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三月底的天空温和而又明净,大朵的白云涌在天际,衬得天色越发湛蓝,宛若一块上好的水晶。
  天气已经暖和了,就连黛玉,也已经脱下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春衫。林府里景致本来就不错,又经过了上一年的修缮,更见静雅闲适。
  黛玉坐在游廊下,身前是一张绣架。她的绣工算不上十分出色,但是配色极为雅致,如今绣着的,是一件儿云白色的软绸夏衫。两个弟弟都是七月里的生日,家里虽然不缺针线上的人,但是黛玉总会亲手做上点什么,前两年是荷包和帕子,今年从过了年她就开始想着了,要为两个弟弟亲手做上一件儿长衫。
  既是在孝期,那些个明亮的料子便不能用。因此,黛玉选择了云白色软绸为底,用银线滚边。不同的便是给林烨的那件儿在领口与袖口绣的乃是兰草纹样,给林灿的是竹叶纹样。
  “姑娘,歇会儿罢?”秋雁端了一盏温热的茶,“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仔细一会儿头晕呢。”
  黛玉眼皮未抬,手上不停,嘴里却是笑道:“这只袖子便要绣好了。”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拈着银针,双手一上一下,绣得极快。
  秋雁在一边儿笑道:“往常也不见姑娘做过几回针线,可是这女红,比我们几个还要好些呢。”
  清月也凑了过来,附和道:“就是,姑娘一贯心灵手巧的,岂是咱们能比的?”
  拿起小银剪子剪下了线头儿,黛玉站起身来,晃了晃有些酸痛的脖子,笑着说道:“你们无事便打趣我吧。”
  春光正好,几个姑娘笑语如花,映衬得春色融融,暖意融融。
  “姑娘……”林烨的大丫头秋容过来了,满脸笑容,“大爷说,城外寒梨寺里香火挺盛的。快到了清明,前几日已经和寺里打过招呼了,定下了一个院子,明儿就往寺里去为故去的老爷太太跪经祈福呢。大爷叫我跟姑娘说,要在那里住上两日的。再有,寒梨寺离着咱们的别院不远。这些日子别院那边儿景致颇好,桃花儿啊,杏花啊,梨花儿啊,都开得热闹呢。大爷的意思,从寒梨寺回来,再往别院待上几天,松散松散。”
  听了这话,不说黛玉,便是她院子里的那几个大丫头小丫头,都是忍不住了。游廊底下,门里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眼巴巴地瞧着黛玉。
  也是,她们平日里就是在府里,做事多少的且不论,连大门轻易都出不去。听说能往城外头去看景,都是巴不得能跟着去。
  黛玉掩着嘴笑了,“竟是故意的不成?弄得她们都没心思做事儿了。”
  遂又蹙起两弯秀气的眉毛,面上拢了轻愁。几个丫头知道她这是又想起了故去的父母,忙都一通劝说。
  次日,林烨果然带着姐姐弟弟并一干伺候的丫头小厮长随等,浩浩荡荡地往城外去了。
  黛玉乃是女眷,自然坐了车。不过,这个时节了,车上厚重的毡帘早就去掉了,换上了轻薄飘逸的纱帘。黛玉坐在车里,外边虽然看不见她,但是她却能影影绰绰地看着外边。
  林灿羡慕哥哥能骑马,死活不肯坐车,定要“跟哥哥一样”。不过看看他那小胳膊小腿儿的,谁敢让他自己骑一匹马?没奈何,林烨只得一手将他揽在身前,一手拉着缰绳。横竖城里头也不能放马跑,就这么哒哒哒地走着,林灿也已经很是高兴了。
  寒梨寺,乃是绵延数百年的古刹了。这里历经三朝,历来是京中达官显贵礼佛祈愿之所。因此,这寒梨寺除过本身的庙宇大殿等处外,还另外建有不小的一片院落,各个独立,为的就是方便前来上香的女眷们。
  要叫林烨说,这也是寺里头会生钱的好法子。这么大名气的一座寺院,说句香火鼎盛不为过。据说,这京中几家子王府中的太妃王妃,都在这里点着祈愿的海灯呢。
  林烨之前已经赁下了一个院子,只有两进。各间屋子里瞧了一圈,虽然不如家里精致,倒也干净简洁。将姐姐和丫头们安置在了内院,自己带着林灿住了前边的一进。
  这边才得安顿好了,旁边儿一处大院子也来了人。林烨才擦了手脸想要往外头去走走,出了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素色海水纹常服,低着头也才下了马车。
  “……”那人抬头间也瞧见了林烨,惊讶的目光逐渐转为喜悦,“烨儿你怎么在这里?”
  林烨翻翻眼睛看天空,真就这么狗血的巧了?
  外边儿两家都有随从在,林烨扯出了几分笑意,“王爷,这是?”
  朝着隔壁院子大门看了一眼,意带询问。
  水溶清俊的眉眼在春日暖阳的映照下愈发出色,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母妃在这里礼佛呢,我是过来请安的。你呢?”
  林烨心下叹息,果然就是这么巧。不但时间赶得巧,连地点都巧。回手一指,“我带姐姐和灿儿过来,也是来礼佛的,顺便散散心。”
  水溶不免感到可惜——他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看完老娘就得赶回城里头去。若是能偷得浮生半日闲……
  眼睛朝着林家的院子里瞟了瞟,听林烨重重咳嗽了一声,才收回了目光。好在这段日子他在林烨面前练就的脸皮也厚实了些,这次倒没有红脸,反倒是笑着说道:“那可真是有缘分了。这寒梨寺里别的也就罢了,几样素斋做的是不错的。再有,如今也到了梨花开的时节,后山种了数千株梨花,也还清静。若是无事,你们去瞧瞧景儿也不错。”
  林烨挥挥手,“知道啦。”
  水溶往院子里看了一眼,二人拱手分开,各自去了。
  如今正值清明前夕,来寒梨寺礼佛的人不在少数。林烨在京里待了一年,自然也颇有几个面熟的。彼此打过招呼,往前边大雄宝殿去了一圈,上了香火,便又回转身来。
  黛玉那里才摆了饭。林烨洗了手,坐在黛玉对面,夹起一块儿新做的梨花糕,笑道:“都说这里的素斋做的好,没想到还能应景。梨花这会子倒是新鲜的。”
  放到嘴里细细品了品,入口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梨花清香,回味儿略有苦意,“味道很是不错,正适合春天吃。”
  林灿也尝了尝,不过他天生爱吃甜的,勉强咽下去一口,水润润的大眼看看哥哥姐姐。林家的规矩,吃食也好衣裳也罢,一应用物可以精致,但是不能浪费。这点心咬了一口,若是剩下,那是断然不行的。
  黛玉含笑看着弟弟,“一个冬天又是火又是炭的,身子里得多大火气啊?吃些苦的,清清火气也是好的。”
  苦着脸将梨花糕都吃了,忙抓起旁边的茶盏漱口。
  红袖端来一只白瓷薄胎小盖碗,低声笑道:“二爷,喝口这个。”
  “是什么?”林灿揭开了碗盖儿一看,里头清清凌凌的一盅子温水,闻着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是蜂蜜水。这里的梨花蜜是很有名的。这是陈年的,听说若是今年新酿成的,香气更好呢。”
  姐弟三人这里吃了饭,林烨便对黛玉道:“旁边院子里住的是北静太妃。姐姐生日时候太妃还特特遣人送了东西,礼尚往来,咱们也该遣人过去请个安。”
  黛玉听说,想了想,“若是送别的,太妃那里也并不觉得新鲜。倒是临出来的时候,我想着别院那里久无人住,特特带了几样精油过来。不若将这个包好了,送过去?”
  “嗯,这个倒也雅致些。”林烨点头。
  黛玉便命人将自己带来的还未开盒儿的精油一套拿了出来。林烨看了看,汝窑瓷盒里装着的一排六只小玉瓶,看玉瓶上的纹路,乃是几种花香味儿的。
  “这个盒子底下垫上块儿红缎子,回来我亲自送过去就是了。”
  北静王太妃性子极为爽朗,也并不是一般的贵妇那般拿腔拿调的。命人将林烨请了进去,笑道:“你来的不巧了,溶儿也才回了城里。”
  “王爷过来的时候我们在门口见过了。”林烨笑道,“这回是专程来给太妃娘娘请安的。”说着,将锦盒递过去,自有丫头接过来呈给太妃。
  他天生一双清朗润泽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月牙儿一般,嘴角也是弯弯,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小白牙。
  北静太妃乐了,“你姐姐来了?”
  林烨惊讶状,“太妃娘娘如何知道?”
  “你这猴儿傻了不成?若不是你姐姐跟着,难不成你竟是随身带着这些东西?”北静太妃大笑。
  伸手拿起一瓶子,北静太妃叫丫头打开了,放到鼻下嗅了嗅,“这个味儿也好。上回你送到母亲那里的,有一种叫做什么草的。听母亲说,晚上熏些,睡得就很是香甜。”
  林烨笑道:“是薰衣草的。不过这种花是西洋的,我也没弄到多少。如今也就是家里还有些。等回了城里,我让王爷带给您。”
  太妃也不客气,“那敢情好。我这一程子,总是睡不安稳。”
  保养得极好的眼睛眨了眨,竟带了一丝韶华少女的调皮之色,“烨哥儿你可知道,我为何睡不安稳?”
  林烨摇头。笑话,这话能随便问随便猜?
  太妃白细的手朝他一点,叹了口气,“我替安润发愁啊……”
  安润乃是水溶的表字。
  林烨看太妃虽是愁眉苦脸,眼中却是带着戏谑的笑意。他与水溶接触时间长了,也多少听说了些这位太妃的性子,知道她并不是在嫌弃林家未一口允婚,便也笑了。不过,到底事及姐姐,他便不好开口。
  太妃见他脸上有些不自然,也不逗他了。正色道:“要说呢,我自己的儿子,我说出这个话来,未免有些自卖自夸了。不过,烨哥儿,你是三哥的义子,论理,叫我一声姑姑也使得。我这里就直说了。安润和你从小的交情,他的人品,你也都知道。自从他跟我们说了心事,我们没个不赞同的。你姐姐我虽然只见过两回,可也看得出来,是个心眼儿清透的好孩子。又和你们兄弟俩互相扶持着,我从心眼里喜欢!”
  话说的快了些,忙端茶来润喉咙。
  林烨趁着这个功夫忙笑着插嘴,“太妃既是这样说了,我就厚颜叫您一声姑姑了。姑姑对姐姐的厚爱,我心里只有感激!先前王爷跟我提了这事儿,我也是有些踌躇。一来,我们家里的情形……”
  太妃摆手,“你小小年纪,倒是顾虑多。这个不算什么。”
  “……二来,却也是姐姐放心不下我和灿儿。”林烨也难得正经严肃了,“姑姑知道,灿儿从一出生,便是姐姐照看长大的。她……实在是为我和灿儿付出极大的心血。”
  太妃也是长叹一声,她自己一生颇为顺遂,父母爱若明珠,与丈夫又鹳鲽情深,生了个儿子温润如玉,这辈子真没遇到过黛玉姐弟这般的经历。
  “好孩子,真真是难为你们姐弟了。不过,依我说呢,你们还在孝期,这婚事便是定了下来,离着大婚也还有不短的日子。不瞒你说,如今打着安润主意的人也是有的。我到了这个岁数,论富贵,论权势,论地位,还有什么可求的?唯一的念头,也就是让安润顺心些。他喜欢你姐姐,亲自来求我们,我没得话说!更何况,又是你姐姐那般剔透纯善的姑娘?你别说我拿着身份挤兑你,今儿明告诉你啊,你姐姐这个儿媳妇,我是认定了!成不成的,你给个痛快话罢!”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林烨还有什么说的?况且,水溶本来就是极为出色的男子。黛玉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愿意的。
  在北静太妃前,林烨可不好拿着什么小舅子的款儿,只是笑道:“姑姑厚爱,我们焉有不应的?只是,尚在孝期中,这定亲……”
  北静太妃满脸笑容,挑眉道:“这个不用你管。母亲早就盼着安润成家立业呢。我去跟母亲说,让舅舅下道旨意,直接赐婚。既有体面,也免了人家嚼过咱们两家子孝期议亲的话。”
  北静太妃一出手,便替儿子解决了大问题,心里得意非常,脸上笑眯眯的。
  看了林烨出去,她身边儿的大丫头暖阳犹豫了一下,“太妃,这样好么?南安府上小县主那里……”
  太妃笑意收敛,“何时这般多嘴?”
  暖阳忙低了头,不敢言语了。
  南安王府有意与北静王府联姻,将小县主霍锦玉许配给水溶,这说起来,也不是一时的事儿了。早在前年,小县主尚未及笄之时,南府里便试探过。
  不过,水溶的父亲,老北静王看得深远,两府中一个手握水军兵权,一个在京中势力不小,这看起来是强强联手的好事,但是新君与先帝,对待老臣世家上态度明显不同。日后若是皇帝有心清算,难免便要治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弄不好便是倾族之祸。这门亲事,不说水溶,便从老王爷这里,就不能同意!
  只是,两家也是世交,南安府里既然没有明说,北静老王爷碍着面子,也不好直接说什么。南安府里只当不明白,王妃时常会带着女儿霍锦玉出现在北静太妃面前,弄得太妃不胜其烦。
  “你们都是跟着我时候不短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难道还要我告诉?”太妃冷冷道,“暖阳今日失言,自下去领罚。暖香。”
  一个穿着银红色掐牙背心的丫头上前一步,“太妃?”
  “去,将王爷方才送来的果子捡好的送到那边院子去,就说是请林姑娘和林家哥儿尝尝鲜的。”
  却说林烨回了自家的院子,叫人出去了,跟黛玉说了太妃的意思。末了,蹭着脚尖,讷讷道:“我,我也没问姐姐,就应下了……”
  黛玉脸一下子便红了,水润润的眼睛瞪了他,“你……这,这说是来给父亲母亲跪经的,怎么你就……”
  林烨忙过去让她打了一下子,又坐在她旁边,低声道:“姐姐又不是不愿意,错过了这个村,便没了这个店!往后再想找个终身不纳妾的,可就难了!水溶我信得过!太妃那里,也是挺好相处的人。况且,早些定下来,我也早些安心。”
  “你有什么不安心的?”黛玉诧异。
  林烨不言语,难道他能说,自家那位外祖母,可不是什么善茬子?
  ------题外话------
  断了两天,我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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