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决赛(三)
第一百一十二章决赛(三)
“我想唱歌却不敢唱……”
漂亮的模样,甜美的笑容,活泼的台风,灵气的歌声,舞台上的苏虹,和刚才的孙云完全不同。这种反差颇有些争奇斗艳的意思。
台下的万鹏却不禁感慨:“这都是毕文谦写的歌?”
黎华只是微笑:“他是我师父。”
“放在前后脚听,感觉很是不同啊!”万鹏盯着台上的苏虹,仿佛那简陋的舞台也染上了一些灵气,“‘一张一弛’,他倒敢写到歌里唱出来。我当初……却只敢想想。”
“‘人有情感,就想宣泄,话出了口,有了腔调,就成了歌。’”黎华抿抿嘴,“师父说的。”
黎华的口吻里似乎有些自豪,万鹏听在耳里,陷入了一阵沉默。
直到苏虹唱完,掌声四起,万鹏才忽然对她说道:“华华,怀才如怀玉啊!”
“我明白啊!”黎华看过来,重重地点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万鹏忽然黎华的目光有些耀眼,不禁闭眼仰靠着椅背。直到评委们开始给苏虹打分了,他才若有若无地说了一句。
“拭目以待吧……”
与此同时,毕文谦也准备好了,正往后台走时,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tyotto_matte!”
简单而常用的日语词汇,毕文谦倒还是能在反应一下之后明白。况且,这软软的声音挺耳熟。
回头看,果然是河合奈宝子,助理和翻译都落在后面,倒是一身西装的七原启子跟在旁边。
“嗯?”
河合奈宝子稍微犹豫了一下,忽然举起右手,握成拳头:“ganbatte!”
恰好也是毕文谦能够明白的词语。他笑了笑:“谢谢!”
话是对河合奈宝子说的,毕文谦却看着七原启子——一头卷发的她提着小提琴,一脸正太样儿,和毕文谦当初在影像资料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虽然心里有颇为微妙的感觉,却不适合道出口。毕文谦只点点头,便继续走了。
很快,在主持人的介绍下,毕文谦登台了。
一架钢琴。这次,节目组提前斜着放了,话筒也固定好了。
慢慢走过去,先把话筒取下来,毕文谦停在舞台正中央。
“节目组挺贴心的嘛!”说着,他面对观众鞠了躬,又对摄像机鞠了躬,“全国的观众,大家好!和上次一样,在正式演唱之前,我没有和节目组说我要唱什么。不过,这一次倒不是因为临时创作,而是一个约定。”
“在江州的时候,我写过两首情歌。其中一首,就是我妈唱的《来生缘》。无论大家对那首歌是如何看法,至少我个人,不是完全满意的——对于感情,特别是爱情来说,我毕竟只有十六岁,别说吃过猪肉了,就是见过猪跑都少。没有相应的经历,我写出来的情歌,又怎么可能好到哪儿去呢?”
“考虑到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以,在学校里,我和一个同学,试着谈了一个礼拜的恋爱。任性也好,胡闹也罢,那位同学真的同意了,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们也默许了我的早恋,也许是看在只有一个礼拜的份儿上吧……无论如何,在这里,我衷心地谢谢她,以及他们的宽容。一个礼拜过了,我为此写了一首歌。我不能自夸说写得好,毕竟每个人的感情历程都是独一份儿的,但至少,我在分别时,对她唱过,她挺喜欢的。所以,我和她约定了,我会在青歌赛的决赛里,正式唱这首歌。如果我进不了决赛,那这首歌就送给她了。”
“这首歌,是在去年冬天,我将要离开江州时写的,所以,歌的名字是,《大约在冬季》。现在,我有幸进了决赛,自然应该履行约定了。”
一席话说完,毕文谦坐到了钢琴前,重新将话筒插好。
琴声轻轻流淌出来,起了节奏,毕文谦回想着文雯,机灵的萌妹子,回想着她羞着脸往寝室逃的背影、早晨一起练声的稚嫩、抓着带牙印儿的馒头的手比划的模样、偎依在自己怀里的温存、蓦然滑出泪的眼角……
一点一滴一幕幕,仿佛历历在目,却又仿佛离了很远了。
“轻轻的,我将离开你,请将眼角的泪拭去……”
毕文谦唱得比自己熟知的版本更慢一些,更忐忑一些,仿佛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什么,生怕力气稍微大了一点儿,便会破坏了什么。
江州的文雯,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如一个普通的女高中生那样安静地生活吧?
毕文谦在沉浸中一边弹,一边唱,一边淡淡地遐想。
远在江州,文雯正和家人、邻居们挤在一起,微微蜷缩在哥哥姐姐中间,红着眼圈儿,注视着黑白电视机里的毕文谦。
“漫漫长夜里,未来日子里,亲爱的你别为我哭泣……”
电视里,毕文谦闭着眼睛,歌声如诉。渐渐的,文雯不禁同时唱了起来。
“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
毕文谦的歌声中有期盼,又藏着无奈与哀愁;同唱的文雯却在唱完之前,就泣不成声了。
文龙默默伸手揽住她肩头,一言不发;文艺轻轻握住她的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间奏之后,毕文谦唱起了第二遍。
现场的万鹏忽然小声叹道:“这就是他宣泄的情感吗?”黎华没有搭理,他却径自说着,“他在这儿做的这些,真的还会归故里吗?”
然而,等毕文谦唱完起身鞠躬了,黎华才一边鼓掌,一边偏头问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我只是突然觉得,”万鹏微微沉吟了一瞬,“戏子无义,不见得是一句骂人的话。”
黎华紧了眼神:“你什么意思?”
“我相信毕文谦不会说假话。”万鹏也鼓着掌,“我也完全没听说过他说的那个同学。不过,他这么和人家招惹了一个礼拜,又在全国面前这样……人家心里,会如何记他?可他呢?他能为人家做什么?做到什么?”没等黎华反驳,万鹏话锋一转,“但谁会恨他呢?即便是那同学本人,也恨不起来吧?”
沙沙的嗓音显得万鹏的话有些悲凉。
渐渐地,现场的掌声熄去。评委们纷纷交头接耳,左右前后传递着话筒,终于,一个脸庞饱满方正的中年男人第一个发言了。
“毕文谦小朋友,你好。我叫凯川,是一个词作者。你这首《大约在冬季》,写得很不错。语言朴实,情感真挚。其中那句‘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会更加珍惜自己;没有我的岁月里,你要保重你自己’,很让有过经历的人遐思。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具体谈谈你创作的过程吗?”
“过程?”毕文谦面露讶然,不由开始了回忆,“要说过程的话……当时,正好是礼拜天,下着小雨,我和她在空荡荡的音乐教室里,第一排的座位。我告诉了她我将会离开江州,她颤抖着问我还会不会回来,我却给不了让她欢喜的答案。然后,她哭了一场,依偎在我身上,沉沉的呼吸和她的眼泪是一样的温度。我感受着她的体温,嗅着她头发的味道,细想着一个礼拜里她的一颦一笑,想着我不得不离开家乡,那种哄人开心的假话我从来说不出口,只能如此祝福天各一方的将来了。大概在接下来的10多分钟里吧,我心里渐渐有了歌,一句句……我不愿意见她哭,所以‘请将眼角的泪拭去’;我将来的道路不见得好走,但我不能不去走,所以,我只能说,‘我在风雨之中念着你’。至于您特别提到的那两句,我除了如此,还能承诺和要求更多吗?”
凯川默然点头,然后才说:“是啊!珍惜、保重,也只能如此了。毕文谦,你写得很好,很真挚。”
不久,话筒传到了一个脸庞圆得饱满的中年男人手里。
“毕文谦小朋友,你好。我叫张不基,是一个曲作者。你刚才说你创作这首歌,一共花了10分钟?”
毕文谦微笑道:“如果是命题作文,10分钟弹指而过;如果是说心里的话,10分钟已经很长了。”
张不基听了,愣了一下,不禁也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发乎于情的歌,就像一汩泉水自然地淌出来。本来我还有一些关于作曲的问题想和你讨论,但这毕竟是青歌赛……等一会儿下来了,我们可以多交流交流吗?”
“谢谢张叔叔的好意。不过,今晚我还有不少事情,可能不行了,过几天,我可以登门拜访吗?”
“当然可以。”张不基笑着点头,把话筒递给了旁边的人。
隔得不远的一个中年男人要过了话筒,他戴了眼镜,微笑起来时,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儿,像是被弯弯的眉毛盖着。
“毕文谦小朋友,你好。我叫黎信长,现在从事声乐教育。很显然,你刚才唱的这首歌,很好。而且,你的唱法,和我们内地一直以来摸索的唱法,有很大的区别。关于这些,你能谈谈吗?”
毕文谦没先回答,倒是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主持人。
“黎叔叔,这个话题可不小啊!你确定现在谈吗?会不会耽误节目的时间?”
黎信长哈哈大笑:“你倒想得周到。那就请主持人去问问导演嘛!”
现场泛起了善意的笑声。
趁这个当口,黎华轻轻道出了她的不解:“师父倒真没说假话,他想走的路,的确不可能平坦。但他为什么唱‘太凄迷’?”
万鹏却缓缓点头,悄悄看着黎华:“我却大约能理解。”
“哦?”
“……算了。”万鹏瞧着她闪亮的眼睛,暗暗叹了一口气,避开了,“先听你师父怎么说吧!”
很快,主持人带来了导演的意见。
“邹导演说,时间还比较充裕。”
比较……充裕……这含糊的意思……
毕文谦懒得去细细琢磨了,重新看向评委席。
“黎叔叔,我还没有进入过专门的音乐学院系统地学习过声乐。不过,在一般的学校里,我学到的知识,足够让我对流行音乐进行一些思考了。”
“从课本中我学习到一个道理,生产力是一个社会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而我个人进一步认为,科学技术,第一生产力。举一个例子,在春秋时代,提倡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换成现代的说法,就是礼节、音乐、射击、驾车、语文、数学。更通俗一点儿,就是说,古人认为,所谓君子,有六门必修课,一门思想品德、一门音乐、一门射击、一门开车、一门语文、一门数学。我们现在需要学习的必修课更多了,学习的内容也变迁发展了,但大体的方向并没有变。其中,射这一门课,很具有时代特色。很显然,在弓箭被发明出来之前,人类是不可能把射作为一门技术的。弓箭的发明是科技发展的成果,也是生产力发展的标志。”
“同样,这个道理,也存在于声乐领域之中。所谓声乐,说白了就是唱歌的技术。那么,唱歌这件事情,最简单最基本的要求是什么?不是什么清脆漂亮,也不是什么深沉动人,而是让人听得清楚明白。”
“这不是开玩笑。我在这个舞台,能够心平气和地随意说话,就能够让整个现场的大家都听得清楚,靠的是什么?不是因为我声音大,而是因为我拿着麦克风。”
“麦克风这东西,是在60年代才广泛推广使用的。而唱歌这事情,从人类社会一开始就存在了。所以,在麦克风发明之前,人类的声乐技术,必须要考虑让人听得清楚这一点,而且,是重中之重。”
“在我们新中国,无论是世界范围内的美声唱法,还是我们中国自己的民族唱法,在发展的过程中,都有很长时间是不具备广泛使用麦克风的物质条件。所谓梅花香自苦寒来,和我们日常说话相比,这两种唱法,声音总是大得多——这就是声乐技术探索的成果。”
“然而,麦克风的发明,将唱歌从可能听不清楚的苦恼中松绑了不少。只要不是露天的大会场,我们唱歌时,已经不必再为了增大音量而牺牲很多细腻的可能性。毕竟,在表达喜怒哀乐等情感时,日常的说话方式,才是最适合也最丰富的。”
“所谓通俗唱法,就是如此。”
毕文谦环视着现场。
“换句话说,麦克风的发明,让通俗唱法能够正式诞生。就像弓箭的发明,让射击能够成为一门技术。”
“就像这首《大约在冬季》,我在准备演唱的过程中,丝毫没有考虑能不能被听清楚的问题,而是假设,听我唱歌的人就在我身边,无论我唱得多小声,她都能听到。事实上,我当时在音乐教室为她唱这首歌时,她也的确就站在脚踏风琴旁边。”
“黎叔叔,这就是我的唱法和新中国目前积累的声乐技术有所区别的最大原因了。通俗唱法,既不比别的唱法先进,也不比它们落后,只不过是考虑的门槛和方向有所不同罢了。就像弓和弩,都可以射击,但它们侧重的方向各不相同。”
不紧不慢一席话说完,毕文谦象征性地鞠了一躬。
现场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才起了窃窃私语,再过了一会儿,掌声渐起。
“毕文谦,谢谢你的回答!”
评委席上的黎信长认真地点着头。
观众席上的黎华却轻轻咂着嘴,伸手捅捅万鹏:“‘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你觉得明天在哪份报纸上登一篇这个标题的文章比较好?”
江州,人们看着电视机里评委们给毕文谦打分,伏在文艺怀里,早已止了哭泣的文雯忽然闷起一声——
“姐姐,我要学唱歌。”
(ps:断更了几天,虽然是为了改好,但终是不对。4k表诚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