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使我一生心事了

  奉天城内,一片萧索,半晌午的大街上竟然空无人迹。
  前些日子,沙俄兵突然斩关落锁,进城拘禁了盛京将军增祺。陡然见城墙、街角站满扛枪持刀的丘八,把城里的居民吓得够呛。传闻三年前,这些大鼻子在北边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上万人,直把黑龙江水都染红了。谁知道这回他们会不会再发疯?有些关系的,早拖家带口出城投奔亲朋好友去了,城内只剩下无权无势的平头百姓。各家各院都本着小心无大过的原则,关门掩户,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孩子哭也得捂着嘴儿。
  国家再乱,升斗小民也是要讨口饭吃的。见街上没啥动静,有些胆大的开始出门讨活儿。眼瞅着进了腊月,本来以为日子会就此平稳下来,结果沙俄兵又突然四处抓壮丁。说是到城外挖沟给粮食,真实到底是啥,谁能说得清?没准被卖到哪矿上当猪仔呢!二次受惊的人们,就像吓破胆的兔子,躲进屋里再也不肯出来。
  没几天,就有了确切消息,说是小日本要和老毛子干一架,他们抓壮丁是到城外挖战壕的。万一打仗,躲着城里还不得跟着倒霉?这一下,不管出城有没有着落,大家都挖空心思往外跑。城里大街上就更没有什么人了。
  在城南张家大院里,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蹑手蹑脚地走进跨院,看看左右无人,闪身进了存放粮食的仓库。小二打扮的少年没有在成堆的高粱米附近逗留,而是绕过谷囤,在靠近南窗下放杂物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刚想轻轻挪开虚掩的苇席,就听到里面有人说道:“聂帆聂子远,你来干嘛?”
  “你怎么知道是我?”那个叫聂帆的少年有些挫败感,掀开苇席就走了进去。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坐在椅子上,就过窗户透进的阳光正在读书,在他左右,摆着几摞书、毛笔白纸砚台,还有个算盘。一个放杂物的地方,经这么一收拾,看上去倒像是个私人小书房。
  看少年光顾看书不理自己,聂帆也不生气,凑近了瞟一眼,又说道:“咦,子兴,你又看物理书?老爷子让背的《左传》你背到哪里啦?我可都背到宣公三年了!这回老爷子检查时,你可不能怨我没通风报信啊!”说着,聂帆拣了块干净地方坐下来,从那几摞书中挑出一本,准备翻阅。
  子兴本来还看得入神,听到聂帆提起老爷子和《左传》,顿时变得兴致全无,搁下手中书:“你个聂子远,真是让人败兴!本来哥哥我想乘着老爷子醉酒,把这几天落下的功课给补回来,你倒好,一来就全给搅黄了!”
  聂帆翻过一页书,才慢悠悠地回答道:“怎么能怪我呢?我可是好心来提醒你的!你就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等老爷子用戒尺抽你手心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想起兄弟我的好了!”
  被他这么一说,子兴神色更加颓败,满脸愁苦。
  聂帆还不罢休:“对了,《左传》你背到哪里呢?”
  子兴挠着脑袋,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想,我背到文公……不对,是僖公二十……也不对,是闵公元年?大概是,我也记不太清了……”
  聂帆顿时抬起头来:“吓!闵公、元年?张泽宇,你这次死定了,绝对死定了,就是你娘请来观音大士也救不了你的!”
  这个少年原来叫张泽宇,字子兴,闻言更是苦恼不堪:“我也不想啊。可是、可是我每次看书就犯困,背了第二句就完了第一句,背了第三局就忘了前面两句,等背第四句,还没来得及去忘,就睡着了……”
  聂帆鄙夷地说道:“胡扯!那你看数学、看物理,我怎么从没见你犯过困?”
  张泽宇拍着脑袋:“我也不知道啊!我要是看到数学符号、物理公式,就算三天不吃饭也不觉得饿,三天不睡觉也不觉得困。可一看到到那些‘之乎者也’,两个眼皮就好比千斤重,愣是往下掉!”
  聂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说说,老爷子是个举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儿子?是不是亲生的?不会是捡来的吧?”
  “不说这个了,伤心!丧气!”张泽宇拿起手中的物理书,不舍地看了一眼,狠狠心才换成《左传》,然后问道,“对了,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你爹不让你干活啦?”
  “酒馆儿要关门歇业一段时间,爹也就由着我了!”聂帆的语气,说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张泽宇有些吃惊:“酒馆可是你爹的**,怎么舍得关门?酒馆关门了,你们靠什么生计?”
  “唉,也是没法子!”聂帆终于叹了一口气,“这些日子,老有沙俄兵来酒馆喝酒,他们嗜酒如命,喝了酒还不给钱。你问他要钱,他就给你说洋文。他们一伙舞刀弄枪的,又不能强要。与其这样被他们吃得关门,还不如自己先关门来得舒心,省得便宜这群罗刹鬼!至于以后生计,暂时还没考虑好,现在家里多少还有点积蓄,先过了这段日子再说吧。”
  原来,张泽宇的老爷子是个举人,做过几任小官,厌倦官场尔虞我诈,就回到祖籍奉天,专心经营家里的烧锅子酒坊。而聂帆的老爹则在奉天城门附近开个酒馆,经常从张家酒坊进酒回去卖,一来二去,两家就熟识了。
  张老爷子是中年得子,夫人疼宝贝儿子好比掌上珠、心头肉。老爷子却一心想教子成龙,从小就用三、百、千、千启蒙,大了开始背诵四书、五经。可这张泽宇偏偏不是学文的料儿,最喜欢那些奇技淫巧,一听到“子曰”“诗云”便周公找上门。直把老爷子气得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差点没用戒尺把张泽宇的两只手抽成熊掌。
  相比之下,作为伴读的聂帆就大为不同了,虽然不是过目不忘、下笔千言的绝顶之资,可老爷子布置的背书、写字,每一次都是保质保量完成。有正面教材的比较,反面典型的苦难史就更为沉重了!不过私下里,兄弟二人关系却是极好的。
  聂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当下轻描淡写地掩过这件不愉快的事:“不说这些了!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本书,递给张泽宇。
  “《警世钟》?《猛回头》?怎么都是宣传造反革命的?咦?这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太好了!”张泽宇每本都翻阅了一下,终于找到自己中意的宝贝,“子远,这些东西你都是从哪里淘换来的?”
  聂帆看张泽宇喜欢,也有些得意:“刚才闲得无事,去奉天普通学堂看了看,结果那里被沙俄兵占了做军营,老师学生都散了。有几封寄到学校的信,沙俄兵不认得字,随手丢在门外,我便捡了来,给你看看。”
  张泽宇手中拿的,正是《私立经世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第二期。他打开杂志,便看见黏在封二上的那则广告《经世大学飞机研究所诚聘英才》。从头到尾看完,不觉怦然心动。眼睛一眨,鬼点子冒了出来,腻声地对聂帆说道:“子兴哥,我能求您一件事么?”
  聂帆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落了一地,这么多年的斗争经验告诉他:这小子又要往外冒坏水!当下挪到三尺开外,警惕地望着张泽宇:“说,你有什么事儿?”
  “听说沙俄兵金发碧眼、血盆大口、身高九尺,我想过几天去看看他们究竟是长什么样,你能和我一起去么?”张泽宇两眼冒着桃心,开始朝聂帆卖萌。
  聂帆赶紧又挪开一尺地:“为什么和我一起?”
  张泽宇往前凑了一步:“第一,哥俩是好兄弟,什么事最先想到的就是你。第二,你能保密。第三,你见过沙俄兵,和他们熟悉,不会害怕。第四,好兄弟应该患难与共。”
  聂帆考虑片刻:“好,如果你能把《左传》背到宣公三年,我便答应你!”
  张泽宇张大嘴巴:自己勉强能背到闵公元年,中间还隔着僖公33年、文公18年,才到宣公。要自己几天之内背诵那么多,还不如直接拒绝来得干脆!半天才嗫嚅道:“僖公三年吧?”
  “宣公三年!”聂帆不退让。
  “僖公十三年!”张泽宇咬咬牙。
  “文公十三年!”
  “僖公二十三年行吗,子远哥!”张泽宇祭出自己无敌卖萌大杀器。
  “那、那就僖公三十三年,不能再少了!否则一拍两散。”聂帆也亮出自己的底线。
  “成交!”
  事实证明,人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激发的潜能是平时难以想象的。比如平时见到“之乎者也”就犯困的张泽宇,为了看沙俄兵,居然在短短数天之内,真的背完了近万字的《左传》僖公部分!
  老爷子大喜过望,认为儿子在自己的孜孜教诲之下,终于开窍了。当即叫人拿来酒壶,开怀畅饮。谁知一高兴,酒就喝得多了那么一点,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浑不知儿子乘机和人出门去了。
  到了聂家酒馆门口,两人站定,仔细打量城门口站岗的沙俄兵。城里人能走的早走了,不能走的也躲在家里,谁也不会跑来城门口找不自在,所以昔日喧嚣吵闹的城门口此时显得颇为冷清,只有几个沙俄兵百无聊赖地守在那儿,其余的不知在哪个避风的角落晒着太阳了。
  张泽宇用胳膊抵抵聂帆:“那几个,有在你们家酒馆喝过酒的么?”
  聂帆仔细瞅了几眼:“那几个,都在我们家喝过!”
  张泽宇点点头,往前走去。聂帆以为他是朝前凑凑好看清楚,也没有多阻拦。结果张泽宇脚步不停,朝那群沙俄兵径直走去。聂帆大惊,想高声喊,又怕闹出什么误会,只好快步跟上去,好把他拉回来。
  见有人靠近,那几个沙俄兵也纷纷收起懒散,端起手中的刀枪,示意孙元起止步。只见张泽宇站定后,从怀中摸出一瓶酒,打开瓶口,稍微一晃,浓厚的酒香就四散开去。站在后面的聂帆狠拍了几下脑袋:今天出门,就觉得他穿的有些臃肿,还以为是怕出门天冷,多穿了些。谁知道里面竟然藏了酒!这小子带着酒干嘛?难道就是逗这群沙俄兵玩?
  那群沙俄兵闻见酒香,刀也拿不稳了,腿也站不直了,一个劲儿地咽唾沫。张泽宇自己尝了半口,又作出一个请的动作。早有忍不住的家伙冲上来,抢过酒瓶,仰起脖子就往嘴里倒一口,半天,说了一句:“cп6o!”
  其他人见状也上来争抢,一人分了一口,喝完全都冲张泽宇竖大拇哥。张泽宇又从怀里掏出一瓶,递了过去,然后指了指城门,意思很明白:我能出去么?
  接过酒瓶的沙俄兵,打开之后闻了闻,大为满意,便很随意的冲俩人挥挥手:“дockoponвctpeчn!”是个人就知道他的意思:你们出去吧!
  见张泽宇出城,聂帆只好跟上。走了城门,聂帆才发泄自己的不满:“子兴,你搞什么啊?不是说来看看沙俄兵么,怎么跑出城了?”
  张泽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洋洋得意地说:“怎么样,子远?哥哥我用两瓶原浆酒,就顺利混出了城,是不是孔明再世、伯温重生啊?”
  聂帆直接无视张泽宇的臭屁,拉住他的手:“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等会儿老爷子酒醒了,知道你擅自出来,还不得动家法啊!”
  张泽宇甩开臂膀,沿着官道先前走去:“我不回去了,要回去你回去吧,不用管我!”
  聂帆愣住了:“那你要去哪里?”
  张泽宇停下脚步,从身上掏出一本书,赫然是前几天聂帆送来的《私立经世大学学报》,朝他晃晃:“我要去北京!我要去经世大学!”
  “你疯了么?”聂帆失声说道。
  “我没疯,我很正常。”张泽宇不急不缓地说道,“子远,我们认识那么久,你应该知道我最大的梦想是什么吧?”
  聂帆没好气地说:“不就是想变成鸟人,能在天上飞么!”
  张泽宇拍了拍手中的杂志:“书里面说,现在美国已经发明一种机械,能在天上飞了。经世大学也想研究,所以招收学生和老师。为了梦想,我一定要去京城看看!既然你知道我的心意,就不要拦我!”
  聂帆已经彻底无语了。
  张泽宇以为聂帆在担心,便拍拍腰上鼓鼓囊囊的钱袋:“子远,你放心,我带够了钱,足够来回的。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说完转身就走。
  走了几十米,回头准备和聂帆挥手作别,却看见聂帆跑着跟了上来,还以为聂帆要来阻拦,便大声喊道:“子远,你不用来拦我!我是一定要去北京的”
  就听聂帆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不是要拦你,我是和你一起去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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