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和谁相拥取暖
刚至午时,千叶寺。
宏伟庄穆的大雄宝殿内,上百名僧侣端坐在蒲团之上,手里拨动着佛珠,口中吟诵佛经,为整座苍阙城祈福。
主持方丈身披赤色袈裟坐在当先,身后是他十个得意的大弟子,每个人都和着眸,神情沉肃而庄重,这场吟诵,已经从天光微曦十分持续到此刻。
再有半个时辰便到正午,当吟诵完成,百姓们就会进寺上香。
千叶寺乃大祁为数不多的千年古寺之一,正因如此,苍阙的僧侣众多,除了这座宝寺,城中城外共有寺庙几十座榛。
大祁兴佛教,苍阙不但是繁华的商贸边城,更极富佛教色彩。
每隔三年一次的祭祀,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国泰民安,是城中之余上元节最大的盛会。
在殿中不起眼的角落处,静念心中的不安愈深抑。
八日后,八日后……
耳畔边是充斥了大殿的天籁佛音,可脑海里,红衣仙姑的说话久久盘旋。
将眼虚出缝隙,他向前面的师傅看去,仙姑说期待师傅的表现,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那夜师傅在得到木瓶子后,笑得近乎癫狂,静念想起来就忍不住颤栗,而此刻,他竟是在极度的慌张中胸闷不止,全身还在发烫。
难受……
莫不是太过紧张?还是吃错了东西?
不行不行,他心里颤颤的想着,这里是不能再留了,祭祀完之后,找个机会出城回老家吧……
大殿外,城中有名望的人士被邀坐在临时建起的露台上座,当中城主独孤夜,还有那位神秘非常的花公子最为引人注目。
两个风姿卓越的男子,均是神态安然自若,听了一早上的佛经,并未显出丝毫不耐。
寺庙大门敞开,外面挤满了前来上香的百姓,只这会儿多是为了一睹‘花公子’的真容风采。
近来与之相关的传言越发离奇,感受到那些投来的各色目光,独孤夜目不斜视的同祁云澈打趣道,“都在传花公子出身祁国望族,游玩到此,遇到逃难而来的灾民,故此出手相助。这一点,倒猜得七八成的似。”
祁云澈未语,淡然的深眸始终注视着大殿内那数百名僧人。
昨日无一人发病,城里城外都是,实在太不寻常,一定会有大事发生。
轩辕氏那对兄妹到底想做什么?
“担心?”许是独孤夜坐得闲了,一而再的寻身旁的男子说话。
这苍阙虽由他们独孤家与祁家轮流治理,不过说到底,此地还是祁境,出再大的事,他携家眷回东华海便是。
他一身轻松,多有想看看这位未来大祁的国君会如何应对的看客心态要浓厚些。
祁云澈根本不想理会他,听着让人焦躁的佛经,预感却是不妙。
前朝崇尚道家,而圣祖皇开国便尊佛教为国教,倘若轩辕曜引灾民来此只为了打击他,可能性实在太小。
倒是这场三年一度的祭祀……
忽然间,就在他眼皮底下,殿中一个位置靠后的小和尚蓦地站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嚎叫着,即便背对于殿外,都能让人感到他正遭受莫大痛苦。
独孤夜和祁云澈同时变色,站了起来!
小和尚疯魔一般抓挠全身,撕扯身上的灰色袈裟,众目睽睽下,衣袍落地,露出他干瘦的上半身,白皙的皮肤上黑色的脉络触目惊心……
静念自己亦被吓得不轻,不可思议的低头望住灼烧得无比疼痛的胸口,那片皮肤已被他抓得血肉模糊,周围完好的地方,有淡黄色的水泡泛起。
这是——
他愕然瞠目,猛然间喷出一口浓黑的血!
血雾犹如黑色的毒烟,彻底打断了吟诵声,取而代之的是不安和惊慌。
以静念为中心,僧侣们向四周躲避开,那是瘟疫啊……
快步行入殿中,先听到方丈主持一声‘阿弥陀佛’,祁云澈蹙起眉,见那小和尚已不支倒地,勉强吃力的在殿中寻望,他问,“是谁?你在找哪个?”
独孤夜扫了那满地黑血,再看看如瘟疫症状的周身,断言道,“这不是瘟疫,有人下毒。8”
身后,侍卫从殿门两侧涌入,把想要进来的百姓格挡在外。
静念双眼空无一物,仿似已经看不见了,他颤抖着张开口,无力喃喃,“师……师傅……”
独孤夜向那群唯诺躲闪的和尚怒声大喝,“他师傅是谁?还不滚出来!!”
震天的吼声在大殿中回荡,回应他的是狂妄的笑声。
众人循声看去,正是静念的师傅,千叶寺方丈最得意的大弟子——惠彦。
哗然声四起……
主持方丈看着变成害命凶徒的弟子,眼中溢出悲恸。
“将他拿下!”独孤夜冷声下令。
惠彦满面无惧,甚至神色凌然,张口就道,“慕氏妖星,祸乱大祁,天诛西灾,祸引东河,千佛难压,慕氏女不除,道宗不正,祁家天下危矣!!天丨怒了,天丨怒了!!哈哈,哈哈哈哈!!!”
他胡言乱语方毕,冷不防眼眸暴突,同样是一口黑血从喉头喷出,当场倒地,死了。
那话语声在空阔的殿中长久不散,更让寺庙外的百姓满是哗然惊恐。
众僧侣中陆续有人以相同的方式暴毙而亡,之快,之令人毛骨悚然。
顷刻间,容了几百人的殿内倒下一片,死气弥漫……
慕氏妖星……道宗不正……
原来做的是这个打算。
按捺着狂怒,祁云澈周身泛出阴寒气息,好,很好!
“七爷。”轸宿从独孤府赶来,好容易借寺庙外的大树跃墙而入,饶是他杀人不眨眼,也被跟前那死去的僧侣惊得微有动容。
收敛了心绪,他对祁云澈低声道,“十二爷有事。”
又得一人匆匆从外赶来,面色一改往日的淡定,显得十分急促,那是独孤夜的心腹魏燕。
“主人。”魏燕没给他松口气的机会,只道,“城外灾民瘟病齐发,连璟王爷带来的兵马也是。”
……
正午。
才将恢复平和的苍阙恐慌蔓延,城中除了千叶寺外,其他寺庙的僧人多身染瘟疫,忽然暴毙而亡,城外原本安好的八千灾民半数命悬一线。
还有昨日才随十二王爷到来的精兵也一样,听说……在独孤府的十二爷近乎在那个时辰发了病,是天要降灾吗?传言声四起……
慕氏妖星是哪个?
惠彦一代高僧,竟口中道出‘道宗’二字,天要变了吗?祁氏江山真的岌岌可危?
……
独孤府上。
汐瑶平日住的那小院朱门紧闭,鬼宿抱手守在门外,不让任何人靠近。
不时,轻而均缓的步声靠近,张宿和井宿从千叶寺那边赶来,见鬼宿脸色比平时阴兀,大抵猜到了些。
自城中来了灾民,小公子仍留在庄内,朱雀部早已齐齐回来候命。
今日除了轸宿和鬼宿在小姐身边,才将在千叶寺,其余五个都见了那惊动骇然的一幕。
“如何?”见七爷未归,鬼宿料想外面情况更为严重。
张宿探眸望了静得不寻常的屋里一眼,压低声音道,“不太妙,七爷已经出城,交代过勿让小姐知道,里面……”
“十二爷呕血时染了小姐一身。”
只一句,张宿井宿神色又变了变。
自七爷被接进宫,即便封了王爷,也是淑妃娘娘一手抚养长大,和长公主还有十二爷的关系情分深厚,如今长公主死而复生,还没容人高兴多久,十二爷竟只剩下半条命。
而小姐就更不用说了,阿鬼常年跟随祁云澈左右,只有慕汐瑶在他身边时,他的笑才是发自真心的。
默了少许,阿鬼道,“国师正在从东都来的途中,心宿他们收了消息,应当快到城外,你二人先与他们碰头,再去接应国师,务必要将人带回来。”
国师能为小公子续命,也一定能替十二爷解毒。
……
这天便在漫天恐慌的流言中,夜色如期而临,将人心惶惶的苍阙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中。
城外八千灾民竟死了三千有余,各座寺庙里的僧人去了大半,连同十二王爷带来的兵马,真真是天要这大祁信奉道家,否则便要降祸?
整座城中,仿佛都能嗅到死尸的可怖味儿……
经过半日的揣测,都晓得那慧彦和尚口中的慕氏女是哪个。
不正是前年才战死巫峡关的那位忠烈武安侯的独女?!
这天下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这一切,守着祁璟轩半日的汐瑶是全然不知的。
夜了,屋内点得一盏孤灯。
祁璟轩睁开眼时,只见到身侧有个脑袋俯在旁边,着实将他吓了一吓。
“汐瑶……”半响,他才识出这颗脑袋,勉强出了声,又听出自己无力。
他怎么了?
大抵这一天太过紧张,晚膳少许吃了些后,汐瑶回到这里,不知不觉就有了困意,听到声响,她从半梦中醒来,抬首望见祁璟轩眼巴巴的凝着自己。
“你醒了啊。”她对他笑,满面柔光,“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想不想食东西?还是先喝点水?”
连串的关心,换得他虚弱笑笑,道,“从没见你这样温柔过。”
汐瑶斜眼佯作嗔他,“本姑娘就不能有个柔情似水的时候?”
十二缓缓转着眼珠子,打趣道,“嗯……不知道七哥会不会吃醋。”
他话说得很慢,很轻,每个字都要顿一下,听得人心疼。那脸容就更无需多了,面苍如纸,毫无血色。
早先鬼宿帮他换衫时,她亲眼所见那些毒疮爬满他的周身,才眯得一小觉,竟是那张俊俏的面容都有初显的痕迹。
看得汐瑶心头一哽,再闻他笑说道,“不过,七哥自来就疼我,如今我都这样了,他应当不会同我计较的吧。”
“十二,莫要乱想!你会好的。”她不会让他有事,“昨夜我才允他要看好你,你可别害我食言!”
祁璟轩眼色淡薄,全无素日里的熠熠光彩,他应了她一声,反而安慰她道,“这是毒,不是瘟疫,你不用守着我。”
他人不好,心却明朗得很。
怕是这次戴罪立功不成,还给七哥惹麻烦了。
只望见汐瑶,似乎她守了自己一天,其他的事,仿佛还她没来得及想。
“我在这里就是守你了?再者这是下毒还是瘟疫,暂且言之尚早,你若是不想见我,我到书房去便是。”
汐瑶说着就站了起来,没有立刻走,只垂眸睨了他一会儿,像是在用眼神欺负他似的,没好气问,“渴不渴?饿不饿?国师没到之前,你归我管。”
祁璟轩苦脸,“莫以为七哥宠你,你就同我摆嫂嫂架子,就算改日等我好了,你我同处一室的事传出去,对你不好……”
汐瑶无所谓笑笑,“那些等你好了再说。”
“对了,是哪个帮我换的衣裳?”他问,轻飘的话语比刚才更显在意。
“是我——”
“啊?”
“喊鬼宿帮你换的。”
祁璟轩松出口气,“莫吓我。”
他心底清楚,自己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轩辕氏花了这样多心思引他来,接着,是该向七哥开条件了吧?
只他不能确定,除了这件,还会不会发生别的。毕竟眼前的女子对七哥更重要。
不过转而他又思量,她在这里也好,至少没有性命之忧。
如此一来,七哥便少一重顾虑。
见他还能和自己说笑,汐瑶兀自轻松了些,“我去喊鬼宿送些粥来,你食一些。”
祁璟轩点头,不忘贫道,“劳七嫂照顾,我想食甜的。”
……
汐瑶刚走到门边,见得一道身影笼来,投影在朱门上,那轮廓,她闭上眼都能描绘。
不等他推门而入,她动作极快的以身将门抵住,“不准进来!”
祁云澈愣了愣,“汐瑶,这不是瘟疫。”
“是不是都不行。”她坚决,丝毫余地都不留。
有上一世的前车之鉴,汐瑶不能确定到底是落毒还是瘟疫,或者……两者兼有?
这个险太大了,她不能贸然。
外面就此静默,祁云澈并未离去,两人均是不语,隔着一扇不能开启的门,各自怀着不同的忧虑。
这夜连月都没有,暗夜深沉,寒意里流转着无际的不安。
“十二,我会照顾好的。”隔了许久,汐瑶先开了口,努力让她的说话听起来镇定非常,“就算不是瘟疫,我也不能让你进来,你对我太重要,所以……”
她侧首看看外面的身影,“快些找到解药,我在这里等你。”只因他对她太重要。
从前世到今生,好不容易有相守的机会,她不能因为丝毫差池再错过。
祁云澈深深屏息,仿佛经过剧烈的争扎,而后才应声,“好,你在这里等我。”
言毕转身行出院子,外面,鬼宿在暗色中待命。
他步子稍顿,“城中的传言不许向她说半个字。”
方才,方才……
他只是借她的忧虑下了一步险棋。
幸好没有被她察觉出来。她在这里很好,让他很安心。
“爷。”轸宿从前厅行来禀道,“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到了。是陈国公之子,陈月泽。”
陈月泽。
祁云澈眉梢轻轻扬起,深眸暗光涌动了起来。
……
东都。
夜深人静时,忽而飘起了白雪,洋洋洒洒的落下,在清冷的月色里将整个行宫点缀得晶莹剔透,宛如人间仙境。
这夜太冷,有情人相拥而眠,无情人亦都会为自己寻个温暖。
翎逑殿的寝殿中,层层叠叠的轻纱帐里,肢体相缠,暧昧娇喘。
慕汐灵被祁煜风压在身下狠狠掠夺,他汗水淋漓,她浅笑迎合,没有爱,只有欲。
“听闻皇上近来对王爷相当重视,偶时夜半时分起了兴致,都会派王福公公请爷去下一盘棋……”
可眼下他却趁着祈裴元回了京城,潜入翎逑殿,与她私缠。
慕汐灵字字清醒,婉转如夜莺,声声娇俏,还,带着比冰魄还寒冷的讽刺,对祁煜风来说,委实令他烦躁。
埋首在她颈项烙下嫣红的痕迹,他不断索取,闷声道,“父皇早就因为张家对本王起疑,你这样聪明,会不知道?”
因那疑心才将他放在身边,东都一战后,他就失了实权。
“我知道啊。”慕汐灵咯咯的笑,可她就是想说出来让他不好过而已。
佯装出来的轻巧浅浮惹得祁煜风内火烧得更旺,他动作愈发狠厉,对她切齿,“不过你放心,本王早有安排。”
“嗯……让我来猜一猜,广禹州灾民东迁一事,和王爷有关?”弓起身,她将腿盘上他的腰。
身不由己,谁都是身不由己,既然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不如好好享受这一时欢愉。
祁煜风顿了一瞬,显然曾经被他视作玩物的女人再一次让他另眼相看。
挺身,他不介意多对她说一些。
“那是轩辕曜主动献计,本王没有拒绝的道理。”
这会子轮到慕汐灵惊诧了,美目微闪,她绽出魅惑的笑,“王爷不怕我将此事告诉大姐姐吗?”
祁煜风笑得阴冷,咬了她尖尖的下巴一口,再一手抓住她胸前的酥软,用力紧握,“你不会。”
是的,她不会,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不过……
祁煜风竟与前朝皇族勾结在一起,呵……
愈加疯狂的情丨欲里,她轻声呢喃,“你真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
“只有你懂。”
她懂,所以这是对他最好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