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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师傅从未见识过比这张脸更叫他畏惧的存在。他不是惧其样貌丑陋或是可怕,而是惧其有着如神祗英灵般威严的脸。
他的脸若精雕玉琢的白岩,光洁,冷硬,就那般稳若泰山的停驻在熔浆烈火之中。由他自身飞蓬的长发所化的流火正顺着他的鬓角蜿蜒而下。那流火连高师傅脚下的岩石都能融化了,但却不曾在他的面上留下丝毫痕迹。
身形高壮的高师傅一直都以为自己足以傲视群雄,但如今在烛龙面前一站,他才发现自己竟渺小如蚍蜉,非仰面不得已观其局貌。即便是已经竭尽全力的踮脚抬头,他也依然只能勉强越过烛龙那布满朱印的肩背,好瞧清烛龙的口鼻。
但看清与没看清仿佛又没什么差别,因为烛龙生的太过巨大,即便是寻常的人的五官按在他的脸上,想来效果也与此时并无多大分别。
然而高师傅害怕的并不只是烛龙的巨大,他害怕的是自己如此近距离的站在了这张巨大的脸跟前,却并不曾感受到哪怕一丝活物的气息。
在这个气氛犹如凝滞固化的地穴里头,所有人的视野都被熔浆烘烤到变形扭曲了起来,倘若此时能有一阵清风自他们面前掠过的话,想必给众人的感触定是十分鲜明的。
但说来也奇怪,如烛龙这般巨大的生灵,竟会没有一星半点儿的呼吸。
莫非他并没有醒过来?
高师傅膛目结舌的盯着烛龙那半张不知美丑的脸看了半天,他甚至还没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心里就已经不自觉的生出一种莫名的敬畏来。待到他忐忑不安的跳跃起来,他这才如愿以偿的瞥见了烛龙的眉眼。
正如高师傅所猜的那般,烛龙根本还没有醒过来。他就那么沉寂的靠在自己盘好的长尾上,点缀着金液的长睫恍若石头雕出来的浮雕一般,纹丝未动的贴附在他那光洁的玉面上。
他紧闭的眼睑既没有颤抖,也不曾映出来回转动的眼珠的痕迹,但却有两圈类似眼珠的金轮正似有如无的闪现在他眼瞳的位置上。
除此以外,烛龙就只是寂静的阖眼靠在那里沉睡而已。
饶是如此,跳跃着窥探烛龙的高师傅却仍旧可以感觉到一抹深沉又锐利的凝视,仿佛沉眠中的烛龙正透过自己的眼睑看着他似的,这种诡异的觉悟令他浑身的汗毛都忍不住竖起来了。
亏得烛龙至始至终都未曾睁开眼睛看高师傅,不然他只怕马上就要跪下去求饶了。
随着烛龙缓缓抬手的动作,整个地穴都已经开始剧烈的动荡起来。穴洞中蓄满熔浆开始激烈的喷涌翻搅起来,以至于进入此地的一干人amp;妖皆慌了手脚。
可供他们停脚的地方越来越少,而熔浆却还在不停的高涨,他们便是想要逃到岩壁和穴顶上去,也依然要面对上头不断汨汨流下的熔浆。
高师傅也被震得有些站不稳,但他却并不敢随意的碰触到烛龙的身躯。在他惶恐不安的内心深处,仿佛已经隐约生出了一种预感,那就是,倘若他不慎碰触到了烛龙,那沉眠中的烛龙势必就会醒过来。
越想越不安的高师傅再不敢继续站在这里了,趁着其他人amp;妖皆都忙着自保,他便又悄悄儿的准备偷溜了。
“啾啾啾!”被烛龙扣在手心的浴火挣扎着从烛龙的指缝间探出头来,待瞧见高师傅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后,他便发出了极其鄙视的嘲笑声。
“站住!高师傅——”险险稳住身形的季厘国人见高师傅又逃,便不约而同的甩出囚妖索阻拦高师傅。
手脚皆被绑了个严实的高师傅被迫从烛龙酷肖凡人的脑袋边呼啸而过。
沉眠中的烛龙仿佛是被高师傅掠起的疾风惊扰到了,原本纹丝不动的眼睫轻颤几下,然后就突然睁开了眼睛。
地穴一下子明亮起来,仿佛烈日的光辉直接穿透了深厚的地层直接照进来了一般。
众人甚至有种要被这般刺眼的白光亮瞎眼睛的错觉。他们一边发出惊异的低呼声,一边本能的用袖子遮住了眼睛。与此同时,地穴里酷热之际的炎气突然就如被水浇灭的火一般飞快的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则是透骨的寒冷。
直面烛龙巨眼的高师傅只觉自己的意识骤然跌进了一团神秘又辉煌的光影之中,在那一瞬,他似乎知晓了烛龙是何等的存在。
他既是日月,又是风雨。他的呼吸即为冬夏,四季轮转于他的吐纳之中。
在他闭目睁眼之间,晦明即现。终天之顶,极地之渊,万物皆沐其光辉而又浴其黑暗。
仅仅是刹那,高师傅便由原本的不以为然转变为了敬畏。他终于深刻明了了蛮牛为何会那般忠诚于黑三郎。
因为他是烛龙。
尽管烛龙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但高师傅却依然还陷在那深刻的感悟和激动之中。
那样叫黑暗都无所遁形的白光如来时一般突然的消失了,等众人惊疑不定的放下手后,他们这才发现整个地穴都已经叫冰雪封住了,而烛龙的肩头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身影。
他生的一副天真讨喜的好相貌,当他眉眼弯弯的嬉笑之时,众人便可以瞧见他的左脸上显出一个可爱的梨涡来。
但那般叫人心悦神怡的容貌并不能掩盖他那半身的朱红色长尾,特别是当他顽皮的用尾巴卷住烛龙的手指并开始嬉戏之时,众人马上就瞧出来他同烛龙的身姿极为相似。
妖怪们吓得几乎没趴下。方才高师傅只是从烛龙面前晃了一下,就直接被冻成了一坨冰雕,现在还直挺挺的戳在地上没有动静,也不知是死是活。这会儿又突然冒出一条小烛龙来,他们自然要惊恐。
“烛龙——有两条?”
“小郎君!”早已见过浴火这般模样的东桥总算稳住了心神,他小心翼翼的靠近烛龙,又对高处的浴火招手道,“快下来——”
“我才不要下去呢!”玩心正炽的浴火抬头叉腰道,“我要跟我爹爹在一起!”
东桥有些着急,经过方才那么一闹,他也已经明白过来了。想必是因为身为精魂的黑三郎未曾回归本体的缘故,是以眼前这烛龙根本就没有真正清醒过来。他伸手护住浴火,抑或是因为被高师傅惊扰得睁开过眼睛,都不过是本能所为。
沉眠中的他不过是抬了下手,大地就为之动荡崩塌,他不过是睁了下眼睛,日月就为之换位,他不过是溢出一点气息,此地就生生被冰封了起来……他无意中举动都能影响如此巨大,若等他清醒过来,那岂不是会更厉害?
东桥越想越觉得可怕,一时间竟有些不敢唤醒烛龙了。
“小郎君莫要闹了!”觉察到另一波地震即将袭来,东桥慌忙阻止浴火道,“黑郎君正在休息,你这般吵闹,怕是要吵醒他了——”
“才不会呢!”浴火甩着尾巴道,“这里的爹爹老是在睡觉,不管我怎么叫他都不会醒过来。”
说着他又伸手抓住烛龙飘忽的头发,然后就如一条灵活的小蛇飞快的爬到了烛龙的脑袋上去了。
他爬得那般高,离烛龙太近的东桥等人根本就没办法看见他。这叫东桥十分为难。
秀秀舍弃了季厘国族人宽厚坚实的肩膀,并大胆的在积雪里走了几圈。等将松散的积雪都踩实了之后,她这才跑过去查看高师傅。
薄冰里的高师傅仍旧保持着敬畏且神往的神情,秀秀踮着脚对着他哈了几口气,然后用手指在发白的冰面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她写的是书呆子教她的成语,因为高师傅现在的姿势实在是有些搞笑,所以秀秀就十分应景的写了“手舞足蹈”四个字。
但此时在此的所有人amp;妖皆都十分恐慌,除了少不更事的秀秀,其他人完全都没有任何兴趣关注高师傅的动作。
“高师傅是不是已经冻死了?”秀秀等了许久也不见高师傅动弹,这才有些担忧的问东桥道,“东桥,我们是不是也会被冻死在这里?”
“不会的。”东桥板着脸严肃道,“这些冰雪过不了多时就会化掉了。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要随便下地了。”
边上的族人闻言便又俯身将秀秀扛了起来,接着过不了半盏茶的功夫,地上那些积雪就被重新流动起来的熔浆悉数融化了。
秀秀对这里已经有些腻了,她迫不及待的想出去见青衣和黑三郎,但是这条路根本就不是之前账房先生带她走过的路,所以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出去了。
“东桥,我们还是去找账房先生问路吧!”不愿继续呆在这里的秀秀噘着嘴道,“秀秀知道他在哪里!”
“哪里?”东桥诧异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个!”秀秀将自己的宝贝菱花镜展示给东桥看,“这个是三郎哥哥给我的宝贝,秀秀可以在里面看见账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