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馆阁江湖并盛名

  “私立经世大学?那是什么学堂?在什么地方?”这个条件让老太后一怔,在榻上微微直起身。
  “回太后,私立经世大学是由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创办,在北京城外靠近香山的地方。”唐国安之前曾数次拜访过孙元起,也去过经世大学,如今因为这事儿,对经世大学可谓了如指掌。
  “噢——”慈禧似乎想起一件旧事,“去年中秋前,哀家去香山赏红叶的时候,发觉路边上热闹不少,还多了一个小镇子,原以为是京城哪家新建的庄园,现在想起,却是那学堂了。”
  “老佛爷这么一说,奴才也想起来了。”李莲英搭话道,“才几年没见,就变出个镇子来,奴才也觉得奇怪,可不及太后,却想不到这一层。不过,那个地方挺偏僻的,洋人怎么爱往哪儿跑?”
  “是啊,那地方要说清幽,远不及香山、八大处;要说靠近京城,那京城周围的地方海了去。”慈禧也有些疑惑:“就说咱们的京师大学堂,可就在城里马神庙,多热闹!里面的师傅、先生,都是海内名宿,乃至东西洋的教师,在全国也是翘楚。怎么洋人还眼巴巴去那个私立学堂?”
  “这孙元起,是孙寿州中堂的侄孙……”唐国安欲介绍孙元起的家世生平。
  “这么一说,哀家记起来了!”慈禧轻轻一击掌,“前些年,听那些西洋公使夫人说过,说咱大清有个格致先生,学问优渥,英吉利、美利坚的洋人都前去请教。那时候孙寿州还是管学大臣,哀家问过他,他说是他侄孙来着!”
  “太后过目不忘,臣等望尘莫及!”唐国安拍了一记马屁,“孙元起家学渊源,少时又被送至美利坚著名学府耶鲁大学堂,并取得博士学位。年方弱冠,就先后出任耶鲁大学堂、麻省理工学院、加州大学等校教授。其后,京师大学堂创立,遂回国任教。外国诸校皆挽留不允,孙元起坚辞,乃许每年在美利坚任教一季度,但薪水依旧。后来,他又以一己之力,创办了私立经世大学,专门培育人才。年前,在国外先后被授予科普利奖、戴维奖、英国皇家学会外籍会员、德国物理学会会员等荣誉,是世界公认之大格致学家,西洋人敬之如神明。”
  “嚯!咱大清还有这等人物?”慈禧在榻上坐直了身子,胃口被吊起来了,“那他现在有多大?”
  唐国安微微一掐指:“尚未到而立之年!”
  慈禧一挑眉。李莲英看出慈禧的好奇:“要不,宣他觐见?奴才也好奇得很呢!”
  老太太一颔首,同意了。
  自从得知敦煌卷子的消息,孙元起就准备往甘肃一趟。可甘肃远在西北,与京城遥隔千里,中间马贼、匪帮多如牛毛,艰难危险之处更胜出国,自然要筹划周密:银子少带,一万两足矣,在国内,叔祖是孙寿州中堂,自己是正六品的官员,这是比什么都管用的金字招牌。随从多带,最好是孔武有力、凶神恶煞一类,瞅着就让人畏惧三分、退避三舍的最好。这些随从,就从学校保安中选拔,自己人,用着放心。干粮、饮水尽量带,毕竟是出差,不是旅行……
  准备这些事的时候,学校又开学了,张元济去江浙一带联系买书、办学事宜,学校只剩下自己和罗振玉两位管事的,少不得一番忙碌。尤其那些学生,颇有听说孙元起获得去年科普利奖的,上门拜谒、道贺的络绎不绝。
  等这些都忙完了,正打算结束行装、踏上旅途,大半夜的宫中来人:宣国子监司业衔、京师大学堂副主办孙元起明日午后颐和园觐见!
  这个请柬来头大,都不带拒绝的。孙元起也没辙,看来只有硬着头皮,会会那位著名的“哟呵,拿啦”老妖婆。
  见大清最高领导人,自然不能和出席科普利奖颁奖典礼一样穿着燕尾服,也不能和平日一样穿着竹布长衫,作为大清体制内的一名官员,必须要朝服顶戴朝靴一个都不能少。这些东西,张百熙送来之后,孙元起就让薇拉收起来,天知道现在放哪儿。大清早的一家人就起床,翻箱倒柜地找官服。
  老赵一大早过来,看孙元起夫妇忙成一团,还以为今天动身往甘肃去呢:“老爷,今晌午就走么?俺也得赶紧收拾去!”
  孙元起在楼上忙,还没顾得上回话。小念祖一个人在楼下玩,奶声奶气地答道:“uncle,daddy要去见老妖婆……”
  “老妖……婆?”老赵没闹明白,还以为孙元起哄小孩时说的浑话呢。
  孙元起听见老赵的声音,就迎了下来,恰好听见念祖说话,顿时以手扶额:看来在小孩子面前不能乱说话啊!昨晚上,宫中来人把全家都吵乎醒了。把人送走后,薇拉因为没有下来见客人,就问问。孙元起随口答道:“宫里来人,让我明天去见那个老妖婆。”老妖婆,是孙元起和薇拉聊天时对慈禧老奶奶的“尊称”,薇拉自然知道是谁。谁知道念祖听了一耳朵,就记住了,还和别人说去。
  “小孩子胡说呢。”孙元起连忙解释道,“昨晚上,宫里面来人,让我今天午后去见皇太后。这不在准备么。这官服、顶戴都不知道扔哪儿了!对了,老赵,你也赶紧帮忙,准备马车什么的,马上要用!”
  老赵这回听明白了,不知兴奋还是咋的,嘴唇直哆嗦,话里都带着颤音:“明白了,老爷!”说完撒开腿往外跑,看着灵活劲儿,怎么也不像四十多岁的人。
  没一刻钟,赵家、郑家以及那些校工都丢下手头活计,被老赵招呼来。自有老赵家的、老郑家的这些相熟进屋帮忙找东西,其他大几十口人站满了一院子。不知道的,还不知出什么大事。
  半晌,终于找到。原来薇拉也不知道这黑乎乎带着一块补丁的衣服是官服,只道是平日不穿的衣物,叠吧叠吧和念祖穿小的衣裤包在一块。拿出来才发现,衣服皱巴的不行,还有一股子怪味。只得赶紧洗涮一回。还好是暮春,天气好,风大,衣服也单薄,估计午前能穿上身。
  一会儿,被扔在旧玩具堆里的官帽也找到了。估计之前是被念祖拿来当玩具,后来失了兴趣,就惨遭雪藏。幸好没破,只是落满灰尘,还有些污垢。这么厚实的物件,即便现在洗了,恐怕午后也干不了,只怕用不上。院子里那些闲人现在派上用场,七嘴八舌出主意:用火炕烘,用草木灰吸潮……然后浆洗的、烧火炕的、准备草木灰的、准备纱布的各色人等都有好几个,惟恐一人不济事,急急飞奔而出。
  官靴最后找到。孙元起平日要么穿皮鞋,要么是内联升的布鞋——薇拉是个外国女子,如何会做中国的传统手工艺千层底?——倒是老赵家、老郑家偶尔会送几双鞋子过来,官靴走路不顺当不说,还捂脚,穿了一回算是尝鲜,就再也没穿过。结果放在角落,被老鼠废物利用,当作磨牙的利器。找到时,官靴已经没了鞋底儿。
  官靴算是没辙了,就算鲁班再世,一时半会儿也修不好。孙元起倒也豁达:大不了穿双鞋帮子高点的布鞋呗!反正自己也不在意这大清的破官。
  老赵张罗好车马,进了院子,听说官靴被老鼠咬了,气得直骂。骂完又起急,满院子转悠。看着老赵“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模样,孙元起反过来还得安慰老赵:“官靴什么的不打紧,找双鞋帮子高点的布鞋凑合一下就行了。大不了,我见太后的时候,腿稍微打个弯儿,这朝服遮住了脚面,谁看得见我穿啥呀!”
  “哪能这样凑合呀!”老赵有些急眼,说话都声大,“不行!绝对不行!……现在骑马进城买双新鞋,也不知来不来的及!”
  “买,怕是来不及。现在日头已经上树头了,进城来回六七十里,骑马怎么也得一两个时辰。”旁边一人低声反驳道。
  老赵正着急上火呢,听到有人和他抬杠,登时回道:“是,进城买不行,你倒给出个主意啊!没注意就不要胡勒勒,胡勒勒有个屁用!”
  “……”那人嗫嚅半天,忽然眼睛一亮:“有了!”
  “快讲!”老赵猛然回身。
  那人指手画脚地说道:“听说,半山居的先生,很多都当过官,自然有官靴,去借来看看有没有合脚,不就行啦?”
  老赵一拍大腿:“讲得对!”当下吩咐人去挨门借官靴去了。
  杨守敬、严复、王先谦他们都在体制内混过,官靴是不缺的。不一会儿,官靴借来,挨个试过。孙元起是生在春风里,长在红旗下,发育绝对良好,自然脚底板也小不了。试了半天,只有严复的官靴勉强合适,还是挤脚,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找好鞋子,就有校工端来一小碗面,看着孙元起吃下。据说,觐见前不可食太多,也不能太稀,以免君前失仪。孙元起没有经历过,只得由着这些人来。
  吃了面,在薇拉、老赵家的侍弄下,换上大半干的官服,戴上官帽,穿上官靴,一旁看热闹的小念祖就认不出自己来,躲在薇拉背后,无论怎么逗弄,死活不肯管面前之人叫“daddy”。对着镜子看几眼,自我感觉都像在演僵尸电影。
  一出门,院子中那班闲人先是一愣,然后齐齐跪倒,“老爷!”“老爷好!”“给老爷请安!”各种声音层出不穷。
  孙元起看见这场景,有种在演戏的感觉,边上再有台摄像机就完美了。想装装作威作福的官老爷,按照印象中清宫戏的模样,倒剪着手,慢慢踱几个官步。回过头,看见薇拉在后面掩口胡卢而笑,也觉得滑稽,自己这副打扮真是沐猴而冠哪。好不容易按捺住捧腹大笑的冲动,才赶紧让大家起来。这次大家回答整齐多了:“谢老爷!”
  老赵吩咐旁人赶过马车,自己弓着腰,一溜儿小跑,到孙元起面前像模像样地打个千:“请老爷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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