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去留肝胆两昆仑

  众人闻听孙元起有个好主意,齐声道:“你说!你说!”
  孙元起说:“我看泰西诸国,各个大学和学会,通常都会编辑出版一份或数份杂志,名为‘学报’。学报的宗旨,是发表学者研究成果,报告学术发展动态,推广普及科学知识。而我纵观中国,学会在维新变法之前便已出现,也有类似学报的图书出版,不过内容都是有关政治文化的,而非科学知识。如今大学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却未见编辑‘学报’的。即便有,也不过是汇集师生的一些诗文罢了,于科学发展却没有多少益处。
  “现今中国与世界的差距,正在科学技术。但是现在中国的科学技术教育,还非常落后。很多中小学堂的教科书,是由教会传教士编写,以宣传基督教义为目的,内容落后陈腐,所据不过是传教士的一知半解。眼下科学发展,一日千里,我们学生接触的还是人家数十年前、乃至数百年前的皮毛。长此以往,中外差距将越来越大,又何谈追赶上呢?
  “如何追赶?我认为必须面向广大中小学堂学生,从两个方面积极入手:一是普及时下正确的基础科学技术知识,让他们对于事物的认识与世界同步。现在我们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教科书,大体上可以做到这一点。二是介绍世界最新科技发展成果,刊登中国学者的研究成绩,并指出现今学界存在的疑点难点,激发学生对于科学的兴趣,让他们带着问题学习、学习中试图解决问题,进而投身科学技术研究。这个方面,就需要‘学报’来推动了。
  “我们经世大学师生要开风气之先,勇于承担重任,在教学之余群策群力,编辑《经世大学学报》,向全国乃至世界,传播我们的声音!”孙元起话语铿锵,意气风发地说道。
  “好!”张元济首先表示赞成,“中华衰败,首先是因为民智未开。假使国人也有志于科学研究,又何患其落后?”
  在座诸人也纷纷同意,王国维更是举他在日本留学见闻以为佐证:“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组建了数所帝国大学,学报也随之创立。在校学生,莫不以文章登上学报为荣。相互竞争,锐意创新,全国学风为之一新!他们日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即使是东方人,只要努力,也一定能做出不逊色于西方人的成果。’我们炎黄子孙,更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只是孙诒让有些疑惑,试探着问:“百熙,这学报乃是刊登科学的杂志,老朽的书稿,恐怕与之不相干吧?”
  孙元起拍拍脑袋:“怪我没说清楚!”
  然后解释道:“科学,通常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自然科学,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科学技术,具体科目包括大家熟悉的数学、物理学、化学、天文学、生物学、医学等等;另一类是人文社会科学,则较少使用,内容有哲学、宗教学、语言学、文学、艺术学、历史学、考古学、经济学、政治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民族学等。先生你的论著,就是属于人文社会科学中的语言学。”
  “研究文字、历史、词章、教育,也算科学?”这个观点,让在座的都有些疑惑。
  “嗯!”孙元起很笃定地点点头,“所谓科学,就要用科学合理、可以重复验证的手段,研究各学科中的现象和规律,从而得出一个正确的结论。人文社会科学,是研究与人类的教养、文化、智慧、德行有关的科学。先生的《契文举例》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您使用出土的殷商文物,与现存文字资料相对比,通过很多确凿的例子,得出甲骨文字是汉字源头的正确结论。
  “这个结论,前人没有发现、没有说过的,那就是最新研究成果。学报刊登您老的大作,就是向莘莘学子介绍最新的科研方向,从而让他们对中国历史的认识有所提升,激发他们整理研究甲骨、乃至重新认识中国古代历史的兴趣。比如《史记》中有《殷本纪》,现在我们有了殷商的文字材料,两下对照,看看《史记》究竟说得对不对?对了多少?怎么错的?……这样的科学研究,不是很有价值、很有必要么?
  “我国的文化,有数千年历史,由大批杰出的仁人志士和无数优秀的人民大众熔铸而成,形成一个最具特色的社会价值体系。无论世界上的哪个国家,也难以与之匹敌。尤其在个人的素质教育和品德修养方面,更是有很多独到之处。
  “近数十年来,坚船利炮挟带着欧风美雨,席卷而来。一些守旧陈腐之人,把西洋的科学技术视为雕虫小技、奇技淫巧,固执地认为我中华文化是世界最完美、最先进的。这固然不对。另一些有为之士,在效法西方、匡救时弊的同时,则对于我国固有的文化不屑一顾、嗤之以鼻,乃至全盘否定。我认为,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更不对。
  “中华文化,固然是非常优秀。但不是没有缺点,除了在科技发明方面落后西方多多,在文学、历史、哲学、艺术等学科的科学性、系统性、理论性方面,还是有很多缺憾。我们现在提出‘人文社会科学’这个理念,就是号召广大文科学者,从中国的实际出发,以欧美学界的学术成果为参考对象,科学地整理研究我国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构建起一套中国话语的学科体系。而不是机械地套用西方的理论,遗忘本国、本民族的思维方式和实际情况。”
  说话的时候,孙元起不由想起从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中国历史课本中充满了“生产力”“生产关系”“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萌芽”等马氏术语。而今听了这些大学者讲述中国历史,才发现我们民族的过去,是有血有肉、鲜活动人的,有悲壮也有精美,更多时候是农耕士读的和平年代,而不是课本上所说的阶级矛盾不可调和,更不是只有做稳奴隶和做不稳奴隶两种情况。
  崔述在一厢说道:“敝人读了杨惺老主编的《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也深有同感。这历史地理学,自《禹贡》、《山海经》以来,就是显学,比如《水经注》、《洛阳伽蓝记》、《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元丰九域志》、《方舆胜览》、《天下郡国利病书》、《读史方舆纪要》等,皆是其中荦荦大者。然长期以来,一直在史部中作为一类而存在,从没有人想到这是一门独立的学问,而且里面还有这么多道理。读完之后,觉得耳目一新。”
  “以前的学者治学,都各有门径。用湖南的俗话说,叫杀猪杀屁股——各有各的刀路。”皮锡瑞接过话,“究竟怎么治?治什么?不过是凭自己的兴趣。普通学者朝秦暮楚,总是失之浮泛,不能深入。惺老的两个弟子在编好《历史地理学教科书》之后,都有所悟。那熊会贞专注于河道变革,卢弼则用心于秦汉魏晋政区,不过一年时间,就时有新见。惺老大喜过望,见面总说这学校果然是来对了。”
  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沉思。
  这些学者,对于学术研究都大有造诣,只是常常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写诗文、练书法、背经书、读历史、玩古董,样样都来,很少能把全力集中用于某一个问题上的。拿这屋里最年轻的王国维来说,研究领域就涉及到叔本华哲学、心理学、教育学、《红楼梦》研究、词学、戏曲学、历史学、古文字学、简牍学、甲骨学、金石学等等。何况其他人?
  刚才的对话,对大家的治学方法,都是一番很大的冲击。少不了也要思忖:到底自己兴趣在哪里?喜欢的是什么学问?这个学问是个什么样子?所谓的“科学地整理研究”,应该怎么去做?
  过了半晌,张元济才轻声地问道:“叔言先生,你觉得这学报应该怎么办呢?”
  这个历史内,张元济没有投身出版界。而罗振玉数年前就在上海组织农学社,开办农报馆,出版杂志,可谓经验丰富。故而张元济向他询问。
  罗振玉摸摸嘴唇上的胡髭:“却要先请教百熙校长!”
  毫无疑问,自己是所有人中见过学报最多的。孙元起也不推让,应声答道:“首先,我们要组建一个学报编辑部,里面分为文、理两部分,负责各类稿件的审查。理科的负责人,敝人毛遂自荐。至于文科的负责人,还请大家商量着选出一位。”
  大家都笑道:“那自然是叔言先生,毕竟是行家里手!”
  “因为开头几期,稿件来源只有我们学校的师生,所以可以少出几期。初步估计,一个季度一期应该比较合适。春、秋两季是文科,夏、冬两季是理科。每册大小、厚薄要尽量统一。具体尺寸到时候再商量。等以后稿件多了,可以变成两月一期。如果以后文、理学报能分开,那就再好不过了。”
  “学报一律采用教科书中的那种标点符号!如果有些老先生不习惯用标点,就让学生们辛苦些,帮忙给加上。鉴于理科的公式和字母比较多,理科学报将采用横排。”孙元起平日看《申报》、《字林西报》,里面繁体竖排没有标点,可把他坑苦了。所以此次特别指出这一点。“现在是十月份,第一期文科学报就安排在明年二、三月份出版吧。这里已经有了仲容先生的书稿,先登部分,以后每期连载。再请学校的老师学生写一写,嗯,刊登的文章可以给予一定的稿酬。熊、卢二位先生不是有新见解么,请他们写出来嘛!”
  又道:“因为这个学报每个季度都要出版,这事儿我给夏先生写封信,就不要麻烦他们商务印书馆啦。在北京找一家质量好的就行,以后修改、调换什么的,也比较方便。”
  张元济放下茶盏,说道:“百熙校长,不如我们自己办一家印书馆好了。我之前问过叔言先生,这石印和铅印都不是很复杂,不过是前期的投入大些罢了。如果我们打算每季度都印书,倒不如自己开办一个。毕竟以后印考试试卷、随堂讲义,也方便许多。”
  “好,就按你说的办。”孙元起点点头,“如果是我们自己印刷,那学报就先免费赠送,主要给各大、中、小学堂,算是助学劝学。”
  说动手,就动手。
  孙元起趁着下午休息时间,把数学、物理、化学、电子四个系的大二学生全部召集到一块儿。
  这些学生,对于孙元起来说都是老面孔,比如韩蘧、陈骥德他们,跟着自己已经四年;就是那些五湖四海考入经世大学的,也课上课下见了不知多少回。这就是小班的好处,拢共就这几个人,怎么也认识了。不像后世,本科班动辄上百人,老师自然不认识几个学生。就是研究生,一届多的也有数十人,到毕业,导师还认不全。
  师生说笑一番,又回答了学习中的几个问题,孙元起才说出让大家来的原因:“各位同学,今天找大家来,是有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京师大学堂开学在即,可是缺乏数学、物理、化学的老师。他们张大人找到我,希望我能予以解决。按说,他找到我,自然是我去。可是我这个人平日就瞎忙,隔三差五的还要出国几个月。如果去京师大学堂当老师,自然是不合格。我就推荐了几位同学,希望你们能担起这份重任!”
  四周的学生一片静寂,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你们有毛遂自荐的么?”到全国最高学府去做老师,搁在后世,这可要抢破头的!少不得要送礼、拉关系、走后门。孙元起还怕会会有无数人举手,让自己难以抉择呢。结果大家声色不动,鸦雀无声,一片静寂。
  “没有么?去当教习,可是一个月五十两银子!”孙元起抛出“诱饵”。
  下面依然没有什么动静。
  这就要怪孙元起不懂行情了:这个时代,能上学到大学水准的,家庭一般都是非常宽裕的。学生既然来读大学,自是兴趣使然。这五十两银子,人人都不当回事,也就根本不会为此动心。
  孙元起没有办法,只好点将:数学系张纯、顾之麟,物理系韩蘧、陈骥德,化学系胡勋、刘斌,电子学系潘咸、李国秉。每系两人,双保险,防止一人有事儿,把课耽搁了。
  别的人还好,那潘咸在座位上早就扭成了一股麻花。孙元起话音刚落,就迫不及待跳出来:“先生,先生,能换个人么?我不愿去呢。”
  见有人开头,韩蘧、陈骥德、刘斌几个也按捺不住,纷纷要求换人。
  “为什么呀?”孙元起还好奇呢。
  “我想跟着先生读书!人家才大二呢。”潘咸理直气壮地说道。
  孙元起怕他误解,连忙解释道:“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书,和跟着我读书,没什么冲突啊!平日你还在校学习,每周需要去城里上课只有两回的。”
  “那我也不想去!”潘咸不满地说,“我还想跟着先生读完大学,再读研究生,最后研究那电子计算机呢!教书?我不去!”
  看学生挺不愿意的,孙元起也不好逼迫,只好诱导:“潘咸,这电子计算机的研究,绝对是一个浩大的工程,至少需要一个数十乃至上百人的研究团体,齐心协力,花费大量时间才能出成果。你看我们经世大学电子系,每年只招几个人,要组建这个团体就得一二十年功夫。至于研究,那就需要更久了!你去京师大学堂教会他们,他们又可以去教别人。不出十年,就能轻松凑齐一批有志于电子学的人才。在座诸位呵,你们是火种!火种的意义,在于点燃更多的火堆,而不是仅仅燃烧自己。”
  潘咸依旧不情不愿。孙元起只好摆出师道尊严:“那你自己想办法吧!如果别的同学乐意替你过去,你自然可以不去。如果没有,那就是你去!”
  摆平了潘咸,孙元起才继续说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学校想编《经世大学学报》,需要组建一个理科编辑部,负责审稿。希望你们在座的,都积极地参与进来。”
  这活儿是幕后英雄,属于吃力不讨好类型,孙元起还怕没人报名,结果潘咸、李国秉同声喊道:“先生,我报名!”
  韩蘧、陈骥德、周宗武、曾广锡、左功先、刘斌等在座都都纷纷举手报名。孙元起拍拍脑袋:看来,刚才那份工作真的不讨人喜欢!
  “好好,编辑部的人手是多多益善!”人多了,总是好事儿。“如果你们日常学习中,有什么新见解、新发现,也欢迎你们投稿。比如周达你做出的那几道数学题,非常巧妙,就可以写出来发表吗。对了,同学们,投稿发表有稿酬哦!”
  很显然,最后一句被学生无情地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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