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击掌为誓
公子负刍回到寿春。
熊岳和李园等人听说武烈侯就在对岸,无不暗自震骇。武烈侯的战绩太过惊世骇俗,而他击败对手的方法更是让人恐惧,在坐众人仅存的一点信心顿时化为乌有。
现在熊岳更加坚定了议和之心,而李园考虑的不是阻御秦军于淮河一线,而是后悔留在寿春。他之所以主动留在寿春,是想利用这一仗扳回在朝堂上的劣势,但目前看来他对局势的判断过于乐观,以至于现在后悔莫及。如果他再把寿春丢了,他可以想像到自己在楚国的处境。
景缨和昭公虽然都是追随春申君鏖战中原的大将,但时过境迁,他们已经老了,去年的中原大败给了他们重重一击,严重打击了他们的自信,现在面对气势如虎的武烈侯和几十万秦军,他们就像自己的先祖面对武安君白起一样,除了畏惧还是畏惧。
但寿春必须守住,李园即便骑虎难下也要死撑到底,所以他坚决反对项燕撤出陈,“秦人本是虎狼,根本没有信义可言。这次他们撕毁盟约,不宣而战就足以说明一切。割地议和首先需要秦人信守约定,假如我们割地了,而换来的依旧是秦人凶猛的攻击,那对寿春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不管秦军是不是违背盟约继续攻击,我们首先需要赢得调兵救援的时间。”熊岳厉声质问道,“淮南各地的军队若要完成集结,需要多少时间?大王和中枢撤离京都的消息马上就会传开,请问还有多少军队会以最快速度赶赴寿春?”
“明后天就有援军赶到寿春了。”李园拒不妥协,“这之后每天都有军队赶到京都。在我看来,半个月之内,淮南各地的军队肯定可以全部抵达淮河前线。”
“半个月?”昭公冷笑,“你或许有把握坚守寿春半个月,但项燕是否有把握坚守半个月?项燕撤回来,我们至少还能保住淮北军,但项燕如果全军覆没,那我们不但丢掉了陈,还葬送了淮北军,继而将直接导致整个淮北之地尽数沦陷。”
李园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项燕守得住陈吗?如果单纯以兵力来说,可以支撑足够的时间,但前提是必须得到寿春和其它各地粮食武器的支援,并把城内非军事人员尽可能撤离,然而,因为秦军不宣而战,打得太突然,陈城内现在人满为患,要吃饭的人太多,其结果可想而知。假如秦军围而不攻,把主力全部抽调到淮河一线,那形势就再无挽救之可能。权衡起来,当然是乘着武烈侯现在答应议和的时侯,先把项燕的军队撤出来才是上上之策。
然而,最不确定的问题是,武烈侯的承诺是否有效?一旦项燕的军队撤出陈,武烈侯以陈为后方,尽起所部大军横扫淮北,那淮北军只有退过淮河,楚国同样丢掉了整个淮北,寿春同样朝夕不保,事实上楚国也只有迁都江东了。
这是最恶劣的局面,一旦形势到了这一步,目前在坐的四位重臣都要承担责任,一个也跑不掉。
“如果你们能保证秦国遵从盟约,武烈侯信守诺言,那我就同意项燕立即后撤。”李园不得不把推脱责任,这个时侯他可不想背上卖国的罪名。
熊岳脸色陡沉,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拳砸在李园的脸上。
昭公目露鄙夷之色,对李园嗤之以鼻。
景缨暗自叹息。李园终究不是做大事的人,竟然在这个关键时刻激化内部矛盾。其实公子负刍能够说服秦人议和已属不易,已经给楚国赢得了时间,此刻只要把项燕的淮北军撤回来,寿春应该可以保住,楚国在短短时间内便能扭转眼前的不利局面。
至于李园的拖延之策若想成功,前提是齐国必须攻打中原。把希望寄托在齐国身上,太愚蠢了,结果肯定是糟糕至极,但李园显然背负了重压,心理上已经不堪重负,他无法面对再次失败的后果。
“我看,还是连夜奏报太后和大王吧。”景缨无奈之下只好出面斡旋,“如果太后和大王同意这个议和之策,我们就命令项燕撤军。”
“秦人只给我们四天时间。”公子负刍忍不住了,强忍怒气提醒道,“我即便现在出发,也要三天才能抵达陈,最后留给我说服项燕的时间不足一天,而秦人的十万大军正在南下,四天后将抵达淮河北岸。等到秦军主力赶到寿春城下,议和条件必将改变,武烈侯绝无可能只要十四座城池,他可能要整个淮北了。”
李园不再争辩,拂袖而去,“我将急奏太后和大王,坚持我的防守策略。”
李园一走,景缨和昭公苦笑摇头,齐齐望着熊岳,等待他的决策。熊岳代理国政,有临机处置之大权,这个权力是建立在正确的决策上,一旦决策错了,他肯定要付出惨重代价,所以此刻这种大权不要也罢。
“你有把握说服项燕吗?”熊岳担心地问公子负刍。
这次秦军突然攻击,借口就是楚国袒护和帮助韩魏叛逆,实际上寿春在秦国的逼迫下已经下令驱赶韩魏叛逆了,但因为项燕阳奉阴违拒不执行,导致楚国拱手送给了秦国入侵的机会。现在寿春以割地换取停战,要求项燕撤出陈,项燕会不会答应?不用想都知道,项燕绝不会答应,他肯定要坚守陈,坚守淮北。
公子负刍当即摇头,他一点把握都没有,只能去碰运气。
熊岳转目望向景缨,目露期待之色。
景缨犹豫良久,终于点头,“我和公子一起北上。”
熊岳长长松了口气,总算有了一丝扭转眼前危局的希望,“事不宜迟,请公子和上柱国即刻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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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园听说景缨和公子负刍一起赶赴陈,心情愈发恶劣,好在半夜传来消息,第一支援军终于到了寿春。
天亮后,他匆忙出城赶往渡口前线,打算召集将率们商议防守之策,但在经过一座小树林时,遭到了一群蒙面黑衣人的刺杀。
李园的卫士们猝不及防,纷纷中箭而亡,没死的也在蒙面人的攻击下身首异处。
李园的轺车被重椎击碎,他虽及时逃出,但旋即被黑衣人团团围住,身中数箭,临死前他总算看到了刺客的真面目,竟然是一直谋刺他的南山子。
“你认识她吗?”南山子指着解下面纱的残月问道。
李园当然认识,他甚至想一亲芳泽收入内府,无奈太后和大王都很喜欢这位少师,而这位少师又常常云游四海,是以迟迟找不到机会,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少师竟然也是南墨刺客。
“我叫黄依。”残月怒视李园,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园豁然省悟,目露吃惊之色。
“从今天开始,凡事当年参与杀害春申君的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南山子厉喝一声,长剑划空而过。李园的脑袋腾空而起,鲜血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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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园死了,头颅被割,尸体更是被剁成了碎片。
熊岳接到这个消息,骇然色变。他第一个念头就是武烈侯杀了李园。武烈侯一直想杀李园,原因很简单,李园是秦国黑冰台的必杀目标。熊岳也想杀李园,否则去年就不会与武烈侯秘密合作了,但此刻李园被刺身亡,对他半分好处都没有,相反,太后和大王有充足的理由怀疑李园死在他的手上。
昭公急匆匆而来,劈头就问道,“为什么要杀李园?这时候怎能诛杀李园?为何不与我商量,擅自下手杀他?”
熊岳气怒攻心,只觉头晕目眩,两眼发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武烈侯。
“我为什么要杀李园?”
“不是你杀的?”昭公意识到自己过于心慌意乱了,“谁要陷害你?昨天李园公开与你决裂,接着景缨又被你派遣北上,尔后今天早上李园就被杀了,所有证据都对你不利,太后和大王肯定怀疑李园被你所杀……”他蓦然想到什么,手指北方说道,“难道是他?”
“除了他还有谁?”熊岳一巴掌拍在案几上,怒气冲天地说道,“那头恶狼就是冲着我楚国来的,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昭公缓缓坐下,沉思良久,问道,“你是说,公子负刍也在他的算计之中?”
这句话顿时提醒了熊岳,他霍然惊悟,想到公子负刍这大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再联想到眼前的局势,眼前一亮,思路顿时清晰,“原来如此,好计啊。”
昭公不可思议地连连摇头,“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想到公子负刍?怎么可能早在去年就开始着手谋划?”
“你有更好的解释?”熊岳问道。
昭公不停地摇头,“他怎么会选择公子负刍?如果说咸阳的华阳太后或者昌平君有这样的深谋远略,我倒是可以接受,但他……他从北疆返回咸阳才几年?他对中土局势能了解多少?天赋?这可以用天赋解释吗?”停顿了片刻,他又问道,“他身边有些什么奇人异士?”
“据我所知,一个也没有。”熊岳说道,“他和贵胄公子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不遗余力地招揽巨商富贾,包括我们楚国的猗顿氏、卞氏等巨贾,现在都攀附在他的羽翼之下。”
“猗顿氏……”昭公还是摇头,“这些巨贾如果有如此非同凡响的见识,早就不是巨贾了。他的身边肯定有奇人异士,而且这个人肯定出自关东,尤其对我们楚国的情况非常熟悉,否则绝无可能想到扶持公子负刍。”
“现在猜测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熊岳心烦意乱地摇手道,“当务之急是拿出对策。”
昭公白眉深皱,抚须长思。熊岳摆弄着手里的狼毫,几次提笔打算给太后和大王写急奏禀报李园被刺一事,但实在不知如何下笔。
“我要渡河。”熊岳忽然把手里的笔重重放下,“我要亲自和他谈判。”
“谈什么?”昭公问道,“我们如此被动,拿什么谈?”
熊岳心里有秘密,但他不能说,不过正是因为这个秘密,他才有把握和武烈侯谈判,他可以肯定武烈侯现在正在对岸焦急地等着他的到来。
“如果我们不能迅速扭转眼前的危局,你知道后果是什么?”熊岳叹道,“我必须去,没有选择。”
“你确信我们的判断是正确的?”
熊岳重重点头。他确信这是武烈侯的谋划,这从去年武烈侯秘密来信,希望自己适当照顾一下公子负刍就足以证明了,只是当时自己忽略了公子负刍的价值,更没有想到武烈侯竟然要处心积虑颠覆楚国的王统。这个人太可怕了,熊岳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恐惧感。
昭公沉吟良久,问道,“项燕那边呢?”
“以最快速度把李园被刺一事告诉公子负刍和景缨。”熊岳说道,“如果项燕火速后撤,那么可以肯定,公子负刍正在实施他的大计,而景缨和项燕必定是主要谋划者。”
“假如公子负刍一直在谋划此事,那么无论是秦人南下攻击,还是李园被刺,都有可能是公子负刍所为。”
“公子负刍如果是对弈者,我们岂能毫无知觉?”熊岳断然摇手,“他到目前为止还是一个棋子,他的实力尚不足以影响到秦人的决策,所以秦人南下也罢,刺杀李园也罢,必定是武烈侯所为,他最终目的只有一个。”
“让楚国陷入内乱,无力顾及中原。”昭公叹了口气,“李园一死,公子负刍从棋子变成了弈棋者,楚国要乱了,而我们不但无力阻止,还不得不涉足其中,如此一来,少则三年多则五年,我们都无力顾及中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国在中土大杀四方了。”
“未必。”熊岳冷笑道,“如果形势逼得我们走投无路,那么一两年的时间足以结束王统之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昭公毅然挥手,“你即刻渡河,我坐镇寿春,先把大局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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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国令尹阳文君熊岳亲自渡河谈判,秦国武烈侯到渡口相迎,礼节上倒是做得十分周全。
武烈侯请阳文君同坐一车,阳文君也不推辞,在属官们担心的目光下,坦然上车。武烈侯刚刚关上车门,阳文君就笑道,“武烈侯可有好消息?”
“令尹亲自过河,这就是好消息。”宝鼎笑得很开心。
阳文君笑容不变,眼里却难以自制地露出一丝怒色,“我希望听到武烈侯的好消息。”
“你需要什么好消息?”
“听说武烈侯有十万大军正在南下。”阳文君说道,“项燕撤军之路被阻,你想他会离开陈吗?”
宝鼎微笑点头,“好,我即刻下令,叫十万大军原路返回,给项君让出一条通途。”
“武烈侯又打算何时返回中原?”
宝鼎笑了起来,“我想去寿春拜见楚王,不知令尹可否答应?”
熊岳摇头,冷笑,“武烈侯乃虎狼之辈,我家大王不想招待。”
“令尹害怕了?”宝鼎笑道,“令尹是不是担心我在你家大王面前搬弄是非?”
“武烈侯未免过于得意了。”熊岳嘲讽道,“你能刺杀李园,我也可以刺杀昌平君。”
“你终于说到昌平君了。”宝鼎手指熊岳,脸色逐渐严肃,“你应该知道我的处境,所以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有些事欲速则不达。”熊岳说道,“你即使挑起了楚国的王统之争,迫使楚国无力顾及中原,但赵燕齐三国联手,你又有多大的把握拿下河北?”
“我现在有足够的时间谋取河北。”
“你以为我会给你几年时间?”
“现在你只是棋子,若想重新布局,成为对弈者,恐怕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宝鼎笑道,“我并不希望你一直做楚国的令尹,因为你无法让秦楚两国保持长久的盟约,而秦楚保持盟约非常符合秦国的利益,也符合楚国的利益,所以,我们必须做出改变。”
熊岳目露吃惊之色,这一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判断出错了。
从秦国的战略来说,当然需要秦楚两国的盟约,而要维持盟约,李太后、当今楚王和令尹阳文君应该是三个非常好的合作对象,但现在武烈侯把公子负刍推上王统之争,那公子负刍一旦做了楚王,他所信任的大权贵基本上来自军方,都是激进的主战派,那秦楚两国的和平盟约将不复存在。
蓦然,他想到了公子负刍与楚王悍有个不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的母系一个是来自赵国的李氏,一个则是楚国三大老贵族之一的屈氏。楚王悍要依靠母系的力量控制权柄,但李氏在楚国没有根基,李园又是坚定的主战派,这导致楚国内政混乱,秦楚盟约也屡遭破坏,而公子负刍一旦做了大王,肯定也要依靠母系的力量,屈氏一向老奸巨滑,不过正是因为老奸巨滑,屈氏才能在各派系中左右逢源,而这显然有利于朝堂上的稳定,有利于秦楚两国保持长期和平。
“我希望你能够接受这种改变。”宝鼎郑重说道,“做出完全符合秦楚两国利益的改变。”
“我希望你即刻撤军。”熊岳毫不犹豫,当即提出条件。
“一言为定。”
宝鼎向熊岳伸出手,两人重重相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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