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七千村薜荔人遗矢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南方金融危机愈演愈烈的时候,另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在北方悄悄揭开了帷幕。
那是1910年10月下旬的早晨,在中俄边境小城满洲里二道街的张姓木铺后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声,瞬间划破了早饭前的静谧。
张掌故连忙从前头跑过来,咋咋呼呼地喊道:“屋里的,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只见他媳妇跌倒在房门口,面无人色,浑身抖德跟筛糠似的,上下牙齿咔咔作响,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显然她是遇到了极可怕的事。
张掌故心里“咯噔”一声:难道有客人死在店里?
在清末民初之前,交通工具落后,卫生条件恶劣,长途跋涉向来是一件危险性十足的活动。那时候,人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是很好,加上路途颠簸劳累、饮食粗劣不干净、气候变化影响、住宿条件简陋、医疗水平低下……在旅途中生病死亡是很常见的事,几乎每个开客栈的都会遇到。
每次客栈老板遇到这种事,心里都会暗叫一声“晦气”。死过人的客栈,短期内自然没有顾客上门,而且店里死的人还需要掌柜来料理后事,比如请保甲衙役过来验尸,比如买一口薄皮棺材收殓,比如把棺材送到庙里寄存,这些可都要花钱!张掌柜心情不爽,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店里头起早洗漱的人也听到了掌柜媳妇的尖叫,都纷纷围了过来。
张掌柜仗着胆子,上前推开虚掩的房门,让早晨的阳光斜照进屋子里。饶是他胆大如拳,看到屋里的场景也忍不住后撤一步:
只见屋里墙上、炕上、地下全都涂满了血迹,门一敞开,血腥味就扑面而来。两个壮年男子僵仆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想来已经死去多时。他们浑身发紫,却不着片缕,生前必定有一番痛苦的挣扎。i在炕上还有两个人,身上衣物也被扯开,正在艰难地喘息着,不时吐出一大口鲜血,血水顺着土炕的缝隙蜿蜒留下,在凹凸不平的地上积成了紫色的小水洼。
围观的人看见都情不自禁惊呼一声。
张掌柜定定神,对诸人抱拳说道:“店里出了大事,等会儿有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罢,扯起在抖的婆娘骂道:“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去请保长和郎中!”
婆娘这才醒过神来,哆哆嗦嗦地请人去了。
郎中请来之后,对炕上垂死挣扎的两个人也束手无策,很快他们两人也撒手人寰。尽管如此,事情真相却弄明白了:
先前死去的两人是伐木工人,原先在俄国大乌拉尔干活。半个月前,工棚里突然有7名中国伐木工人暴毙。俄国人大惊失色,不但焚烧了工棚和他们的衣服行李,还把其余的工人都赶回了中国境内。6天前,他们来到满洲里,在张姓木铺住了下来。
至于后来死的两人,则是和他们一起睡大通铺的房客,莫名其妙受了池鱼之殃。
既然是病死,掌柜、保甲都松了口气。这年头,哪里不死人?自己生病死的,能怪着谁?当然,边陲小城死的几个人,更不会引起从中枢到省府的更多关注。尸体经过一番检查后,就这样被草草收殓。但人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持续6个多月,席卷半个中国,吞噬了6万多条生命的大鼠疫,就此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
这一天是宣统二年九月二十三日,公历1910年10月25日。
事实上,早在1910年春夏之交,俄国西伯利亚就已经发生了疫情。但西伯利亚人烟稀少,居住分散,再加上俄国方面控制严密,疫情没有扩大。谁知道,病毒最后居然辗转传染到了中国劳工身上。对于疑似染病的中国劳工,老毛子可不会讲什么温良恭俭让,直接就把他们驱逐回国。劳工们万般无奈,只有带着病毒,沿着铁道一路南下。
鼠疫,又叫黑死病,曾在历史上两次世界性的大流行:第一次发生在公元6世纪,致使罗马帝国四分之一的人口丧生,并直接导致罗马帝国的衰落;第二次发生在中世纪的欧洲,公造成2500万人丧生,欧洲人口减少近三分之一。如果清朝官员知道眼下正在东北流行的疫病,就是让欧洲人谈之色变的“黑死病”,不知他们还能继续保持蛋定不?
不过大清官员显然对于传染病的危害认识不足,事实上,那个时代几乎所有人的医疗知识都约等于空白。所以在鼠疫零星爆发的时候,政府部门根本没有过多关注,导致疫情如水泻地、似火燎原,很快传播开来。
等到11月初,病死的人越来越多,实际上此时东三省已经沦陷。河北、山东也先后发生疫情,处于包围圈中的北京一时间变得岌岌可危。直到这时候,疫情才正式出现政府的公文里。
北京官场也对鼠疫畏之如虎,但只停留在书面上和闲谈中。真说到对烈性传染病维护的认识,却没一个人能比得上经历过03年**之役的孙元起。得知东北鼠疫爆发后,孙元起顾不上是否越俎代庖,再次主动给军机处上折子,对疫情提出七点建议:病死者遗体火化;感染者封闭治疗;接触者隔离观察;普通人定期消毒;医护者做好防护;实验室分析病毒;衙门等查杀根源。
很显然,军机处对孙元起的奏折不屑一顾,认为只是书生之论,朱批“知道了”之后再无下文。还能怎么办,总不能自己孤身一人去东北救灾吧?纵使孙元起有千般妙计,此时也只能化作一声长叹。
对于东北的疫情,清政府的措施就是饬令各地地方官严格做好防疫工作。至于究竟怎么做,自己琢磨去吧!但疫情却越来越严重,死的人也越来越多。到12月初,外务部收到俄、日两国的照会,它们以清政府无力控制疫情为名,分别要求独立主持东三省的防疫事宜。
不说俄国、日本这个要求的内容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光是要求本身,就已经戳到了清政府的g点。清政府就像受了惊的猫咪,立马浑身的毛都炸开了:谁说我们无力控制疫情?谁说我们需要外国帮忙?
受此一激,清政府对于东北的防疫事务明显上心许多。按照以往惯例,办理这种事务朝廷都会派出钦差大臣专门统筹负责。一般来说,钦差大臣都是肥差,就是复查案件、视察河工,也能捞到不少油水,许多人都趋之如骛。如今听说是防疫的钦差大臣,却都有些畏缩不前了:水火无情,疠疫更无情!水火到跟前,还有侍卫挡着,疠疫怎么挡?钱财虽好,可也得有命享受才行。
军机处考虑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人选。正纠结时,那桐忽然说道:“之前貌似有人上过奏折,还提出对防疫的几点意见。既然很有想法,那钦差大臣就他吧!”
其他几个人纷纷点头赞成:“好帖!”“顶!”“支持!”
很快,军机章京和笔帖式们就在旧档中翻出了孙元起一个月前的奏折,于是就有了这样的圣旨:“学部左侍郎孙元起,著授为钦差大臣,办理关内外防疫等事务。凡有疫情诸省抚道以下,均归节制。该员需迅速认真经理,毋任传染。俾得早日消除,以卫民生。钦此!”
孙元起得到圣旨之后非常惊讶,但没想到过推辞。自己既然有能力又有机会降低感染捋,减少死亡人数,为什么不去做呢?反倒是他周围的人,从薇拉、莉莉丝到老赵夫妇,从老大人府上的叔伯兄弟到张元济、罗振玉,前后十来拨来劝谏孙元起婉拒这个差事。向来好说话的孙元起,这次却想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要拦下这个脏活累活。
杨度对孙元起的态度却大加赞赏:“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百熙此番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不愧为大丈夫!”
孙元起惊疑不定地看着杨度:“皙子,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
杨度洋洋得意:“自然是夸你。百熙做事,向来是不温不火。时间久了,难免会被人视为平庸。如今你站出来力挽狂澜,让世人知道你除了学究天人外,在处理政务上也同样卓尔不凡,岂不是更好?‘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这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再说了,富贵险中求。此次你能想到担任钦差大臣,确实是招妙棋。在学部熬着,什么时候能熬到尚书?又什么时候才能捞到外放的机会?此番出京只要表现出色,回来肯定升为正二品,以后升迁尚书、督抚的机会就大多了!”
孙元起心里哀叹道:大哥,你又想岔了,这活儿可不是我主动招揽的!
孙元起也不是莽撞之辈,接到圣旨后,便把防疫分成事前、事中、事后三个环节,仔细琢磨其中的要害,需要向朝廷提什么条件。
等考虑成熟,孙元起把幕僚们找来,口述大意,请他们否有违碍之处:“既然我们摊上了这档子事儿,就要做好万全准备,不打无把握之战。主要措施还是按照上一封折子来,关键部分还需要朝廷出面。首先是政策支持,比如对所有可能的感染者,不分男女老幼、贫富贵贱,都要封闭隔离;对于病死者,一律采用深埋或焚烧,鉴于现在东北天寒地冻,挖坑不易,建议以焚烧为主;如果可能,还希望朝廷允许科研人员解剖几具尸体,以便尽早研制抗病药物。”
话音刚落,刘师培便插话道:“将可能的感染者隔离,合情合理,应该没问题;但焚烧、解剖遗体,朝廷不会同意的。我国历来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如此残毁先人遗体,不仅死者家属难以接受,《大清律》上也严厉禁止。
“律法明文规定,即便是家属遵从尊长遗言,将尸体烧化,也要杖一百;若是他人残毁尚未殡葬的尸体,需要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如果家属已经将遗体草草掩埋,再挖出来焚烧,最低也是绞监候!”
新中国成立以前,人们对于祖先遗体的保护意识可谓深入骨髓。挖人祖坟,绝对是比杀父、夺妻还深的仇恨。这也经世大学为什么没有成立西医系的根本原因之一。
对此孙元起也无可奈何:“遗体不深埋、不焚烧,本身就是个巨大的病毒传染源。我们不加以处理,即便其他工作做得再好,也是徒劳无功。如果不解剖遗体,又如何尽快研究出药物来治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