一脚在踢得有功力,越有功力,撒出来就会越多,这些撒出来的,就是属于自己所得。
  布帛亦是如此,有许多花样。
  唐朝在李威授意下,破天荒地部分地区实施了变形的一条鞭法。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连李威都没有想到的进步。又分成了三等征钱。这又是很科学的征税办法。
  唐朝普遍的租庸调制不会变动,然而却出现许多杂税。实际交纳的税务远远不止规定的租庸调制,若是按照制度来交,那么唐朝百姓都能进入幸福生活了。这些杂税一部分进入了国库,但大部分进入了官吏口袋。唐朝也有一些人性化的举动,山区的那么多,到了平原地带,百姓因为运输,多纳了许多徭役、户税、义仓税等,因此分成了三等折克纳税。大体上也与各地实交的税务相当,还为国家节省了大量负担。可这个变法,让一些官吏失去了捞取火耗的机会。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产粮区或者产麻桑区,继续用实物交纳,当初是为了给百姓一个公平的。这些地区火耗仍然存在,可有的地区开始有百姓用金银代替了。但无论是金或者银,因为贵重,所以交纳时都是一小丁,一小块,不起眼。不能这样运向朝廷,官员只好将它们重新融化,融化时必须产生一些损耗,比如杂质,或者金水银汁流失。即便是铜钱,也有许多私铸的铜币,这也不能上交国库的,又产生了新的火耗。
  但朝廷自发行了银宝之后,又发行了更薄的金宝,很小很薄的一块,一块相当于五十文钱。大多数是在商人手中流通,也有部分流向普通百姓,于是百姓用其来交纳税务。
  有的官员心黑,居然将铸好的金宝银宝重新融合,克扣下来,人为的制造火耗。
  今天西门翀在武则天逼迫下,进谏的正是此事。
  他用心是好的,每年国家因此损失了无数的钱帛。然而皇帝为了国库里有多余的钱帛调用,节衣缩食,甚至下明诏,以后勿得修建任何宫殿。很是痛心,他自己又是出身贫困家庭,类似的事情看过很多,并且常时间居于低层官吏,甚至亲眼目睹了一些官员种种做法。特别是听到有官员重新融化金宝与银宝,终于震惊。
  为了防伪,国家铸金银宝,花了很多心血,每一块金银宝出来,都经过很多程序的,这一化再一铸,得花费多少成本?
  一直想说,今天一逼,说了出来。
  但武则天听了脸上却露出了微笑,额首道:“西门卿,此谏谏得好啊,你去吧。”
  “喏。”西门翀狐疑地下去。
  武则天笑,那不是好事的,可不知道哪里错了。找到了狄仁杰,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狄仁杰大惊失色:“你怎么进谏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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