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南风回来了,穿着一身新衣,是雨后新竹般的苍翠颜色,皓白的袖边滚一圈同色的精致纹饰,针脚细密得似暗藏了千言万语,却是卷云纹,缠绕于叶尖的轻风般飘逸。他站在门边对桑陌笑,脸上微微泛着红,腼腆而羞涩:“表哥。”
方唤得一句就垂了头,抬手去耳边漫无目的地抓,像个高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的孩子:“我……那个……东家对我挺好的。”
桑陌上前几步去执他的手领他进屋,指尖不着痕迹地划过些微起伏的袖口。屋子里,小猫正坐在桌边剥核桃,碎壳散了一桌,小碟里却只盛了寥寥一点碎屑,还不及他嘴边沾着的多。小娃儿见了生人,跳下椅子跑来抱着桑陌的腿往后躲,南风顿时一怔,更不知要从何说起:“这……这孩子……”
“捡来的。”
不知怎么的,空华听了,觉得有些失落,合了茶碗朝他看去。桑陌正在给小猫擦脸,低着头,只能看到他微微向上挑起的眼角,得意时艳丽得勾魂摄魄,静谧时看他又觉得疏离。这毒舌的艳鬼,还道他会说些“你空华兄同人私生的”或是“你空华兄的孽债找上门”云云,却不想居然答得如此简单。
南风也是一呆,弯下腰同小猫大眼对小眼,嗫嚅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表哥……我……”
他换了新衣,腰间悬一挂香囊,发带上镶着翠石,仿佛是一脸迷茫的孩子在一夜间长大,即使脸上还青涩得带着稚气,整个人却已经成了一杆早春的青竹,文弱却清俊,倘若能上得金殿面得龙颜,必是蟾宫折桂攀得金枝的那一个。像极了一个故人,先前也爱这般打扮,蝉衫竹架,纵使日后换了一身天下只此一人堪得的衣裳,每每想到他,眼前总脱不开一片摇曳的青绿。
“可是东家跟你说了什么?”南风躲躲闪闪地逃避着他的目光,桑陌却早已看破他的心思,取过手边的茶碗,问得淡然。
纵使换了妆扮,南风终是南风,什么都放在脸上,叫人看不破也难:“嫌弃你教得不好?那就辞了吧,回来好好读书,再去寻一份教职就是了。”
“不、不是。东家待我很好……”他半坐在椅上数着手指头吞吞吐吐,转过眼求救似地看空华。
“这与我有什么相干?”空华失笑,牵过了小猫,把他抱坐在膝头,手把手地教他剥核桃,脸上似笑非笑,“听说张员外家有位小姐,生得十分貌美。”
桑陌斜过眼看南风,微挑的眼角透着几分存疑,他早垂了头,看样子似打算这辈子再不抬起来。
城中张家,据说十分富裕,祖上曾是做过官的,现下经营着一间酒楼,城外还有些田产,只要不遇上兵荒马乱或是不肖子孙胡乱挥霍,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上几代几辈的。据说他家有一儿1.女,小姐生得闭月羞花,芙蓉如面柳如眉,有沉鱼落雁之姿,养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得也好,笑不露齿行不露裾。只是谁都没见过,种种传说都由张家的丫鬟奶妈们嘴里得来。据说张家行事都谨慎得很,不张不扬的,也没见过他家的子孙在城中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唯一为人们熟知的是,每月月初与月末她家夫人总要上国安寺拜神。
现在,这户张家要招南风入赘。
家中年轻而俊秀的教书先生与闺中美貌而寂寞的小姐,好似是戏台子上的戏文。小姐在绣楼上落下一块锦帕,恰巧落在先生的肩头,帕上绣一双双飞的燕与一朵并蒂的莲,淡淡散着兰香,挽住先生清心寡欲的心。然后,他抬头,她低头,她慌乱地关上窗户又忍不住藏起半边脸偷偷向下探,楼下茫茫的大雪里,他还捏着她的帕子怔怔出神,任由雪花蒙住他温柔得能融化早春冰河似的眼。一见倾心,再见钟情,小姐的脸上抹着新制的胭脂,如天边被余晖层层渲染的晚霞,绣楼中的融融暖意仿佛一直蔓延到楼下,将教书先生团团缠绕,在他的颊边熏出些许淡红痕迹。绣楼下相遇,后花园中私会。绣着双飞燕和并蒂莲的帕子被工工整整地提上了两行了诗文,字与字之间又那么勾缠缭绕,恨不得混做一处去。他羞答答地递来,她羞答答地接过,指尖终于碰到了一起,又赶紧再分开,连脸都扭向相反的两处,只是指尖上的那点刺烫温度却再也挥之不去了。
南风啊南风,再不是那个低头念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小书生了,也懂得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懂得了“瞻彼日月,悠悠我思”。再过几天就要穿大红喜服佩同心结三拜天地入洞房了。长大了呀……
“雏鸟要离巢,你舍不得了?”他总喜欢从背后来抱住他,像是要将他的所有都一并拥起,下巴搁着他的肩,两手环腰,让他挣脱不得,整个贴在他怀里,惬意而悠然的姿态。
冥府之主空华,近来温柔得快要让他跟积雪一起化开。
桑陌弯起了嘴角笑着摇头,眉眼弯弯的,眼角上挑,灰色的眼瞳里映着满天星斗:“我期待得很。”
既是入赘,又是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家中只有一个表兄的,婚事筹备起来便爽快得多了,纳彩问聘都有张家托了的媒婆操持着,不日就能成大礼,桑陌乐得清闲。只是南风还是惴惴不安的样子,微锁着的眉头仿佛对桑陌有千般万般的愧疚。
艳鬼便放任了小猫在墙边玩泥巴,凑到他面前,指尖点着他蹙起的眉心:“没良心的是你,怎么哭丧着脸的还是你?”
“我……”小书生涨红了脸,快要把新衣的袖子绞破,“表哥……过往你我总是在一处的,现下……我抛下了你……我……”
白教了他二十年,怎么还是这么傻乎乎的呢?艳鬼好笑地再逼近他一步,鼻尖快抵上鼻尖,南风猝不及防的眼睛里,惊骇和慌乱混成一团:“你还能表哥过一辈子么?”
他半张着嘴不说话,呆呆傻傻的,跟小时候一样可爱。口气里不禁添上些戏弄的口吻:“张家小姐美么?”用脂粉精心勾画出的面孔明艳得刺眼,他闪着他那双仿佛漾了水的灰瞳,桃花灼灼。
小书生被他逼到了墙根,两手扒着背后,只能虚弱地点头。
“喜欢她吗?”艳鬼又问,笑得邪恶,又似带着怜悯。
南风局促得快要闭起眼睛,脸上红得都熟了。
“说话。”
他口气轻柔,像是在哄不肯安睡的婴儿,南风挨着墙角,在他的灰瞳注视下,几乎无处可躲。表哥爱戏弄人,自小不知给他耍了多少遭,却总学不会怎么化解:“喜……喜欢……”
两个字说出口,几乎抽空他浑身力气。
艳鬼却不笑了,后退几步放过了他:“真的喜欢吗?”脸上空白得看不到表情。
“嗯……”南风低着头不敢再看他。他若再靠近一步,自己就得顺着身后的墙壁滑到地上去,“她……她很好。”
“那就不要再辜负人家。”门外响起“咚咚”的敲门声,他侧过头,半边脸被yin影遮住,“张家送喜服来了,还不快去试试。”
南风还想说什么,桑陌却不再理会他,走到另一边,把小猫从泥巴堆里拖起来。敲门声逾急,小书生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奔出了院子。
空旷静寂的晋王府庭院里,抹得满脸泥巴的孩子仰头看着这个把自己捡回家的漂亮艳鬼,他是那么好看,就像是图画中云烟背后的飘渺山峰,他又是那么伤心,自己一个人孤单单地在大雨天蜷缩在旁人家的屋檐下时,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心思敏感的孩子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脸,半道却被捉住,他面对自己时总是这样宠溺又无奈的表情:“怎么脏成这样?”
孩子嘟起嘴看着自己黑乎乎的手,一脸无辜,桑陌蹲下身来用袖子替他擦。洁白的、前朝盛行一时的缭绫,上头绣着花开一般舒展的卷云纹,渐渐凋落在了黑泥里。
桑陌把脏得如小花猫一般的孩子抱在膝头,早春的天空高远辽阔,湛蓝中不带一缕云彩:“他从前可没你这么顽皮,乖得很,从没惹过我生气,不玩泥巴,不爬树,只喜欢关在屋子里看书画画,像个女孩儿。我总说他没出息,男子汉就是要有些骨气,怎么能这么没脾气呢?”
“他呀,从前就这么没脾气。这样的xing子怎么能生在皇家?则明和则昀就不说了,如果则昭不生病,或许也会是个厉害人物。只有他,倘或生在民间,做个读书人,写写诗,画画画儿,弹弹琴,再结交几个和尚道士的,学经、辩理、品茶……多好。偏偏……”
从前从前,有个皇帝,他有满肚子的学问,他喜好风雅,他有一位美丽的妃子。他为他的妃子写曲子,让宫中的乐官在众臣的酒宴上演奏,他的妃子为他在花丛中起舞,舞姿轻盈得足尖似乎能在莲花花蕊中旋转……他们那么恩爱,有无数的诗人用华丽的字句来歌颂他们的爱情。可是……他是皇帝呵,不是坊间的吹箫艺人,他有家国天下,他有万千黎民,他还有朝堂上那一把金光灿灿的龙椅和龙椅下总不可避免的杀伐倾轧与腥风血雨。有哪个皇帝能甘心忍受大权旁落呢?又有哪个皇帝能心甘情愿做个连后宫事务都会被指手画脚的傀儡呢?何况,连皇位都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父皇与大皇兄蹊跷离世,二皇兄成了皇权下的牺牲品,他连保护自己的皇后的能力也不曾拥有。有时候,善良即意味着天真,心地善良又郁郁不得志的苦闷帝王与倾城绝世的美丽妃子,戏台子上的戏文里都是什么结局呢?
“做皇帝很可怜。”艳鬼低声说。
院门外,有人背靠墙头望着苍蓝如洗的天空静静地听,黑羽赤目的夜鸦自他脚边冲天而起。有黑色的羽翼飘飘坠下,他将它擒到手中,绕在指尖摩挲。那个男人有一双狭长犀利的眼睛,脸上半分yin郁半分悲悯。