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我有故事讲给你听

  彭岳问得有些紧张,雪琪听了更是一惊,因为她没有料到彭岳竟会问出自己这样的问题。只见她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嘴唇也不住地翕动起来,好像是在努力压抑克制着自己的感情,眸中闪过的慌乱更显示出她好像想起了什么惊恐的事情,蓦然间,眼圈已是红了…
  彭岳倒没有想到雪琪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娇娃,却见她也是皱着眉头,冲自己轻轻摇了摇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默然不语,低下了头去。
  彭岳此时也面露难色,但话已出口,又无法收回,只得讪讪说道,“雪琪姑娘,如果…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
  “没有…”,雪琪轻咬朱唇,将目光瞥到了一边,泪水却顺着面颊不自抑地流了下来,“你既然想听,那我便说与你…”
  其实雪琪是极不愿意回忆起这段往事的,方才之所以情绪略显激动,实是因为彭岳那句“婉儿因无奈堕入风尘,并且坚守底线,一直是个清倌人…”刺激到了自己。一来彭岳对清倌身份的顾婉儿颇为青睐,让一直对自己身份有所自卑的雪琪觉得更加不舒服,二来雪琪不想让彭岳误会自己是出于本心意愿来到的风尘之中。
  可是现在彭岳真的问了起来,雪琪却显得为难了。“如果不说,这件事在他心里终究是个疙瘩,他这样问我,也许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些在乎我的吧…”,雪琪在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感觉一阵阵苦涩的情感袭来…
  彭岳此时见雪琪已是泪水涟涟,便也不再忍心相问,“雪琪姑娘,你真的不必说了,方才是我唐突,不该问你…”
  “不…我现在就要告诉你…”,雪琪转过脸来,用手帕拭了拭眼泪,“我要让你知道,大多数人都有自己的心酸与无奈,都有…不是只有顾婉儿姑娘才有值得让人怜惜的理由…”
  “是啊,如果家中衣食无忧,谁又会愿意来这个地方…”,娇娃惨然一笑,也跟着伤感起来。
  “娇娃姑娘,你也是因为家中寒苦才来的这吗?”彭岳见娇娃开腔,便想着岔开话题,没想到却也引来了娇娃的一阵激动。
  “我不知道!”,娇娃目光一凛,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一直就在这丽水院,其他的一切也不知道!”
  “嗯?”,这次倒是换做彭岳惊奇了,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估计这个娇娃和韦小宝一样,是哪个**或**和客人私生的吧,那确实是身不由己了…
  “大人怎么问起娇娃来了…”,雪琪看了看娇娃,轻叹一声,“当时妹妹来这的时候还小,可能已经记不得事情了…”
  “怎么不记得?”,娇娃吸了吸鼻子,目光也带出了一股寒意,“我一直都记得,记得非常清楚,那个把我带到这里的人,那么狠心,那么绝情,我当时哭得那么厉害,他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说着说着,娇娃那仍带着寒意的眸子中却流出了泪来。
  “好了好了,不说了…”,雪琪轻轻搂住了娇娃,冲彭岳小声说道,“大人身处高位,也许不知这民间疾苦,许多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听了雪琪和娇娃这有些模糊的回答,彭岳大致也能猜出来到底是什么情况了:很可能娇娃是从小就被她的亲生父亲卖到了这丽水院,难怪当时她会那样回答,也许像娇娃这样有着相同遭遇的女子,对于自己的亲生父亲也没有什么给予生命的感恩了吧?
  此时再看娇娃,正伏在雪琪怀里嘤嘤啜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彭岳才知自己真是犯了大错,不应该问青楼女子这种问题,想来大多数背后都有一个不幸的遭遇吧?而且不是每个人都像顾婉儿那样,性子温婉,与自己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不避讳说与自己听的。想想自己刚才还问了雪琪,彭岳也不敢开口了,只得默默低下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怎么,彭大人,你惹出的祸端,现在却不吱声了?”,雪琪调侃般地看着有些气馁的彭岳,“惹出了娇娃妹妹的眼泪,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说?”
  “我…我不是不想说…”,彭岳吞吞吐吐的,显得既尴尬又为难,“我是怕说了之后,哪里不对劲又惹得你们伤心,所以…不敢说了…”
  “大人能如此体谅,娇娃妹妹也就不怪你啦…”,雪琪向彭岳挤出一个笑容,“其实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纵使大人不提,我们自己想起来也会伤心的…”
  “可是…可是也许我不提,你们就不会想起来了…”,彭岳低下头轻声说道。
  “怎么会呢…其实你不提,我们自己也常常会想起来,像做噩梦一样,常常在半夜惊醒…”雪琪此时脸上的表情很淡然,说得也很平静,可彭岳却似乎感受到了她波涛汹涌的内心,“其实有时候我常常会梦到,梦到我还不在丽水院的日子,梦见我还是个清倌人的日子…”,突然,雪琪声音有些哽咽,说不下去了。
  “嗯?你以前也是清倌?”,彭岳有些疑惑地脱口而出道。
  “是啊…不过我并不是在春雪坊,名气也没有现在的顾婉儿大…”,雪琪俏脸微侧,眸子却仍是湿湿的,“说起来很相像,我也是自己把自己卖到里面去的,不过我完完全全是为了我自己…”
  雪琪转过脸来,冲彭岳凄然一笑,目光中闪着说不尽的哀伤,“我的父亲嗜赌成性,而且…运气也总是不好,我怕某一天会被他当赌资抵给那些赌徒,所以便偷偷跑了出来,进了这欢场,大人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很俗气?我觉得也是,可它偏偏就是真的…”
  彭岳听了雪琪的讲述,不禁也有些黯然神伤,原来每一段美好的风流背后真的都是一个凄惨的故事,“那然后呢?”
  “然后?”,雪琪轻叹一声,脸上那淡淡的笑意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后来我发现自己很天真,清倌原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做…我虽然模样不必她们差,可是如果只有模样,那便做不得清倌了…”
  “当时我年纪还小,所以那些姐姐们都很照顾我,有些姐姐会主动教我一些东西,告诉我怎样才能让客人高兴,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真正领略到这种姐妹情谊是多么的可贵,心里也真正感到了温暖…”,雪琪边说边看了看旁边的娇娃,两人的手也不自觉地握在了一起,“后来我便苦练技艺,遍览诗书,终在琴棋书画上有所小成,在清倌里立了足,名气也渐渐传了开来…”
  “那你是如何又到的这丽水院?”,彭岳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
  “为何?我也不知道为何…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来到这丽水院…”,雪琪垂下眸子,目光也有些失神,“在风月场所呆久了,也见了各式各样的人…渐渐地,我就想快些脱了此道,可是我那点积蓄哪够为自己赎身啊,况且赎身之后,我又能去哪里呢?总不能再回去找我那嗜赌的父亲吧?所以我就想快些寻个情投意合的良人,让他助我脱籍后,便随他而去…”
  其实雪琪这种心思,彭岳大概是能够理解的。譬如明末秦淮八艳中的陈圆圆,纵使名震江南,不少文人士子为他倾倒,可是她在大好年华也曾想嫁给冒襄,尽快脱离风尘,只不过后来由于种种原因错失机会罢了。试想作为一个女子,谁愿意每天笑脸迎人,伺候一群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人?
  “那你最终寻到了么?”
  “寻到了…可惜寻到的却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雪琪言及于此,双手紧握,紧紧护于胸前,目光也带了些不曾有的戾气,“当时只怪我情急之下瞎了眼睛,心里直想着快点离开,没想到却把自己托付给了一个不该托付的人…”
  “那个人怎么了?”,彭岳没想到雪琪提及此事,竟会有那么大的火气。
  “怎么了?人面兽心!猪狗不如!”,娇娃见雪琪哽咽不语,便在一旁帮起腔来,“姐姐当时见他长得还像个人,而且待姐姐也不错,因此姐姐便想随他而去,连脱籍的钱都是姐姐拿出了大部分的积蓄来给他凑齐的,可是他…他却不知道珍惜!抛弃了姐姐不说,还…还私下把姐姐卖到了这丽水院!我就是那个时候才认识的姐姐…”
  彭岳听到这,突然觉得这个情节似曾相识,好像那个故事的女主角名字叫作杜十娘…
  雪琪此时情绪已有些恢复,看了看彭岳,幽幽说道,“我当时是真心想要和他走,为了断绝旧日生活,我专门做了许多小扇面,在上面题诗一首: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并将其赠给了许多有旧于我的客人,向他们表明自己的心志,可最终我的一片心意却偏偏得不到回报…”
  “太可恶了!”,彭岳一拍桌子,也显得愤怒异常,“雪琪姑娘,这个人叫什么,现在在哪,你还知道吗?如果你知道,现在告诉我,我一定把这个王八蛋给揪出来!”
  “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雪琪向彭岳颔首致意,却是笑不出来了,“现在已经不必了,他是个京城的破落户,我在之前就…就已经央严世藩找人将他打成残废了…大人是不是觉得…我太狠了?”
  “不…我没有那样认为…”,彭岳听到雪琪这样说,语气一下子弱了下去,“他理应得到这种报应,如果是我,我也不会轻饶他…”
  “那大人神情为何显得不自然…”,雪琪盯着彭岳,蓦地翩然一笑,“大人是不是想问我,严世藩何以成了我的恩客?”
  “嗯?哦…”,彭岳被雪琪道破心思,眼神一时有些慌乱,“这种事情…我还是不问的好…”
  其实方才雪琪提到自己央求严世藩的时候,跳到彭岳脑中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她为什么要找严世藩?继而就联想到她为什么要让严世藩做她的恩客?尽管彭岳一直在压抑自己的情感,可是在这种情况下,彭岳真的欺骗不了自己,这是一个自然而然、不受控制的过程,彭岳承认自己刚才真的有呷干醋的感觉…
  “没有关系,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可以告诉你…”,雪琪看着彭岳的眼睛,温情脉脉,里面好像藏着说不尽的心思…
  昔日章台舞细腰,任君攀折嫩枝条。从今写入丹青里,不许东风再动摇…彭岳仿佛看见了那个题诗的扇面,纸翼轻摇,收放之间,仍然氤氲着一股香气。钿头银篦,杯盏琼汁,却可惜佳人已逝,只余酒液慢慢流落,浸湿了那个墨香温存的扇面。
  她此刻应该在何处呢?她本应该在自己面前舞步翩翩,本应在这里弹奏吟唱,但是此刻她却带着一腔情思随一个人渐行渐远,他们的背影是孤独的,是美丽的,但愿带她走的人能许她一个幸福吧,但恍惚间,彭岳却希望那其中一个背影是属于自己的…
  溅酒滴残歌扇字,弄花熏得舞衣香,一春弹泪说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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