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伤逝(一)
相模，小田原城，笼罩在一片阴冷的气氛中。
梁小樱伸手抬了抬斗笠前沿，细雨随着风，飘到脸上，纵然城中人潮拥挤，雨水的温度，似乎也是冰凉的。
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她特地请忍者给她化了妆，还粘上了两撇胡须，扮成从上野的浪人。确实，这是最保险的做法，但到了小田原城中，她明明看见城馆前张贴者募集浪人为北条家办事的告示，却没立刻抓住机会混进馆内。因为站在外面的那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氏政，她这次前来相模，压根儿就没想过和那个年轻人照面。
然而，要从大门进城馆，必须通过氏政这一关，她左思右想，原本尽量不想让景虎派来随行的忍者们帮忙，这次却不得不再欠景虎一个人情。
“夫人，这是磷粉，这是迷香，如果遇到突发状况，您都能用得着。放心，属下们都会在城馆外各处接应，我们这次能随同您一起前来，就已是死士的身份，即使牺牲性命，也要确保夫人的周全。”
忍者们个个都很尽忠职守，梁小樱不由觉得，他们果然是景虎的忍者，连那份忠义之心，也像极了他们的主人。她答应了，等夜深之际，她要冒险夜探小田原城馆，怎么说来，那座城馆的环境，也是她所熟悉的，她可以确定氏康在哪一间房休息。既然忍者们已表示了必死的忠诚，她又为何不能给他们绝对的信任呢？而更多的，是对景虎的无言感激。
她猜得没错，氏康就住在别院，那是北条宗家直系子孙专门养病的地方。
院中守夜的人，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多。
是氏康有意不让多些人来伺候吗？她回想着当初的情景，一向身体很好的氏康的确不习惯被许多人伺候，他曾说过，要那么多人来服侍，是只有好吃懒做的公卿才有的行为。
迷香可以派上用场了吧？梁小樱悄悄取出细细的吹筒，轻手轻脚走到守门的几个人身后，没等他们察觉，便将香气照着他们吹了过去。忍者的玩意儿果然有奇效，就见那几个小姓悄无声息地就坐到地上，倒在门前睡去了。
“内藏在外面吗？给我拿瓶清酒来。”
氏康沙哑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梁小樱的心不自觉地一跳。
她打开门，走了进去，从里面将门重新关好。氏康并未转身，而是背对着门躺在榻榻米上，整个房间里飘着苦药的气味，尽管窗户还留着缝隙，药味都没法被风吹散。听他方才说话的声调，他的病好像真的很严重。
“都病成了这样，干嘛还要喝酒？我认识的北条氏康，怎么会那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伸手拉起他身上的被子，给他往上盖了一点儿。
“小樱？你是……小樱吗？”氏康听到她说话，忽然转过身，就要爬起来，他的精神仿佛就在这一瞬间爆发。
“别起来，你听我的话，先把水喝了。”梁小樱按住她，把旁边的一碗热水送到他唇边。
此刻的氏康，好像变得特别听话，接过水碗，将里面的热水一口气灌下。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握住她的手，也不避甚男女之嫌，就那样握着，干裂的嘴唇不停颤抖，那深邃的目光，看得她不由得低下了头。
“小樱，真的是你吗？我还以为……还以你已经和武田信玄一起……一起死了……”
氏康的双手亦在颤抖，等梁小樱重新抬起头的时候，却看见他眼中已湿润了。她从未见过氏康落泪，他这一掉泪，令她尝到了剧烈的心痛感觉。她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他的颧骨变得那样分明，双颊凹陷，两眼有些突出，形容枯槁得像现代七八十岁的老人。她同样再也忍不住擦了眼泪，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在这个时代的初恋——北条氏康吗？五十几岁的氏康，怎么会被绝症折磨成了这个模样？
“氏康，其实我……”
“不用说了。你不用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即使这只是一个梦，我也想当它是真实的，哪怕一转眼都好，小樱啊，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从我得了这个病那天起，我就已经不再气你了……我很高兴，在我临死之前，还能见上你一面，看到你还像从前那样漂亮，我想我就算去了那个世界，也能去得安心吧。你怎么……怎么哭了？是不是我现在的模样很难看，吓到你了？”氏康伸出左手，想要去触碰她的脸颊。
梁小樱再也不避忌，她主动握起他枯槁的手，贴近自己的脸，好让他感觉到她的存在。“你怎么可能会吓到我？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曾经的那个氏康，从一开始就是我任性，是我的错，我本来以为，到了这时候，你都会把我拒之门外……氏康，我要你好起来，你一定要好起来，知道吗？”
“小樱，我……在你心目中，依然还那么重要吗？”
“为什么不重要？你是我曾经……爱过的人啊！”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已然眼泪涟涟。是的，她无时不刻都可以确定，她当初对氏康是真心爱过的，但是，她最终只能选择一个人，即使分一点爱给别人，都显得那样难。
这句话，也许是氏康自认识她以来，听到的最令他感动的语言。
半晌，梁小樱才缓缓放开氏康的手，低声说：“氏康，我该走了，我毕竟是偷偷来看你的，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记住我的话，你要保重自己的身子。”
“小樱！”他欠起身子叫住了她。
她回头，额上却被他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她含着泪，给了他最后的拥抱，起身走出了房门。这样，就足够了；这样，她就该放心离开了，即使将来再也见不到氏康，她也必须将今日的一幕完全忘记，忘记他残余的爱，忘记他的那个吻。在这个到处是战乱纷争的时代，她若是再求什么，无疑是种奢望，不如欣然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