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闷雷宣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空旷的训练场上已经空无一人。张雷如同一个疯子一样在400米障碍疯狂地跑,豆大的雨点落下来,落在他没有眼泪的脸上和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身上。他不知道这已经是跑的第几个来回,只知道疯狂地跑,来宣泄自己内心深处燃烧的火焰。
  “张雷——”
  刘晓飞跑入训练场。
  张雷停都没有停,就是在疯狂地跑。
  刘晓飞冲过来,一把抱住正在爬高墙的张雷,扑到在地上。
  张雷爬出来,不顾脸上身上的泥水,再次爬向高墙。刘晓飞一把又抱住他的腰,直接给他按倒在地上:
  “张雷!你疯了?!”
  “放开!”张雷怒吼。
  刘晓飞按死了他:“你跟我回去!全队都以为你疯了!你再这样干部来了你怎么解释?!”
  “你给我放开——”
  张雷使劲挣扎,刘晓飞别住他的腿不让他起来。
  “你是军人!”刘晓飞高喊,“你是军人!不是老百姓!”
  “放开!”张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刘晓飞向后倒下,起身,已经开始流鼻血。
  张雷爬起身,眼中冒火看着他:“我说过,让你放开我!”
  刘晓飞一脚踢向张雷前胸,张雷敏捷闪过,抱住刘晓飞的右腿要往下摔。刘晓飞腰部一转,左腿起来直接踢向张雷后脑。张雷被踢中了,一下子扑在地上。
  “来啊!”刘晓飞高喊,“你不就想发泄吗?我跟你打!”
  张雷高叫一声扑了上去,刘晓飞抓住张雷的肩膀一个后倒,随即一个兔子蹬鹰。张雷飞了过去,在地上一个前滚翻起来,转身怒吼再次冲上来。两人打成一团,都是散手高手,所以打起来很惊心动魄,拳脚不长眼睛,落到身上都是带响,落到脸上就带血。
  “你们两个干什么?!大下雨的也不让人安生?!”
  两个警通连的纠察在雨中飞跑过来。
  两人都还没彻底丧失理智,立即松开对方赶紧逃窜。纠察也只是象征性地追了一下,就找地方避雨去了。
  两人跑到防空洞入口狭窄的屋檐下,脸上都是五颜六色。
  张雷和刘晓飞对视着,突然之间都是哈哈大笑。
  笑着笑着,张雷哭了起来。
  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扇了他两个耳光:“你给我醒醒!醒醒!”
  张雷不哭了,木然地看着他。
  “你听我说!”刘晓飞高喊,“你没错!”
  张雷看着他:“你都知道了?”
  “对!”刘晓飞还是高喊,“方子君都告诉何小雨了,何小雨当然会告诉我了!你没错!”
  “我喜欢的是我哥哥的女人!”
  “但是你没错!”刘晓飞拍着他的肩膀,“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已经牺牲了!她和你哥哥相爱,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张云,已经牺牲了!你明白没有?!”
  “我不能对不起我哥哥!”
  刘晓飞又扇了他一个耳光:“我跟你说什么了?!你哥哥已经牺牲了!”
  “她说了,她是飞鹰的女人!”
  “飞鹰分队已经解散了!”刘晓飞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飞鹰已经成为历史了!”
  “那你说我怎么办?!”
  “如果你爱她!”刘晓飞盯着他的眼睛,“听着——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勇敢地追求她!如果你没有这个勇气,就放弃她!就这么简单,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她已经是我哥哥的女人了!”
  刘晓飞被噎住了。
  “已经”这俩字的意思,他虽然是毛头小伙子,也不可能不明白。
  张雷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说。
  “我没别的主意!”刘晓飞说,“你接受得了这个现实,你就去爱她!如果你接受不了,你张雷就趁早放手!也死了这条心!否则是折磨你自己,更是折磨她!”
  “她喜欢我?”
  “我怎么知道?!”刘晓飞说,“我怎么知道她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哥哥?!你他妈的是个男人,是个天杀的伞兵!伞兵生来就是勇士!就是被包围的!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是个男人你就给我站起来,是苦你给我吞是辣你给我忍!”
  张雷年轻的脸在雨水的冲击下变得坚强起来。
  “爱,你就去追!不爱,你就放手!”刘晓飞高喊。
  张雷一下子站起来,把刘晓飞掀个跟头。
  “你干什么?”刘晓飞吓一跳。
  张雷站在雨中,仰天长啸:
  “这狗日的战争——”
  一个闷雷,更多的雨落下来。
  张雷急促地呼吸着,大口吞雨水。
  刘晓飞站在他面前:“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我需要时间!我需要思考!”张雷喊,“你不要逼我!”
  “我们是兄弟!”刘晓飞抓住他的肩膀,“生死兄弟!你给我记住了,是苦你给我忍是辣你给我吞!”
  张雷不说话,闪电不断照亮他年轻的脸。
  “如果我哥哥不牺牲,她就是我的嫂子!”张雷苦涩地说。
  “但是,你哥哥已经牺牲了。”刘晓飞提醒他。
  “他是我的哥哥,我的偶像,我心中最好的伞兵。”张雷扑在刘晓飞肩头哭起来。
  刘晓飞不说话,抱住张雷。
  “我的亲哥哥…”
  张雷伤心地说。
  “你也是最好的伞兵。”刘晓飞说,“你会走出来的。”
  在雨声当中,张雷放声哭起来。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太小。”
  倾盆大雨在窗外哗啦啦地下,整个城市几乎暗无天日,偶尔有几道闪电劈开乌云,带来一种苍凉的美。方子君斜*在自己的床头,抱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对着面前的何小雨说。
  “我已经长大了,姐姐。”
  何小雨看着她。
  “我知道,而且你现在也是军人。”方子君苦笑,“军人,就是为战争存在的职业;而又有多少军人,能够经历战争?战争催化军人的成熟,也催化军人的悲剧。”
  “战争已经结束了,你应该有新的生活。”
  “是的,已经结束了。”方子君说,“但是我心里的战争从未结束过。”
  何小雨看着她,不是很明白。
  “你还是太小了。”方子君叹气,“去我的抽屉,把烟给我。”
  “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虽然说着,何小雨还是从抽屉里面把一盒红塔山和一个打火机拿出来,递给方子君。
  “在前线的时候,后方送上来的烟都抽不完。”方子君熟练地点着一颗,淡淡吐出一口烟雾,“我们都抽,谁都想让自己活得清醒一点,遇到炮弹可以躲快点。”
  何小雨看着方子君突然之间变得陌生的眼睛,有一种寒意生出来。
  “觉得我不认识了?对吗?”方子君笑,“小雨,我问你个问题,你别介意——如果战争爆发了,刘晓飞牺牲了,你还会爱上别人吗?”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何小雨说。
  “对,你没想过,因为你没有遇到过。”方子君笑,随即笑容消失了:“但是,我遇到了。”
  何小雨从心底感到悲凉。
  方子君眼中的光芒消失了:
  “我的爱人,在战场上牺牲了。”
  一道闪电将方子君的脸映得惨白。
  “而我没有死,这就是我的悲剧。”
  1986年,我18岁,在前线却已经待了将近一年了。我已经不再惧怕鲜血,不再惧怕残肢断臂,不再惧怕死亡和炮火,也很少再流眼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方伯伯,是你爸爸侦察大队的参谋长。我们很少见面,因为都有各自的一堆工作。
  那时候,大规模的战役已经基本结束,敌人占不到正面战场的便宜,所以打起了特工战。他们主要出动小股训练有素的特工分队,对我们的军事和民政目标进行破坏、袭扰,绑架和暗杀我重要军政人员,甚至袭击医院学校,希望*这种手段来给我方造成难以承受的压力,达到正面战场达不到的目的。
  双方的边境线绵延数千公里,犬牙交错,根本不可能全线布防。于是我们的措施就是以牙还牙,也用小股侦察分队对敌人后方进行袭扰、破坏,使对方感受到同样的压力,最后双方罢手。
  就这样,前线陆续来了很多来自不同军区、不同军兵种的侦察兵。他们都是各自单位的骨干,年轻气盛,身手不凡,也是跃跃欲试。
  在前线的女兵很少,于是我们除了完成自己的医护工作,也承担了文艺演出、出发壮行的任务…
  从天边很远的地方传来炮声,忽而密集忽而稀疏。夜色笼罩下,山谷里面小规模的文艺演出还在继续,《十五的月亮》已经唱得接近尾声。临时充当后台的帐篷里面,方子君在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化妆。帐篷帘子被掀起来,方子君头也不回:
  “我马上就好,先报幕吧。”
  没回音,她回过头。
  穿着迷彩服没戴帽子的张云站在门口。
  “你怎么进来了?这是后台,出去!”
  方子君站起来,毫不客气地说。
  张云一脸深沉地看着她,半天不说话。
  方子君毫不犹豫:“再不出去,我叫人赶你出去!”
  张云突然拿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给我点颗烟。”
  “为什么?”
  “我明天就要上去了。”张云的声音很低沉。
  方子君气得眉毛都要挑起来了:“我告诉你,少跟我来这套!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到这儿的都要上去!出去!”
  张云被不由分说推出去,方子君不客气地拉下帘子。
  外面传出一阵哄笑。
  方子君从窗户往外看去,三四个侦察兵围着张云乐。张云悻悻地把自己的一条中华烟打开分给他们:“我认赌服输!换下一个女兵我再试试!我就不信我这颗烟今天没一个女兵能给我点着…”
  话没说完,一茶缸凉水泼出来浇了张云一头。
  “滚!”方子君站在门口拿着茶缸。
  侦察兵们哄笑着一哄而散,只剩下张云还站在那儿。他抹了一把脸,转身:
  “我跟你说,我是天杀的伞兵…”
  咣!茶缸子都扔他身上了。
  “你就是伞王爷姑奶奶也不伺候!”
  哗!帘子放下了。
  张云想怒,没怒起来,弯腰拿起茶缸子,上面写着:a集团军医院方子君。
  …
  “这是你们第一次见面吗?”
  何小雨听得很入神。
  方子君沉浸在幸福当中,许久才开口:
  “是啊,第一次见面。对于我来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侦察兵。我哪儿管他们是来自陆军还是空军,是装甲兵还是天杀的伞兵?你不知道,他们这群半大孩子上了前线都喜欢找女兵开逗,别提多损了!尤其是这帮侦察兵,鬼机灵!没事就跟女兵套磁,装可怜装悲壮,欺骗女兵感情,别提多可恶了!开始我还傻乎乎地瞎感动,后来见多了,就对他们没好脸了。”
  何小雨笑了:“没想到,这帮家伙上了前线居然是这个样子啊!”
  “女兵,在前线,就是男兵眼中的天使。”方子君笑着说,“其实现在想起来他们也不坏,都是没怎么和女孩接触过的大小伙子,这种心理也可以理解。”
  “那后来呢?”
  “后来?”
  方子君想想,笑了。
  “后来,他又把我气着了。”
  张云用毛笔将自己的名字庄重地写在那面国旗上,顺手递给下一个队员。夜色已经笼罩群山,在这个小小的营地,出发仪式正在举行。张云写好自己的名字就背着冲锋枪站回队列,这个时候看见对面列队走来一队女兵。
  张云在队伍里面找,一下子就看见了排在前面的方子君。
  方子君看不清楚他,侦察兵们都是满脸迷彩,何况当时她对张云也没什么印象。
  首长讲话完毕,喝壮行酒。
  张云算了一下人头,对旁边的弟兄说:“咱俩换换。”
  “为啥?”
  “让你换你就换,一包中华。”
  那个弟兄就往后错一步,张云往左跨一步就换过来了。
  女兵们拿着酒碗,庄严地走上来。
  方子君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但是还是很认真。她向左转,就站在张云面前。张云看着她,眼睛晶晶亮。方子君没搭理他,也没瞪他,毕竟这是要上前线的勇士。
  张云接过酒碗,还没喝,低声说:“方子君。”
  方子君一愣,抬头看他。
  张云笑笑:“我是天杀的伞兵。”
  方子君立即就气不打一处来。
  喝完壮行酒,队伍准备出发,张云突然开口了:“报告!”
  首长就看他:“讲!”
  “我想让女兵给我点颗烟。”张云严肃地说。
  首长想想:“好的。”
  张云就转向方子君,从兜里拿出一颗烟等着。
  方子君咬着嘴唇,突然也喊:“报告!”
  首长纳闷:“讲!”
  “这颗烟我不能点!”方子君语出惊人。
  “为什么?!”首长有点动怒。
  潜台词很明显——我们的勇士可能命都没了,你连颗烟都不能点?!让你点是看得起你!
  方子君不卑不亢:“这颗烟,我等他回来点!我相信,他会回来!”
  首长释然,豪爽地:“好!”
  张云一愣,苦笑。
  方子君得意地看着他。
  张云拿出钢笔,在烟上写了几个字,众目睽睽之下庄严地交给方子君:“这颗烟你收好了,等我回来点!”
  方子君不能不接,气得胸脯鼓鼓的,低声说:“算你狠!”
  “烟上是我的名字,你记住——等我回来点!”张云大声说。
  这种场合,勇士说什么都没人说不行。
  方子君咬牙切齿,但是还是大声说:“祝你凯旋!”随即又低声:“你回来我也不点!”
  张云想想,没说话,笑笑。
  分队出发了,消失在暗夜里面。
  方子君拿着那颗烟,想扔又不敢,只能收好了。
  回到医院宿舍,她还拿着那颗烟。她看见纸篓子,随手就扔进去。突然觉得不合适,急忙翻出来,好在烟还完好。拿着犹豫半天,看见上面写的是“飞鹰张云”,书法很好,笔锋劲道,能在香烟上把字写成这样,显示出张云非同一般的素质。她想了半天,塞进自己床头的花瓶当中。一颗烟和老山兰插在了一起,倒是别有趣味。
  熄灯了,方子君想了半天还是气鼓鼓地,拉上被子睡觉。
  …
  何小雨已经笑得不行不行的了:
  “我说,不就是一颗烟吗?换了我,点十颗都无所谓!”
  “得了!”方子君说,“你不知道这个家伙多气人!他那个架势,那种傲气,就是要我服输!换了你也不可能会答应他任何要求!别管合理无理,总之就是这种人看了就来气!”
  “那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呢?”何小雨问。
  “我也不知道。”方子君陷入沉思,“对他有了担心好像就是知道他的名字开始的吧?如果你对一个兵不了解,你不会有感觉,因为他们对你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你认识了他,你对他就有感觉了,这种感觉倒不一定是爱情,可能只是一种战友之情,你不愿意他出事。但是张云太不一样了,他太傲气了,傲气的我恨不得亲手给他一拳;也让我担心他出事,和他相比我是老前线了,我知道这种傲气可能会给他带来危险。”
  “快!快!快!”主任高喊,“都做准备!我们的伤员马上下来了!”
  炮声清晰可辨,自动步枪声、轻重机枪声连成一片,显示战斗很激烈。野战医院立即开始忙活,方子君和姐妹们一起在腾出手术室,准备急救器材。
  几辆吉普车急驰而至,伤员们被身穿迷彩服的战友们抬下来。
  “医生!医生!赶紧救他!”
  一个侦察兵满身血污,抱着自己的队友嘶哑着喉咙高喊:
  “他肠子出来了!医生!救人啊!”
  方子君和几个女兵接过来。方子君麻利地撕开伤员的迷彩服,撕成碎片。大夫赶紧开始手术。方子君正在递给他剪刀,突然愣住了。
  飞鹰臂章。
  她看见伤员戴着飞鹰臂章。
  “愣什么?!赶快去接别的伤员!”大夫高喊。
  方子君急忙答应一声,前去门口接伤员。她拽住一个满身血污的侦察兵:“你们是哪个部队的?!”
  “空降兵!”侦察兵的耳朵有点不好使了,声音巨大。
  方子君顾不上那么多,也是对着他的耳朵高喊:“张云呢?!”
  “什么?云爆弹?!对,是云爆弹受的伤!他们都是!”
  “我是问——张云呢?!”
  侦察兵仔细听,听清楚了,高喊:“他还没下来!断后!”
  方子君愣了一下,手松开了。
  侦察兵跑过去接别的队友。
  方子君一咬牙,投入到抢救当中,麻利干练。但是她总是仔细辨认每一个伤员的脸,没有发现张云。她的脸上有几分失落,泪水突然流出来。她含着眼泪抢救伤员,手下依旧麻利。
  又一辆吉普车开来,一名伤员送下来。方子君再次迎上去,还不是张云。
  枪声炮声依然密集,方子君流着眼泪在抢救伤员,压抑着心中涌动的情绪。
  黄昏。方子君独自站在医院外面的山坡上,劳累了一天的她洗了脸换了衣服,却掩饰不住已经哭肿的眼睛。
  她突然高喊:
  “张云——我恨你!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她喊完,全身已经没有力气了,腿一软坐下了,大声哭起来。
  带着一个十八岁少女的哀怨。
  一直到哭的没有力气,奇迹还是没有出现。
  巡逻过来的医院哨兵同情地看着她,握紧自己的冲锋枪远远地为她站岗。
  方子君破灭了自己的希望,转过身,摇摇晃晃走下山坡,走向自己的宿舍。这个时候才发现,姐妹们都在帐篷口口同情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又出现了,委屈地扑在姐妹们的怀里哭起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他为什么不回来?…我答应过他,等他回来给他点烟的…只要他回来,我给他点多少烟都可以…”
  姐妹们安慰着她送回宿舍,她看见床头花瓶里面放着的烟,又大声哭起来。
  …
  方子君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
  何小雨抱住她的肩膀,泪水也在陪着她流。
  “当我看不见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已经爱上他了。”方子君哭着说,“他真的是一个大坏蛋,他闯入我的心,又不回来了…我以前从没喜欢过一个男人,从来都没有,我见过那么多出色的军人,从来没有动过心!可是为什么我会喜欢他?喜欢他这个甚至有点讨厌的伞兵?”
  何小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因为,毕竟,张云后来还是牺牲了。
  她只能同情地说:“别哭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清晨,没有朝霞,因为今天是阴天。
  女兵,没有笑容,因为今天是葬礼。
  方子君站在三座新坟前。
  她的身后是一队摘去钢盔的空降兵飞鹰侦察队员,清一色的光头迷彩服飞鹰臂章56-1冲锋枪伞兵靴。
  两名勇士的遗体抢回来了。
  张云没有消息。
  已经是第三天了。
  没有人相信他会当俘虏,这个傲气如同飞鹰一样的年轻侦察兵会成为敌人的阶下囚。
  他的骄傲,足以让所有人都相信他会拉响光荣弹,会将只剩下最后一颗子弹的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所以,飞鹰侦察队已经将他列入牺牲名单。
  方子君洁白如玉的脸上没有眼泪,只有神圣。
  她为了他骄傲。
  她为了自己所爱的男人骄傲。
  因为他是天杀的伞兵,他是傲气的飞鹰,他是杀敌的勇士。
  方子君拿出打火机。
  啪!
  黄色的火焰点燃了。
  带着蓝色的迷幻色彩。
  飞鹰侦察队员们举起自己手中的冲锋枪对天45度角齐声射击,枪口喷出的烈焰在呼唤着自己战友的英魂。
  一滴眼泪,滑过方子君的脸颊。
  火,还在燃烧。
  方子君的眼泪,却只有一滴。
  她的嘴唇翕动着:“我给你点烟了…”
  突然,泪花盈盈的眼睛睁大了。
  一辆吉普车歪歪扭扭开上山坡。
  她不奢望奇迹发生,但是她还是在幻想奇迹。
  车开到飞鹰侦察队营地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侦察兵跳下车:
  “妈拉个巴子的!快来接你们的人!”
  “何叔叔!”
  方子君高喊。
  何志军把钢盔一摘随手就扔一边也不管扔到哪儿:“妈拉个巴子的,你老子方峻还没死呢!你在这儿干什么?——说你们呢!赶紧来接人,张云是不是你们的人?!”
  所有的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方子君手中的打火机已经扔出去了。
  何志军还没反应过来,方子君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几乎是飞向吉普车。何志军吓了一跳:“你个丫头片子跑什么跑?!这车上没你爸爸!”
  方子君哪儿还管他啊?!直接就跳上敞蓬吉普车。
  两个陆军侦察兵看护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战士。
  方子君睁大眼睛,那个战士已经奄奄一息。
  伞兵们冲上来,把战士抬下来:“快!去叫医生!”
  “妈拉个巴子的一时半会死不了,给我找口水!路上捡着的,这小子命大,没受内伤!别看表面,吓唬人的!”何志军接过一个伞兵丢过来的水壶,看方子君眼泪汪汪就要往前跑,纳闷:“你个丫头片子在他们伞兵的地盘干什么?”
  方子君来不及跟他说,就冲入人群,抚摸着担架上张云的脸:“张云!张云!是我!”
  张云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翕动了一下,脸上绽出微笑。
  他在努力说着什么,方子君仔细贴在他唇边听。
  张云全身关节蠕动着,积蓄着力气到喉咙,就是在吐出一个字:
  “烟…”
  方子君泪流满面:“我给你点,我给你点!”
  她拿出那根烟,写着张云名字的烟,高喊:“火!打火机!”
  何志军诧异地看着,好像明白过来了,他右手拿着一颗烟还没放在嘴里,左手拿着的打火机也僵在半空。
  方子君一眼看见了,急忙冲过去夺过打火机:“何叔叔!我用一下!”
  何志军张大嘴看着她冲入人群,连说:“坏了坏了坏了…”
  车上的一个侦察兵就问:“大队长,那是方参谋长的女儿吗?什么坏了?”
  “我说坏了就是坏了!”何志军懊恼地转身指着他们鼻子骂,“我说你们!啊?!妈拉个巴子的差哪儿了啊?!怎么肥水流外人田啊?!多好一个姑娘,怎么就被他们伞兵撬走了?!你们要好好反省!唉——”
  长叹一口气,痛心疾首不是一般的。
  方子君把烟叼在自己嘴里,点着了,咳嗽了几声。她在此以前从没抽过烟啊!她把点着的烟插在张云嘴里,张云叼着烟,吸了一口,满意地笑了。
  方子君连哭带笑:“你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忘着赢我啊?!我欠你的啊?!”
  张云被烟呛着了,方子君急忙夺过烟:“别抽了!别抽了!等你伤好再点!我给你点,你让我点多少我就点多少!”
  泪水吧嗒吧嗒落在张云脸上,滑进张云的嘴唇。
  张云笑了,孩子一样得意。
  …
  方子君破涕为笑。
  “不是真的吧?!”何小雨忍俊不禁,“这是我爸说的话?我的天呐!”
  “你以为是谁啊?”方子君刮她的鼻子,“就是你爸!幸好啊,你跟了刘晓飞,他是陆军!你要是跟了海军陆战队或者是空降兵,你到时候就看你爸脸色吧!绝对比包公还黑!”
  “我爸哪儿黑了?”何小雨嘟着嘴,“那是健康!”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乐了。
  “唉——还是战场上浪漫啊!和平年代,我上高中就被刘晓飞追着了,真没劲!”何小雨嘟嘴道。
  “浪漫?”方子君苦笑,“浪漫,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张云受的都不是内伤,皮肉伤恢复很快,明天他就要回到自己的飞鹰侦察队了。这段时间方子君当然就天天照顾他了,照顾得体贴入微。女人这种动物,是需要降服的;越优秀的女人越难降服,只有更优秀的男人才能成为她的男人。但是女人这种动物,一旦被降服,那么就是死心塌地的对自己的男人好——所以男人们不要怪你的女人对你们不好,那是因为你没本事降服她。降服一个女人不需要什么手段,往往就是那么一个瞬间,你出其不意剑走偏锋,直接就击中了她的要害,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化了,男人就等着享福没别的。
  方子君显然是被张云降服了。
  其实方子君的傲气也不是一般的,但是张云比她更傲。开玩笑,飞鹰么能不傲气么?这种傲气是没有理由的,如同伞兵天生就傲因为他上天的缘故。张云的爷爷是伞兵,父亲是伞兵,他自己也是伞兵,所以这种傲气是天生的。
  方子君再傲气,毕竟她也是女人。
  或者说,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二十二岁的张云就成为她的男人。
  因为,她服了。
  张云在病房收拾自己的行装,夜色已经笼罩这里,医院归于宁静。方子君在他的背后默默地看着他穿着崭新迷彩服的背影,忍着眼泪,脸上却有几分红晕。
  张云正在收拾东西,突然感觉到芬芳。他已经熟悉这种芬芳,他平静地感觉到方子君在背后紧紧抱住他。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方子君紧紧抱住他,因为她知道时间对于她越来越宝贵。
  每过去一秒,张云就距离出发的时间接近一秒。
  也就是距离危险更近一秒。
  方子君的眼泪在默默流淌。
  张云不动,感觉着方子君的拥抱,感觉着她高耸的柔软的胸口贴着自己结实的脊背。
  感觉到方子君的心跳,那么热烈。
  张云慢慢解开方子君的手臂,对着方子君。他的脊背挡住了窗口泛进的月光,于是方子君就在他的影子笼罩下。
  黑暗当中,看不见方子君的脸。
  张云伸手触摸,触摸到一脸眼泪。
  方子君哭出声来。
  “你是坏蛋!”
  “我是坏蛋!”
  “你是大坏蛋!”
  “我是大坏蛋!”
  “你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我是最大最大的坏蛋!”
  方子君哇哇哭了。
  张云紧紧抱着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方子君揽着他的脖子,张云低下头吻住方子君的柔唇。方子君的舌头一下子跳进他的嘴,犹如小鹿一样跳动。张云不敢乱动,只是呼吸更加急促,他不得不和以前一样克制自己。
  毕竟,他是二十二岁的男人。
  而且比别的男人更强壮。
  方子君却不管不顾,流着眼泪吻着张云。
  张云使劲推开方子君,笑了:“你再这样我喘不过气了。”
  “就是让你喘不过气!”
  方子君又覆盖上他的嘴唇。
  张云忍耐着,感觉到方子君的嘴唇移动到了他的脸颊上,吻着他刚刚剃干净的下巴。那里还有细密的胡喳子,扎着方子君的脸和嘴唇。接着小鹿一样的舌头跳动到他的耳朵,他的脖子,他的突出的喉结…
  张云只能强制推开方子君:
  “你别这样,外面有人!”
  “我看谁敢进来?”
  方子君的眼睛在黑夜当中闪烁着泪花。
  两个人都是急促地喘气。
  “子君,我们战后就结婚。”张云认真地说。
  方子君咬着嘴唇,半天,嘟囔出一句话:
  “我想给你怀个孩子。”
  张云跟被雷劈了一样,呆住了。
  方子君扑上来:
  “我想给你怀个孩子,我们的孩子。”
  张云呆了半天:“我会回来的,你等我——战后就结婚。”
  “可是我怕…”
  方子君哭着堵住他的嘴。
  “我会回来的!”张云坚定地说。
  “我等不了你回来,我想给你!”方子君哭着说。
  外面远处,炮兵密集射击开始,间或有高射机枪的粗重射击。
  方子君吻住张云的嘴,张云低下头抱住她。
  “我是你的女人,飞鹰的女人…”方子君哭泣着。
  张云吻着她的嘴唇,吻着她的脸颊,吻着她洁白的脖子。方子君扬起头闭上眼睛,抱着自己的男人。两人倒在行军床上,行军床立即啪一声断裂了。两人都惊了一下。
  外面哨兵跑步过来拉枪栓:“什么声音?!”
  “去去去!”女兵宿舍那边喊,“站你的岗去!没你事儿瞎跑什么?!”
  哨兵悻悻答了一声是,脚步声回去了。
  “没事。”方子君羞涩地笑道,“她们都帮我看着呢。”
  张云眼中又是那种傲气的神情:“你是我的了。”
  “是的。”
  方子君松开张云的脖子,软软地躺在塌在地上的军被上。
  “我是你的了,伞兵。”
  张云的野性被唤醒,哗啦一声撕开方子君军装的前襟,连内衣一起撕裂了。方子君洁白高耸的**一下子崩出来,她惊恐地低声叫了一声捂住自己的前胸。
  张云的动作温柔下来,他吻住了方子君的嘴唇:“你是我的女人。”
  方子君点头,手缓缓松开了。
  外面的炮声还在继续,张云的手却温柔起来。方子君乖巧地将自己的身躯抬起来,让张云脱去自己的军装和内衣。她闭上眼,等待着自己的成人仪式。
  当张云攻入方子君的城门的时候,她痛楚地叫了一声。
  “疼吗?”
  张云立即停住。
  方子君睁开眼,抚摸着张云满背的伤疤,流着眼泪:
  “我想你,更疼。”
  随着张云的攻势加强,方子君脸上的痛楚掺杂了一种复杂的表情。这种表情圣洁而又充满诱惑,在这样一个纯真的女孩脸上是那么矛盾地统一在一起。一种奉献的快乐从她女性的身体深处涌现出来,她不由地叫出声音。
  这种声音不再痛楚,而是充满了快乐。
  她吻着他的耳朵,在他的耳朵旁边低声呼唤:
  “我,爱你…”
  当男人爆发出来,方子君终于不能再忍受那巨浪的冲击高叫出来。
  远处炮声又开始了,带着死神的尖啸。
  在提醒他们,这里还是战场。
  …
  天亮了,他走了。
  她站在山坡上看着吉普车远去。
  一直消失,也没有离去。
  …
  “你,你怀孕了么?”何小雨睁大眼睛问。
  方子君遗憾地摇头:“没有,我那时候不知道还有安全期。我给他的那天,正是例假头一天刚走。”
  何小雨长出一口气,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落。
  “我第一次见到张雷,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方子君说,“因为他太象他哥哥了,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会毁了张雷。我不爱他,也不可能爱。我和他的哥哥曾经在一起,我怎么可能还和他在一起呢?”
  何小雨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反正…”何小雨想了半天说,“你自己得好好合计合计,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就算你不和张雷在一起,你也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啊。”
  方子君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
  “天亮了。”
  方子君脸上绽出一丝笑容。
  “可是,已经没有飞鹰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哭了一夜的红肿眼睛又渗出眼泪。
  何小雨从背后抱住她:“姐姐,你太苦了…”
  黄昏的余晖当中,张雷坐在学院的攀登楼上吹口琴,吹的曲子是弘一大师填词的《送别》。
  刘晓飞和何小雨坐在他的身后。
  何小雨轻声合着口琴的旋律唱起来: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扶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
  空灵的歌声敲击着天堂之门。
  张雷的口琴声音渐渐弱下来了,他看着远处苍莽的群山,眼泪慢慢流出他深陷的眼窝。一周的时间,让他消瘦了一圈。原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更加显得如同岩石一样坚硬。
  口琴是方子君托何小雨送来的,还有她的一张纸条:
  “这是你哥哥留下的,应该你收藏。”
  没有落款。
  张雷太熟悉这个口琴了,当时他跟哥哥学口琴就是用这个开始的。
  从小他们弟兄就是多才多艺,无论在大院里面还是在学校都是女孩们眼中的明星。张雷很崇拜自己的哥哥,他的哥哥是那么出色,出色到了他在少年时代都不能容忍哥哥和女生谈恋爱的事实,甚至想出各种方法去破坏。因为他觉得那样的女孩配不上哥哥,哥哥是属于那种小说里面才会出现的完美女孩的…
  是的,方子君是这样的女孩。
  只有她配得上哥哥。
  但是哥哥牺牲了,牺牲在那片热带丛林深处。
  留下她那颗破碎的心在世间游荡。
  哥哥走了,真的走了。
  张雷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流淌下来。
  刘晓飞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张雷没有回过头,只是回过手握住他的手:“我没事。”
  “我们还在一起。”刘晓飞声音嘶哑,“我们是兄弟。”
  张雷点点头。
  何小雨也伸出手放在他们的手上:“我们也是兄弟。”
  张雷笑笑,泪水又流出来。
  “给哥哥磕个头吧。”刘晓飞说。
  三人起身,张雷把口琴放在南边的楼沿上。
  何小雨拿出一包软中华:“子君姐告诉我,你哥哥最喜欢抽这个烟。”
  张雷点点头,打开烟,抽出一根点着了,插在口琴前面的砖缝里。
  刘晓飞也点着一颗,插在张雷的烟旁边。
  甚至从不抽烟的何小雨也点着一颗,插在张雷的烟另一边。
  三根烟袅袅散着青雾,在余晖当中升腾,和背景的青山浑然化为一体。
  军帽都摘下来,三个人将军帽放在身边,慢慢跪下了。
  “哥哥,我们给你磕头了。”张雷说。
  “哥哥,从此以后我和张雷就是兄弟,无论生死,永不分离!”刘晓飞庄重地说。
  “哥哥,我替子君姐,给你磕头了…”何小雨咬着嘴唇,努力不哭出声。
  三个青年军人,对着南方,对着那看不见的热带丛林,对着那埋着忠魂的苍莽热土,用中华民族最古老最庄重的仪式来纪念他们的兄长、这个民族最勇敢的勇士群落当中的一员。
  那消失在黑夜当中再也没有飞回来的飞鹰。
  张雷伏在楼顶,手指抠着砖缝,额头贴着冰冷的砖头,脊背抽搐着。哭声传出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对兄长的思念之情,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攀登楼上空。
  只是不知道,天堂的哥哥能不能听见?
  “韩振东!”
  “到!”
  “刘晓飞!”
  “到!”
  “陈建国!”
  “到!”
  “张雷!”
  “到!”
  …
  随着队长利落的口令,八名学员迈出队列。
  刘晓飞有点摸不着头脑,看着面前站着的队长和副院长,还有一个不认识的中校。
  经过心灵炼狱的张雷已经没有当初的那种初生牛犊的感觉,变得沉默老练,只有眼中还是那种不变的傲气。
  队长合上名单:“其余的人,带回!”
  副院长是少将,但是对身边的那个中校很客气:“小雷,怎么样,这几个就是我们侦察指挥专业最好的学生了。人我交给你,但是你得给我注意安全。”
  姓雷的那个中校点点头,居然没说话。
  学院领导和队长等都走了,操场的角落只剩下雷中校,还有就是学院警通连的连长。警通连长大家都熟悉,侦察专业的没少闹事,所以彼此都是熟人。只是这次祖籍山东的警通连长没有往日那种鸟味道,变得非常严肃。
  戴着金丝边眼镜跟学者一样斯文的雷中校没有那么严肃,随便招招手:“都坐下吧。”
  就都席地而坐。
  “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雷克明,是总参情报部的。”雷中校淡淡说,“你们现在由我指挥,一直到任务完成。”
  大家都打量他,也在纳闷是什么任务。
  “两个月前,我把一个人藏在了陆院警通连的禁闭室。”雷中校摘下军帽,有条不紊地梳理自己头上已经显出秃顶的头发,“现在我接到命令,把这个人带回北京。”
  大家静静地听着。
  “这个人的背景我也简单介绍一下,你们也应该知道纪律。”雷中校看着他们的眼睛,大家心中不由都是一寒,如同看见了眼镜蛇的信子。“他也当过兵,后来经商,再后来涉足走私。本来这种案子不是军队管,但是他的关系网和利益集团涉及到某些部队的高层领导,地方警方和海关都处理不了,所以案子就转到我这里来了。为了保密起见,对他进行密捕以后就秘密关押在陆院,这是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我不用担心他服毒自尽,或者哪天突然上吊,我想表达的意思你们都清楚了。你们虽然是学员,但是也是军人,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们要跟我一起秘密押解他回北京移交给地方有关部门,你们将持有枪械,但是不到万万一不能开枪。”
  大家都听得如同天书。
  “军区特种侦察大队将抽调一个排担任外围警卫和开道,你们是贴身看守,跟我在一起。”雷中校戴上军帽,“你们学的是侦察兵,就应该知道侦察兵的规矩。从现在开始,你们断绝和任何人的联系,由警通连长带你们去准备。一个小时时间,领取武器和通讯器材。去吧。”
  “起立!”警通连长起身喊。
  八名还没反应过来的学员起身。
  雷中校正要转身,突然想起来,转身对警通连长吩咐:“对了,给他们准备纸笔和信封。”
  大家更纳闷,要这个干什么?
  雷中校没有表情:
  “留下遗书,有备无患。”
  毛还没长全的军校学员们脑子都蒙了一下。
  雷中校转身走了,学员们渐渐回过味道来。
  “便步走。”警通连长一挥手,“警通连连部。记住啊,你们上厕所都必须是两人以上。不是不信任你们,这是规矩。”
  在连部的会议室,警通连长把信封和纸笔交给每一个学员,看看表:“二十分钟时间,写吧。桌子上的烟你们可以随便抽。”
  他转身走到门口坐下。
  屋子里面的气氛是凝重的。
  张雷第一个拿过纸笔,想想:“报告!”
  “讲。”
  “我还要一个信封。”张雷说。
  “给谁写?”
  “对象。”张雷斩钉截铁。
  警通连长想想:“还有谁需要多的信封,举手。”
  刘晓飞举手,还有三个学员举手了。
  警通连长对外面的文书说一声,又拿来五个信封。
  “你谈对象了?”刘晓飞低声问张雷。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张雷难得开了一句玩笑,“写你的吧,等任务结束我再跟你说。”
  刘晓飞还是为兄弟高兴的,但是时间有限而且场合不对,他还是赶紧写信。一封给爸妈,一封给小雨。
  张雷写完给爸妈的简短遗书,拿过信纸,想了想,用钢笔在上面写下:
  方子君同志…
  他想了想撕掉,直接在纸上写着什么。张雷匆匆写完,直接装入信封,在信封上写上“军区总医院方子君同志”,塞在自己写给父母的遗书下面交给警通连长。警通连长也不看,就直接都装入一个盒子上了封条。
  张雷点着一颗烟,刘晓飞刚刚写完。
  “你对象到底谁啊?”刘晓飞好奇地问。
  “我牺牲了你就知道了。”张雷奇怪地笑。
  武器拿进会议室。每人领到一把五四手枪和一支85微型冲锋枪,还有一把俗称“攮子”的侦察兵专用匕首,接着开始领取子弹压弹匣。毕竟是学员,有的学员压子弹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张雷叼着烟,仔细检查着自己的武器。他哗啦一声拉开枪膛,看着保养情况。接着就熟练地往弹匣里面压子弹,手一点都不哆嗦。
  他等待真正的战斗,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
  禁闭室的门哗啦一下打开。
  “出来吧。”
  雷中校的声音严肃,但是不严厉。
  站在他身体两侧的刘晓飞和张雷就看见一张惨白的脸。这张脸上浮出笑容:“老雷,能不能别这么一惊一炸?”
  “今天你已经被正式批捕了,这是逮捕证。”雷中校拿出逮捕证,“高检委托我们把你带到北京,签字。”
  他看看逮捕证,苦笑:“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想好了,我坦白,反正我也活不了了。既然没人救我,我何必保他们?”
  “这是司法程序的事情,你可以和中纪委、高检还有海关总署的同志们谈。”雷中校接过他签字的逮捕证,“老赵,委屈你一下。”
  张雷走过去,给他戴上手铐。
  老赵看着张雷的眼睛。
  张雷不说话,和刘晓飞一边一个夹住他往外走。
  雷中校和他们三人被其余的学员围在中间,径直从警通连的连部走廊穿过去。
  走到楼下,看见阳光,老赵贪婪地抬起头,呼吸。
  一辆带警报器的丰田大面包等在这里,车上的牌照已经摘下来,车窗前面放着一个“警备”红牌。司机不是陆院的,是雷中校的人,一看也是那种精明干练的,迷彩服上没戴军衔,腰部鼓囊囊的,也是揣着家伙。
  “老赵,配合点。”雷中校说,“我不想你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有人比你更看重我这颗脑袋。”老赵笑笑,“我的脑袋现在值钱了,不知道他们出多少钱买。”
  “这个不用你操心了,我不会让他们得手的。”雷中校指指四周的学员,“这些都是你的晚辈,你的小师弟,你别让这帮小弟兄作难。”
  老赵点点头:“我知道,你肯定研究透我了——走吧,我还是个汉子。陆院养了我四年,我不会对他们下手的。”
  上车后,张雷坐在老赵旁边,刘晓飞坐在他后面。老赵把手放在腿上,雷中校坐在他隔着通道的座位上:“你们别小看这个老赵,你们还和尿泥的时候他就是陆院侦察系的高材生。他和我还曾经是一个单位的,执行过不少任务,是真开枪杀过人的主儿。对他尊重点,但是前提是他不找麻烦。开车。”
  车无声驶出,通过陆院绿化很好的校园。
  出后门以后,看见门口僻静的路上里面停着三辆挂着伪装网的吉普车。车牌也已经卸掉,每辆车边都站着一个抱着81-1自动步枪的战士。臂章已经卸掉,但是头上当年绝对少见的黑色贝雷帽、脸上的伪装油彩和脚上的黑色牛皮战斗靴显示着他们来自一支特殊的部队。
  面包车停在这列车队后面,雷中校下车。
  戴着黑色贝雷帽的陈勇少尉从车上下来,两人敬礼。
  “报告首长,狼牙特种侦察大队特战一连一排全员到齐。请您接管!”
  雷中校点点头,接过文件签字:“何大队还好吗?”
  “是。”陈勇说。
  “你要不要上车去见见老赵。”雷中校说。
  陈勇脸上表情不是很舒服,想了想,点头。
  站在引导车边的林锐抱着自动步枪,枪托抵肩,眼神锐利。他现在是特战一连一排一班战士,角色是第一突击手,也是突击小组的组长。田大牛坐在司机位上,看着外面,身后是乌云和其余的战士。
  “别紧张,走火了可不得了。”田大牛对车边的林锐说,“谁都有第一次执行任务,习惯了就好了。”
  林锐点点头,食指从扳机位置松开了一点。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什么异常。
  但是汗水还是从林锐额头渗出,流进嘴里涩涩的。
  陈勇上车,走到老赵面前,敬礼:“老连长。”
  老赵笑笑:“没法给你还礼了,没想到是你送我上路。”
  陈勇严肃地:“职责所在。”
  老赵点头:“你和老雷送我,我心里舒服点。走吧,路上我不会找麻烦。但是你们自己要注意,一路上情况可很复杂,他们应该是有能力得到我今天上路的情报的。”
  陈勇点头:“路上如果有照顾不周你尽管开口,我会尽力满足你。”
  老赵叹口气:“混到今天这步,我自己也不愿意看见。一步错步步错,我没什么可说的。替我问何志军好,走吧。”
  陈勇掏出一包烟塞给老赵,看了他半天,转身下车。
  “走!”陈勇下车以后高喊一声,吉普车开始发动。
  林锐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的座位,持枪在胸,警惕地注视着前方。田大牛踩下油门,车离开原地出发了。陈勇在第二辆吉普车上,面包车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另外一辆吉普车。
  三辆车上都有电台,单兵都配备了对讲机。
  张雷坐在老赵身边,打量着这个奇怪的男人。
  老赵抽着烟,也不说话。
  雷中校也不说话,只是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刘晓飞坐在老赵后面,手里握着微冲。上车前,雷中校专门交代过,如果出现意外,在合适时机,可以将老赵就地击毙。
  刘晓飞问什么是合适时机?
  雷中校还是那么淡淡一笑:“就是合适的时机,听我命令吧。”
  车队拐出小路,开上大街,径直开向郊区的公路。
  “一号车,注意前方路况。我在你后面20米,保持现在车速。”电台里面传出陈勇的呼叫。
  “一号车收到。”电台兵回答。
  林锐的眼睛始终没有放松过,右手一直抓着步枪。
  车队在午间的海滨公路穿行,不时掠过身边的民车和骑着自行车的行人。
  面包车内,雷中校一直在看着后视镜。后视镜有两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一直远远跟着,他皱着眉头在思索。
  张雷贴着老赵坐着,侧光在注意老赵。老赵只是在抽烟,许久他问:“老雷,看见什么了?”
  “你说呢?”雷中校回过头。
  老赵笑笑:“保密教育,要长抓不懈!”
  “你会怎么处理?”雷中校问。
  “断掉尾巴没什么用,往北京的方向就一个。”老赵说,“条条大路通北京,制造假情报打幌子,真实目标另奔他路。”
  “不愧是老侦察。”雷中校笑笑,“就按照你说的办。”
  他拿起电台:“陈勇,前面停一下,你过来。”
  还没回答,前面一号车电台兵报告:“一号车报告!一号车报告!前方出现突**况!一辆面包车在挡路!”
  面包车不紧不慢,就是不让路。田大牛按着喇叭,对方跟听不见似的。
  “战斗准备!”田大牛高喊。
  林锐步枪抵住肩膀,枪口冲前。
  “一号车,鸣枪警告!”雷中校的声音传来。
  “鸣枪警告!”田大牛对林锐说。
  “是!鸣枪警告!”林锐将枪口伸出车窗,对天扣动扳机。
  哒哒哒哒…
  一个长点射。
  前方面包车视若无睹。
  “一号车报告!前方车辆无视警告!请求开枪射击目标!”田大牛高喊。
  “情况不明,不许射击目标!”雷中校回答,“准备冲撞!”
  “是!准备冲撞!”田大牛高喊,“抓稳了!”
  林锐关上步枪保险,抓住车前杠,头低下来。后面的弟兄们都抓住了自己的支撑物,神情严肃。
  “撞击目标车辆,清道!如果对方有动武倾向,可以射击!”雷中校果断的命令传来。
  “撞击目标!”田大牛高喊。他驾驶吉普车,瞅准面包车尾部*近道内一侧撞击上去。
  咣!
  加固的保险杠直接就撞击在面包车尾巴上。面包车向一侧偏去,但是又顽强拐回来。
  “再次冲撞!”田大牛高喊。
  咣!
  面包车被撞击到山崖一侧,车在山崖上擦出火花。吉普车和面包车在狭窄的海滨公路并上了。
  “战斗准备!”田大牛高喊。
  哗啦啦一片拉枪栓的声音。
  面包车的后车门被撞坏了,但是窗户打开了。林锐一眼看见黑洞洞的枪口,一把按下田大牛的头,自己也往后一闪。
  哒哒哒哒…
  子弹打破车窗,从田大牛脑后射过去,擦过林锐的钢盔前沿。
  林锐毫不犹豫,步枪顺手就架在田大牛肩膀上扣动扳机!
  哒哒哒…
  车里有惨叫。
  一班的弟兄们直接就在车里对着面包车齐射,大屁股班用吉普车的半面蓬布和对面的面包车成了马蜂窝。
  一号车开过去,停在前面。
  林锐在停车的同时就已经下车了,自动步枪在手打出两个短点射。
  面包车前车窗出现几个弹洞,司机歪在方向盘上。面包车失去控制,开下山崖。
  林锐听着下面的爆炸声,心有余悸。二号车以及其余的车辆从他们身边径直开过去,毫不减速。
  “清理尾巴!前导变后卫!”雷中校的声音响起来。
  后面两辆摩托车刚刚过来,看见战士们已经封锁道路步枪在肩掉头就窜了。
  “不要射击,防止流弹误伤。”田大牛说,“跟上队伍。”
  面包车内,学员们第一次见到战阵,紧张起来。
  “老赵,看来这趟不太好走。”雷中校淡淡一笑,“前面跟我换车。——电台兵,通知总部,让地方公安机关收拾现场。”
  林锐在车内急促喘气,田大牛一边开车一边说:“都别紧张!战斗没有结束!林锐,放松点!”
  林锐咽下一口唾沫:“是,班长!”
  远处山坡上,一个男人放下望远镜,点点头。
  黄昏时间,车队开入一个军用仓库。雷中校指挥部队下车,仓库主任也不多说话,直接就招呼他们进了招待所。陈勇带一排住在一楼,雷中校带老赵和八名军校学员住在二楼。
  “你跟附近老百姓的关系怎么样?”雷中校上楼的时候问主任。
  “一直很好,我们还帮他们盖了小学,官兵都去轮流义务助教。”主任说。
  “你去镇里借车,借的出来么?”雷中校问。
  “可以。”主任问,“不过镇里面有车的单位不多,装不下这么多人。”
  “一台面包一台吉普,别的你不用管。如果车出了问题,我们会照购买价格赔偿。”雷中校说,“天亮前,你办好这个事情。车况要好,加满油。”
  “好。车开到哪里?”
  “直接开进来,停在招待所门口。”
  进了二楼专门为首长准备的套间,雷中校告诉老赵:“你今晚就住在这儿,不过他们俩得陪你。——你们俩,可以轮流休息,但是不能分开。”
  刘晓飞和张雷答应一声。
  招待所一楼,每个房间住了三个战士。晚上外面都是双哨,楼顶有步枪手和狙击手值班。
  “乌云,我现在有点后悔,没写遗书。”林锐趴在楼顶,拿着夜视仪在观察,嘴里念叨着。
  乌云的眼睛从85狙击步枪的瞄准镜离开:“你不是说你命大,子弹打不着你吗?”
  “今天中午我才知道,原来子弹不长眼睛。”林锐的语音很平静,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感慨。
  “现在你说还有啥用?现在咱连个纸笔都不能带,你想写都没得写。”乌云说着又开始扫视前方。
  “我就是那么一说。”林锐说,“当我今天打死那个司机的时候,我突然觉得生命无常。我想,我应该留下遗书。那应该是我最真实的人生感受。”
  “你打算写给谁?”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
  “你给你爸爸妈妈怎么还写两封?”
  “他们离婚好多年了。”
  乌云想想:“嗯,你是该写。不然他们会互相怪罪,没照顾好你。”
  “对。”林锐点头,“还有两封,写给谭敏,还有徐睫。”
  “你这怎么也写俩啊?”乌云纳闷,“你对象不是谭敏吗?”
  “是谭敏。”林锐的声音很冷静,“徐睫是我的朋友,我救了她的命,我想告诉她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理解她当时的感受。”
  “搞不懂你们城市兵,怎么那么多花花肠子。”乌云摇头。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林锐说,“谭敏已经考上财经大学了,等她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那你呢,到时候还当兵?”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我明年就考军校,等谭敏毕业的时候,我想我会是一名优秀的军官。”林锐看着远方,“她为我打过两次胎,那时候我不懂事。无论她还能不能怀孩子,我都要娶她。”
  “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就想以后可以提干,实在不行就转个志愿兵。”乌云低沉地说,“把我娘接到部队来,她在草原上放羊,太苦了。为了让我当兵,她把积蓄都掏出来送礼了。她不识字,信都是托别人写的,报喜不报忧。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
  招待所会议室,陈勇和雷中校在地图前站着。雷中校的手指在地图上游走,片刻,他抬头:“明天早上,分头走。”
  陈勇点头:“好,你需要多少人?”
  “两个学员,三个战士。”雷中校看着他的眼睛,“要最好的!”
  招待所首长套间,老赵和衣躺在床上抽烟。刘晓飞坐在床边,手里还拿着微冲。张雷坐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出神。
  “你去睡会吧。”刘晓飞说,“醒了过来接班。”
  张雷摇头:“看这个架势,这位大师哥不是善茬子。咱俩还是都戳在这儿吧,也好有个照应。”
  老赵笑了:“小家伙,如果我想跑,再来十个你也不是对手。”
  张雷掉转脸看他:“我知道,但是你首先要从我和他的尸体上走过去。”
  老赵苦笑,半天:“你叫什么?”
  “张雷。”张雷说。
  刘晓飞想制止他已经晚了。
  “没关系,”张雷说,“如果你和我打,死在我的手上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你不想知道我的名字么?”老赵问。
  “不想,因为你会死在我的手上。”张雷说。
  老赵哈哈大笑:“后生可畏!下辈子我还会当兵!可惜没有酒,否则我就和你们两个后生把酒当歌!”
  “老赵,你是个爽快人。”张雷说,“我敬重你是条汉子。如果有不测,我保证我一枪打死你,你不会死得痛苦。”
  天色擦亮,陈勇点名:“田大牛!林锐!乌云!出列!”
  三人在大厅站出来。
  “长枪交给班副,你们只携带短枪和匕首,去换便装。”陈勇说。
  “是!”
  招待所首长套房,雷中校把两套便装扔给刘晓飞和张雷:“换上吧,我替你们看着。今天,我们和大队分头走。”
  二十分钟后,军车队出发。
  远处山坡上,那个男人拿着望远镜在看。
  半小时后,那两辆民车也出来了。
  男人在思考着,拿起对讲机:
  “跟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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